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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燕歌行 第二十六集 第八章 李代桃僵

    第八章·李代桃僵

    2021年11月27日

    程宗揚往窗外看了半晌,然後回過頭,“燕仙師,你看姓魚的靠譜嗎?”

    燕姣然道:“程侯自有決斷,何必問我?”

    “假如我跟魚朝恩商量好,等出手的時候,我按兵不動,看著魚朝恩跟李輔國拼個你死我活,然後坐收漁翁之利,怎么樣?”

    燕姣然輕嘆一聲,“人心難測,世事唯艱,謀略縱橫,非我所長。我只是一名醫(yī)者,唯愿世人不再受病痛之苦。除此之外,我的見識并不比市井百姓,販夫走徒來得高深。”

    “我不知道李輔國的死,會不會使得唐國脆弱的局面失去控制,最終導致天下大亂,也不知道李輔國奪舍成功,會不會引發(fā)更大的災禍。我看不透人心的詭譎,更看不穿命運的波折?!?/br>
    燕姣然露出一絲苦笑,“出自善心,卻得惡果,所在多有。說到底,醫(yī)術之外,我只是個庸碌而瑣碎的凡人而已。我能做的,只是在人世間隨波逐流,小心翼翼守護好手中那一點點微弱的光亮罷了?!?/br>
    程宗揚若有所思,“光明?”

    “正是。我們光明觀堂便是傳承這一絲微渺的光明,用我們微薄的醫(yī)術,給病痛者帶來一線希望?!?/br>
    “昨日之事,金蓮已盡數(shù)轉告予我。金蓮如何抉擇,既是她的緣法,也是她的命數(shù)。而我,只盼少生殺孽,免墮因果?!毖噫灰臼值溃骸按朔乃?,還請程侯見諒?!?/br>
    程宗揚默然良久,然後道:“仙師胸懷,令人佩服?!?/br>
    “程侯過譽了?!毖噫蛔猿暗溃骸盁o非是明哲保身的自私罷了?!?/br>
    程宗揚施禮告退。來到院中,只見一個身姿窈窕,仙質(zhì)妙態(tài)的女子立在院角的桂花樹下。

    潘金蓮薄紗遮面,只露出那雙天生帶有幾分媚態(tài)的美目,水汪汪的,黑白分明,顧盼間蕩人心魄。

    “如何?”

    “我只試探了一下,被燕仙師婉拒了。”程宗揚攤開手,“看來燕仙師覺得唐國這漟水實在太渾,不愿親自下場?!?/br>
    燕姣然因後果難料,拒絕出手,讓他頗為遺憾。

    “不過她沒有禁止你參與,讓你自己選擇?!?/br>
    “我明白了?!迸私鹕彽溃骸罢埑毯钌缘绕?。”

    “啪!”鄭賓抖腕揮了一記響鞭,馬車緩緩啟動,駛出上清觀。

    “回宣平坊。”程宗揚吩咐了一句,然後回過頭。

    車廂內(nèi),一名女子并著雙膝,側身而坐。她披著斗篷,里面是一襲濃墨般的黑衣,面上戴著一張銀制的面具。那面具以芙蓉花為飾,鑄造精美,只遮住半張面孔,下方露出鮮美柔艷的紅唇。

    程宗揚嘖嘖稱奇,潘姊兒不過將身上那襲光明觀堂標志性的白衣?lián)Q成黑色,僅僅是顏色變化,整個人的氣質(zhì)瞬間為之一變,從行走凡間的仙子,變得神秘而深邃,充滿了誘惑。

    程宗揚道:“一大早就換了夜行的裝束?”

    “人多眼雜,還是早些換了裝束,免得被人認出來?!?/br>
    “燕仙師雖然讓你自己選,但你這么跟出來,不怕燕仙師不高興?”

    “燕師叔的意思其實是說,我可以去,但不要用光明觀堂的名義。”

    程宗揚道:“你是光明觀堂門下,魚朝恩是黑魔海大佬,你怎么會跟魚玄機交好?”

    “我與玄機相識時,她拜在瑤池宗門下。那時大家都在太真公主府上,時常來往,方才結識?!?/br>
    “燕仙師總不會認不出魚朝恩吧?”

    “我猜燕師叔她們是知道的,但那時魚朝恩與黑魔海決裂,因此門中并沒有約束過我和玄機的交往?!?/br>
    “我聽魚朝恩說,魚玄機是被鄭注和魚弘志故意送給李輔國的?!背套趽P不解地說道:“李輔國一個太監(jiān),還是老得快死的那種,他要魚玄機幹嘛呢?”

    潘金蓮道:“也許是奪舍時要用?”

    “童男童女?”程宗揚摸著下巴道:“魚玄機能算童女嗎?嘖嘖,我雖然來長安不久,但也聽說魚玄機風評不怎么樣,有名的風流道姑,說不定早失了身,博陸郡王要是圖她的處子之身,只怕一番忙活,最後都白費了?!?/br>
    潘金蓮道:“玄機只是喜歡逗那些文人才子,至于是否失身,魚朝恩其實對她管得很嚴,多半是沒有的?!?/br>
    “魚朝恩還管這個?”程宗揚道:“他一個太監(jiān),難道還要每天去檢查自家的風流侄女是不是處女?”

    潘金蓮玉臉一紅,帶著一絲嫵媚的嬌羞,柔婉地垂下粉頸。

    潘姊兒天生的媚態(tài)想掩也掩不住,總是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誘人的風情,也恰恰是這種不經(jīng)意,更令人心動。

    程宗揚心頭一陣蕩漾,伸手托起潘美人兒的香腮,調(diào)笑道:“潘仙子,讓我來檢查檢查,看你的處女還在不在。”

    “主子有命,奴婢自當遵從。只是……”潘金蓮抬起臉,粉頰的紅暈褪去,認真道:“李輔國掌權多年,絕非易與之輩,還需慎重以待?!?/br>
    程宗揚也認真起來,潘姊兒性癖歸性癖,遇到正事還是分得清輕重的。

    他收起嬉笑,點頭道:“先回宣平坊,見過賈先生?!?/br>
    “魚朝恩鋌而走險,此舉出人意料?!?/br>
    庭間殘雪已經(jīng)掃凈

    ,書房內(nèi),賈文和狹長的雙眼微微瞇起,“只怕李輔國也想不到,魚朝恩親侄被閹,尚且能忍住,卻因為一個假侄女跟他徹底決裂。”

    程宗揚連連點頭,“雖然博陸郡王在長安一手遮天,但魚朝恩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他們兩個斗起來,魚朝恩即使贏不了,怕是也能從李輔國身上咬塊rou下來?!?/br>
    “主公有意旁觀?”

    “不錯。我雖然在魚朝恩面前應下,但說到底,這事跟我有什么關系?魚朝恩病急亂投醫(yī),竟然找我?guī)兔?。真以為我是黑魔海的人啊??/br>
    提到這個,程宗揚就來氣,自己是朱老頭私生子這檔子謠言,怎么就洗不清了呢?

    “我就一個想頭——把紫丫頭的狗弄出來。至于李輔國跟魚朝恩誰死誰活,我無所謂,兩個都死那最好?!?/br>
    “主公遠來是客,魚朝恩請主公援手,實乃意在衛(wèi)公?!?/br>
    “衛(wèi)公?”

    怪不得自己總覺得哪兒不對呢!還是老賈通透,魚朝恩找自己求援,但自己在長安人生地不熟,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找衛(wèi)公商量。所以他的目的是通過自己,把衛(wèi)公拉上船……

    程宗揚沉吟道:“衛(wèi)公說的同生共死,是個什么意思?”

    “不妨面見衛(wèi)公,聽其取舍?!?/br>
    程宗揚點了點頭,“我一會兒就去。”

    說著他抱怨道:“魚朝恩也是個不靠譜的!算計著李輔國奪舍在即,起了下手的心思。可一不知奪舍的時間,二不知奪舍的目標,只能腆著臉湊到李輔國身邊伺候。要是被李輔國的六道神目窺破心思,那才搞笑呢?!?/br>
    賈文和捋了捋眉毛,“此事倒不難猜?!?/br>
    “哦?”

    “屬下不知奪舍之法,但死生之際,其險可知。李輔國若要周全,屆時必會生事,以惑眾人耳目?!?/br>
    程宗揚下意識地抱起手臂。老賈的意思是,李輔國身居高位,固然風光,但同樣是眾矢之的,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對手。他本身修為深淺難測,但奪舍時必然最為虛弱。為了安全,他很可能在奪舍前故意引發(fā)事端,把眾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程宗揚皺眉道:“會有什么大事發(fā)生?”

    “此間大事,無過于擁立新君。”

    程宗揚倒吸一口涼氣。如果將兩件事連起來,李輔國所謀便呼之欲出——擁立新君,趁機奪舍!

    李輔國壓根兒就沒看上李昂,甘露之變後,李昂作為皇帝已經(jīng)尊嚴掃地,難道要奪舍一個笑話?李輔國的目標是繼位的新君——安王和陳王固然可以遁走避難,新君怎么可能不入宮?到時宮門一閉,深宮如海,李輔國搖身一變,作為新君,堂而皇之地登基稱帝……

    “他有這么大膽嗎?”

    賈文和道:“李輔國擁立過的君王已逾一手之數(shù),對君王尚有幾分敬畏?”

    “先生所言極是。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他為什么弄死李昂,卻密不發(fā)喪,原來是在等待奪舍的時機!”

    程宗揚站起身,邊走邊道:“消息一旦傳出,便是分秒必爭,留在宣平坊,只怕誤事,”他停下腳步,然後拱手深揖一禮,“勞駕賈先生前往十六王宅,臨機策劃。拜托了!”

    “屬下職責所在,豈能推辭?”賈文和道:“待見過張承業(yè),屬下便前往太真公主府,以備咨詢?!?/br>
    “尚有一事,請主公參詳?!辟Z文和說著,將一封信柬放在案上,緩緩推了過來。

    “這是什么?”程宗揚一頭霧水地打開信柬,一眼掃過,臉上的表情頓時僵住。

    良久,他抬起頭,“這是誰送來的?”

    “一位秦國來的文士,姓史名舉,自稱是晴州商賈史叁的門下客卿?!?/br>
    程宗揚冷笑道:“我說蛇奴和罌奴去了哪兒,居然這么巧,被一個晴州商人給撿到了,還假模假樣問我是不是失主,讓我上門去取。這玩的哪一出?請君入甕?還是關門打狗?”

    “主公若不赴約,便回了他們?!?/br>
    “去!為什么不去?”程宗揚恨聲道:“我倒想看看,這個史叁爺?shù)降子卸嗌俳飪桑尤桓乙獟段?!好大的膽子!?/br>
    程宗揚一肚子怒火。自己還打算還立威呢,這倒好,不知道從哪兒蹦出來的家伙,都敢欺負到自己頭上!

    “主公此去,務必謹慎?!?/br>
    “呃……”程宗揚沒想到賈文和居然這么乾脆,禁不住道:“你竟然沒有勸阻我?”

    賈文和淡定地說道:“紫姑娘的狗落到李輔國手中,主公尚且動了一探虎xue的心思。何況兩個奴婢落于他人之手?以主公仁德,豈會人不如狗?”

    “……讓你說著了。”

    “況且,主公此行,驚或有之,未必有危。”

    “為什么?”

    “史舉昨日來時,為示誠意,還曾提及一事?!辟Z文和道:“主公可知,廣源行內(nèi)訌,李宏逃出長安?”

    程宗揚點了點頭,“聽黎門主說起過?!?/br>
    “李宏逃亡途中,正被這位史叁相救,卻揭出一樁與我等有關的秘事。”賈文和道:“廣源行正暗中驅使佛門蕃密一系,追查主公門下某人?!?/br>
    程宗揚已經(jīng)知道答案,“袁天罡?”

    “史舉所言未詳,但昨夜府上空虛,觀海果然冒雪登門?!?/br>
    “事先通風報信?這個史叁,難道跟廣源行有仇?”

    同行是冤家,同出晴州,彼此拆臺也不奇怪。程宗揚重新拿起信柬,“靖恭坊?倒是不遠。要不……”

    “屬下特意拖了一日,主公若是過于急切,反讓他們當作奇貨可居?!?/br>
    程宗揚嘆了口氣,“你說得對,不能心急?!?/br>
    程宗揚心頭一陣煩亂,窺基死而未絕,李輔國謀劃奪舍,蕃密又盯上了袁天罡,一樁接著一樁,何止是山雨欲來?簡直是波浪滔天……

    他定了定神,“我們按自己的節(jié)奏來!不能亂了手腳。你派人找張承業(yè),弄清宮里的情況。史叁那邊,我讓任宏去摸摸他的底細。趙氏一直孕吐得厲害,我請了光明觀堂的潘仙子來診治,陪趙氏用過飯,我去見衛(wèi)公?!?/br>
    “至于這封信,”程宗揚敲了敲信柬,“告訴他們,我騰不開身,最快也要到晚間才能前去拜訪。”

    賈文和起身施禮,“謹遵主公吩咐。”

    去見趙飛燕之前,程宗揚抽空找到袁天罡,“龜兒子,你幹嘛呢?”

    袁天罡躺在床上,額頭敷著一塊濕布,有氣無力地說道:“燕仙師給我把了脈,說我肺經(jīng)熱盛,邪熱循經(jīng),肝腎陰虛,脾不統(tǒng)血,憂思勞倦,統(tǒng)血失司,熱傷脈絡,血液妄行……總之身體太虛,受點兒驚嚇就會流鼻血。她開了個方子,讓我每日外敷?!?/br>
    “呶?!痹祛钢噶酥改X門。

    程宗揚在床邊坐下,“你沒跟她說,你這是警報器吧?”

    “廢話,我說了也得有人信啊。”袁天罡翻了個白眼,“除了你。”

    程宗揚拿起浸滿藥汁的濕布瞧了瞧。

    “別動!趕緊給我放回來!”

    “你就不怕她醫(yī)術高明,把你救命的警報器給治沒了?”

    袁天罡將濕布拍在腦門上,“那也比流鼻血流到死強吧?”

    “你這會兒仔細回憶一下,能不能想起來昨晚流鼻血的細節(jié)?”

    “老賈都問過了,我一直捏著鼻子呢,啥時候流的,壓根兒沒感覺。”

    “至少觀海出現(xiàn)的時候沒有流,對吧?”

    “那個野生的仁波切?我跟他還聊了幾句呢,要是流了,我早吐血了?!?/br>
    “所以,燕仙師出現(xiàn)的時候,你才開始流鼻血?”

    “老賈就是疑心大!”袁天罡氣乎乎說道:“人家燕仙師好好的,幹嘛要害我?沒道理?。“顺墒峭饷娑愕挠袎娜?,正好那會兒起意想殺我?!?/br>
    “誰?”

    袁天罡沒好氣地說道:“我怎么知道?”

    “你流鼻血的時候不是能感應到生路嗎?在哪兒?”

    “生路?好像在……”袁天罡揉了揉腦門,“左邊還是前邊來著?”

    程宗揚心頭微震,當時燕姣然就在袁天罡身後,可他感應到的生路卻不在後面。而他身前面對的,恰恰是觀海!

    “你跟觀海,以前認識?”

    “認識個鬼!那種妖僧,我有多遠跑多遠!”

    “那他怎么找到你的?”

    袁天罡打了個突,臉色發(fā)白,顯然想起當時那聲惟妙惟肖的召喚。

    “媽的!有鬼!”袁天罡越想越怕,一把掀起被子,蒙住頭,瑟瑟發(fā)抖。

    程宗揚扯開被角,“也許那些妖僧能翻看記憶?”

    至少釋特昧普顯露過這方面的能力,觀海這個活佛說不定也能。

    “不可能!”袁天罡道:“我家小姐都死多少年了,那野和尚才多大?”

    “多少年?”

    “我……我記不得了,反正很多?!?/br>
    “但她的聲音你還記得?”

    袁天罡蒙住腦袋,死活不肯開口。

    程宗揚只好放棄,“至于嗎?怕成這樣……行了,我讓人在外面守著。”

    見情郎百忙間趕回,趙合德喜滋滋下廚,親手做了幾樣菜肴。

    午間與趙氏這對姊妹花同席共餐,讓程宗揚在無限紛擾中,有了難得的片刻安寧。

    屈指算來,趙飛燕有孕已近兩月,但尚未顯懷,小腹光滑而又平坦,宛如潤玉。程宗揚趴在她腹上聽了半晌,什么都沒聽出來。

    他抬起頭,笑道:“真的!果然聽到了胎動!”

    趙飛燕露出一個令群芳失色的明艷笑容,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肚子,帶著一絲憧憬道:“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

    “肯定是個男孩,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女孩!”

    趙飛燕笑道:“你倒是會安慰人?!?/br>
    “不騙你,若是男孩,肯定是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子,少不得三天兩頭一頓打。若是女孩,像你一樣又乖又可愛,想想就讓人心疼。”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程宗揚道:“那個蕭氏可還安分?”

    “跟那位不同,唐國這位太后,倒是軟糯順服的性子?!壁w飛燕抿嘴一笑,“夫君可是要……”

    “我對老女人可沒興趣!”程宗揚矢口否認,然後叮囑道:“我出門一趟,你跟合德在家乖乖的,好生休養(yǎng)?!?/br>
    “好?!?/br>
    敖潤與南霽雲(yún)等人已經(jīng)備好馬匹,程宗揚正待上馬,石超卻奔了出來,“老大,等等啊!”

    石胖子氣喘吁吁地說道:“老大,讓我跟你一塊兒去吧?!?/br>
    程宗揚笑道:“怎么?你也想入天策府?”

    “我在屋里待了好幾天,都沒敢出門。厚道那小子又不在,天天悶在屋里,無聊得緊。況且……”石超涎著臉道:“厚道也不比我瘦多少,他能入天策府,我也能吧?”

    “你不會是打算學兵法吧?”

    “度支就行!小呂不就學的這個嗎?”石超眉飛色舞地說道:“老大,你還不知道?我算賬賊快!”

    石超算是自己鐵桿了,這些天不光出錢出人,還出生入死,幾乎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自己幹。不給點兒好處,自己都覺得對不住他。

    “得得得,就當是散心了,走吧?!?/br>
    “哎!”石超應了一聲,興沖沖叫護衛(wèi)牽來坐騎。

    另一邊,賈文和等人也準備停當,程宗揚策馬駛出,眾人紛紛跟上。

    以碾壓式的絕對武力震懾了城中宵小,天策府諸將沒有再一天十二個時辰駐留十字街,此時換到了各坊的巡鋪,每天在街上露個面,各路游俠少年,地方豪強,亡命之徒,全都老實盤著。

    有天策府諸將坐鎮(zhèn),長安城內(nèi)的秩序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恢復如初,坊間行人往來如織,街上車馬也多了起來。途中還遇到一支運送貢品的車隊,打的卻是淮西的旗號。

    “不是淮西作亂嗎?怎么還有那邊入貢的?”

    南霽雲(yún)道:“淮西的叛軍阻斷雲(yún)水,南方的貢品都改走陸路,繞過淮西。這支車隊應該是亂起之前就已經(jīng)上路的?!?/br>
    一路趕到天策府,賈文和由敖潤等人護送著繼續(xù)向北,前往十六王宅。程宗揚叩響天策府的大門,卻得知一個意外的消息。

    “衛(wèi)公不在?”程宗揚訝異地問道。

    李藥師極力維持天策府,在唐國備受猜忌,平日韜光養(yǎng)晦,等閑不出府門。程宗揚來時連招呼都沒打,誰知卻撲了個空。

    “程侯來得不巧?!崩钅恋溃骸胺讲艑m里來人,請衛(wèi)公前去商量終南馬場的事。”

    這事程宗揚知道,皇圖天策府原本在終南山北側有一大片苑地,用來訓練騎兵,但歷年來被內(nèi)侍侵占大半,衛(wèi)公答應平亂時,專門提出索還??磥沓鹗苛家娮R過天策府諸將的手段,沒有再刁難。

    “程侯可是有事?”

    “是這樣的,我這位兄弟,出身晉國金谷石氏,世家子弟。”程宗揚指著石超笑道:“想入貴府,學習軍務度支?!?/br>
    石超趕緊上前施禮,“李教官。”

    “程侯舉薦,肯定錯不了?!崩钅列χ鴮κf道:“月底就要開課,今年新來的學生都會去終南集訓,你準備準備,到時同去便是?!?/br>
    程宗揚耐心等候,可直到外面凈街的鼓聲響起,仍未等到衛(wèi)公回返,只好起身告辭。

    街上行人步履匆忙,以免犯了宵禁。各坊的坊卒由里正帶著,張掛起燈籠,只等鼓聲停歇,便關閉坊門。

    趕在鼓聲停止前,程宗揚駛入靖恭坊,祁遠與任宏已經(jīng)在坊內(nèi)等候多時。

    “各處都已問過,都未曾聽聞史叁的名頭?!比魏甑溃骸翱赡艽巳耸浅跞腴L安,也可能是化名?!?/br>
    “他們落腳的地方打聽了嗎?”

    “就是李宏的家宅。他們昨日來時,先把李宏家的仆役都打發(fā)出去,方才入住?!比魏甑溃骸八麄円恍邪儆嗳?,一半都是護衛(wèi),還有十幾個晴州的傭兵?!?/br>
    程宗揚點了點頭,幾十名護衛(wèi)隨行,身家不遜于石超。一來便反客為主,這個史叁來頭不小。

    祁遠道:“程頭兒,這會兒過去嗎?”

    “不急。先去水香樓。”程宗揚道:“先去知會一聲,待本侯用過晚膳,再過去拜會?!?/br>
    晚宴之後再赴約,這是很失禮的舉動,但祁遠覺得這樣最好,“他們要是明白點兒,這會兒就該自己登門了。若是還擺著架子等程頭兒拜會,怕是還有別的心思,能不吃最好。”

    最後一聲凈街鼓落下,街上已無行人。就在此時,沉寂已久的大明宮忽然宮門洞開,一隊神策軍在將領帶領下,直奔十六王宅。

    郄志榮一手提著袍角,快步登上龍尾道,直到含元殿外才放緩腳步,整了整衣冠,躬身道:“乾爹?!?/br>
    仇士良立在含元殿前,雙手扶著欄桿,腰背隱隱有些佝僂。

    從這處大明宮的至高點向外望去,整座繁華似錦的長安城盡收眼底。雖然不及上元夜時燈火輝煌,依然滿城錦繡。

    只是仇士良知道,在燈火照不到的東西兩苑,無數(shù)從外郡調(diào)來的神策軍披甲持戈,攜弓備矢,只待宮中舉火,便蜂擁而出,控制整個長安。

    即使天策府諸將有萬夫不當之勇,面對數(shù)萬勁旅,也只能飲恨。何況天策府的首腦,衛(wèi)國公李藥師,下午已經(jīng)被恭請入宮。

    “王爺也是,”仇士良道:“事前一點兒消息不漏,眼看天都黑了,突然發(fā)話要擁立新君。明天還要朝會呢,趕明兒滿朝文

    武入朝,上面突然換了人……”

    即使在義子面前,仇士良也沒敢非議博陸郡王,只是有些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內(nèi)外驚駭啊……”

    上次朝會剛鬧了個難堪,這次朝會倒好,直接改朝換代了。仇士良都懷疑,是不是王爺故意刁難自己,給自己這個新任樞密使點顏色看看?

    “王爺下午才讓人找出絳王、安王和陳王的譜牒,親自捧了,去拜見太皇太后。孩兒也是後知後覺,還以為要挑選一番,沒想到這就立嗣了?!?/br>
    “這還有什么好挑選的?絳王是太皇太后的親子,也是大伙兒在王爺面前議定過的。可先帝還沒報喪呢,起碼得走個過場吧?”

    “可不是嘛!那位這種事辦得多了,什么時候出過這種紕漏?乾爹,該不會是那位對你……”

    “別瞎說!”仇士良肅容道:“王爺還是信任我的。前去十六王宅迎接的沒有一個內(nèi)臣,全是新來的神策軍士卒。一會兒絳王入宮,我頭一個拜見,這就是臉面!這就是擁立的首功!”

    “爹爹說的是?!臂е緲s連忙拍馬屁。

    “別杵這兒了,趕緊收拾收拾。一會兒我磕頭的時候,你跟在我後頭,也在新皇面前露個臉?!?/br>
    郄志榮大喜過望,“多謝爹爹!”

    十六王宅。太真公主府。

    偌大的庭院中撐著一頂用來擋雪的曲柄華蓋寶傘,傘下擺著一張鋪著貂皮的寶椅,楊玉環(huán)形象全無地打橫躺在椅上,手里正拿著一根黃瓜在啃。

    聽到外面的動靜,她將啃剩的瓜蒂往腦後一拋,“哧溜”一下坐直,一手抹了抹嘴巴,一手握住斬馬刀的刀柄。

    喧鬧聲越來越近,耳聽著從門前路過,漸行漸遠。

    楊玉環(huán)啐了一口,鬆開刀柄,懶洋洋靠回椅中。

    身後腳步聲響,賈文和與黎錦香一左一右來到椅側。

    楊玉環(huán)打了個呵欠,側身一手支著粉腮,星眸朦朧地說道:“真無聊。這得等到什么時候?連覺都睡不好,還不如讓李老妖趕緊奪舍算了?!?/br>
    賈文和道:“此番來的便是。”

    “不會吧?人都沒進來,天知道跑哪兒了?!?/br>
    “他們?nèi)チ私{王府上,稍後便會回返?!?/br>
    楊玉環(huán)失笑道:“宮里誰不知道宗室諸王都在我這兒,還會跑錯地方?”

    說話間,喧鬧聲重新傳來,楊玉環(huán)不禁愕然。

    片刻後拍門聲響起,有人叫道:“末將新任右神策軍統(tǒng)領張忠志!奉太皇太后、博陸郡王、兩樞密使之命,奉迎絳王入宮!開門!”

    “cao!果然是絳王!”楊玉環(huán)玉容變色,“賈先生,真讓你料中了!”

    賈文和道:“李輔國如此急切,可見其必有所忌。”

    “眼下怎么辦?”

    “無論如何,不能讓絳王入宮?!?/br>
    “快快開門!”拍門聲越來越急,隱約能聽到兵刃撞擊聲。

    “高力士!把門打開!”

    高力士小跑著上前,打開府門。

    一隊頂盔貫甲的軍士伴著風雪涌入庭中,為首的將領高聲道:“可是太真公主殿下?聽聞絳王在公主府上,末將張忠志,奉命來迎!”

    “來迎絳王?”楊玉環(huán)慢條斯理地拂了拂領上的雪花,“什么事???”

    “末將奉命而來,未知其詳?!?/br>
    “聽你口音,是外郡人吧?有詔書嗎?”

    “末將奉的是太皇太后與博陸郡王的口諭?!?/br>
    “此時已經(jīng)宵禁,無詔入宮,那可是死罪。”

    張忠志上前一步,“公主殿下可是不信末將嗎?”

    兩人目光交鋒,張忠志一手握住佩刀,目露殺氣,“末將來時,太皇太后與博陸郡王有諭,著命絳王即刻入宮!有敢阻攔者,格殺勿論!”

    “比誰的刀大嗎!”楊玉環(huán)一把拽起斬馬刀,鳳目圓瞪,厲聲喝道:“有種來??!”

    “公主!”

    黎錦香連忙攔住她,李輔國只派了一個外來的神策軍將領,卻沒有一名內(nèi)侍隨行,顯然是忌憚楊玉環(huán)。畢竟太真公主蠻橫的名聲在外,哪個內(nèi)侍對上她,都先怯了三分。反而是這種外來將領不知畏懼,更無所顧忌。

    這些神策軍有備而來,一旦沖突,就算楊玉環(huán)勇不可當,畢竟刀槍無眼,府里的天潢貴胄們也不知得死多少。

    “他一個外地來的武夫,不知禮儀。”黎錦香道:“還請公主息怒。”

    賈文和口氣平淡地說道:“既然有口諭,去請絳王便是?!?/br>
    “鏘”的一聲,楊玉環(huán)把斬馬刀插在地上,石屑紛飛間,刀鋒直入尺許。

    “等著!本公主去叫人!敢逾此刀者,死!”

    張忠志眼角跳了跳,終究被她這一刀之威震懾,按捺下來,沒有強行跟隨。

    楊玉環(huán)推門走進殿中,然後“咣”的合上門,背靠在門上。

    大殿內(nèi),唐國宗室的親王們鵪鶉般聚在一處,一個個臉色發(fā)白,唯恐自己成為皇權的祭品。

    楊玉環(huán)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最後停在絳王李悟身上。

    “老六,你過來?!?/br>
    李悟趕緊上前,“阿妹……”

    楊玉環(huán)盯著他,輕聲道:“宮里來人,要接你去當皇帝。你

    去不去?”

    李悟打了個哆嗦,然後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不不不!”

    “身為至尊,君臨天下,你不愿意?”

    “阿妹,你知道的,上回要不是你,我都已經(jīng)死過一回了。而且……甘露之變就在眼前,貴為皇帝又能如何?”李悟道:“我只想當個太平宗室,安安分分侍奉母親便是?;实?,我當不好,也不想當……”

    “更……更不敢當……”

    “你現(xiàn)在後悔還來得及。”

    “打死我都不後悔!”

    楊玉環(huán)盯了他半晌,然後道:“回去吧。一會兒無論發(fā)生什么,你都不要作聲。”

    李悟閉緊嘴巴,用力點了點頭,然後退回人群。

    楊玉環(huán)目光在一眾親王間逡巡,最後停在一人身上。

    “小五,你過來?!?/br>
    李炎小腿抖了一下,然後握緊拳頭,挺胸上前,“姑姑!”

    “你要做皇帝了?!?/br>
    李炎臉色猛然漲紅,他拼命握緊拳頭,克制雙腿的顫抖,“姑姑……”

    “你性子果決,敢做敢為。殿內(nèi)諸王,都不及你?!?/br>
    “可他們叫的是六叔……”

    “這事我來扛!我只問一句:你敢不敢去做這個皇帝?”

    李炎額頭崩出青筋,他咬緊牙關,從齒縫間擠出一句,“我聽姑姑的!”

    “記住:你入宮之後,能離李輔國有多遠就離他有多遠,不管什么情形,絕對!絕對!不能與他同處一室?!?/br>
    “侄兒記住了!”

    “好樣的。”楊玉環(huán)伸出手,“跟我來。”

    李炎握住姑姑的手掌,才發(fā)覺自己手心中濕漉漉的,早已滿是冷汗。

    殿門開啟,張忠志立在刀前,高聲道:“來者可是絳王!”

    楊玉環(huán)揚聲道:“江王在此!爾等還不跪拜!”

    高力士小跑著上前,扶住李炎的手臂,“江王殿下,你可小心,這會子落了雪,地上滑?!?/br>
    張忠志終于放下心來,他披著甲胄,當即單膝跪地,抱拳道:“末將拜見江王!殿下千歲!”

    兵甲聲響,後面的神策軍士卒紛紛跪倒。

    李炎深深吸了口氣,挺起胸膛,沉聲道:“免禮?!?/br>
    “謝殿下!”

    軍士們擁著一輛車輦進來,張忠志道:“請殿下升駕?!?/br>
    楊玉環(huán)鬆開手,李炎沉穩(wěn)地邁開腳步,由高力士扶著送上御輦。

    車簾隨即放下,駕車的軍士兜轉馬頭,驅車駛出太真公主府。

    一陣狂風呼嘯著拔地而起,無數(shù)雪花被攪得亂飛,天地間一片模糊。

    (六朝燕歌行·第二十六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