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繼續(xù)趕路。

    隋靈扯根草咬在嘴里，時不時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飄渺的雪山，她跨過一坨馬糞，說：“來到這里后，我覺得我身上有力氣多了?！?/br>
    “心情好了，精神也好了?！彼逵褚彩菧喩磔p松。

    張掖郡挑走了一百應(yīng)募士和二十個犯人，如今隊(duì)伍里還剩七百余五人，其中犯人占了一半。

    隋靈不免擔(dān)憂，說：“也不知道我們會在哪里留下?！?/br>
    “敦煌，修長城需要的人多?！彼逦陌查_口，他望著前路，不知道該不該盼著早日抵達(dá)。

    路過武威郡時是初夏，地里的谷物正蓬勃生長，過了張掖，地里的莊稼開始開花抽穗，徒步抵達(dá)酒泉時，黍子和粟米的果實(shí)已經(jīng)逐日飽滿。

    “路上已經(jīng)走兩個多月了，官爺，還有多久能到？”有人問。

    在酒泉又拋下兩百人，隊(duì)伍里的人只剩原來的一半，犯人占了近三百人，官兵盯得越發(fā)緊，每隔兩米就守個人。

    “不遠(yuǎn)了，再有半個月就到了?！惫俦ò押?，太熱了。

    ……

    翌日，官兵從驛站拿走六個桶三個扁擔(dān)，他們點(diǎn)出三個個子大的男人，說：“越往前越荒涼，天干地燥，河流少，你們挑著桶，到地方了我會說，打幾桶水帶在路上喝?！?/br>
    隋文安接過桶答諾，他捏著扁擔(dān)看向族人，這些人在看見他手里有充作武器的扁擔(dān)時，目光兇惡又忌憚。

    越往西走，路上的草木越發(fā)稀疏，恰逢七月，炎炎烈日曬得人頭皮疼，汗水浸濕頭發(fā)再淌在臉上，風(fēng)一吹又披上厚厚灰土，人越發(fā)臟臭，隋玉晚上睡覺時聞著自己身上的味簡直作嘔。

    但沒水洗漱，她只能忍著。

    路上出現(xiàn)戈壁灘時，官兵下令挑水上路。隋文安沒有挑過擔(dān)，頭一天，走了半里地，桶里的水晃得只余小半桶。

    下午時水不夠喝，在其他人的添油加醋下，他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挨了幾鞭子。

    “大哥，你別挑水了。”隋靈看不過眼，“這么多人，憑什么只讓你挑？”

    “你閉嘴吧，哪有那么多憑什么。”隋玉找了春大娘的兒子請教挑擔(dān)的技巧，等人走了，她狠戳隋靈一下，說：“二小姐，認(rèn)清現(xiàn)狀，你家敗了，沒權(quán)沒勢的，沒有憑什么，勢不如人，人家怎么說你就怎么做?！?/br>
    隋靈喘了幾口粗氣，不吭聲了。

    再挑水上路，隋文安就穩(wěn)當(dāng)許多，練過幾日后，他挑擔(dān)漏不出幾滴水，其他人盯得眼睛疼也挑不出錯。

    敦煌郡的城池就在眼前，荒漠里，高大的駱駝踏出陣陣黃煙，這里的風(fēng)是有形狀的。

    “玉meimei，這一路多謝你照拂，勞你再盯著靈兒幾日，我尋了李都尉就去找你們。”隋文安嘆氣，隋慧性子太軟，隋靈性子太沖，他不知道該如何好。

    隋玉盯著防守森嚴(yán)的城池，對前路的拐點(diǎn)心懷忐忑，她猶豫著點(diǎn)頭，說：“你盡快?！?/br>
    第16章

    趁著官兵跟守城官說話的功夫，隋玉蹲下身抱住隋良，叮囑說：“進(jìn)城了你跟著堂兄走，你乖乖聽話，過兩日他就帶你去找我?！?/br>
    嘴里說著話，手已經(jīng)伸進(jìn)衣衫里，隋玉將藏在身上的一對銀鐲子和三角碎銀子塞給隋良，低聲說：“捏緊了，別被人發(fā)現(xiàn)了，沒人的時候給堂兄。記住了？”

    隋良緊緊攥住手，認(rèn)真點(diǎn)頭。

    “真乖。”隋玉夸一句。

    “走了?！惫俦l(fā)令，邊走邊交代：“應(yīng)募士走在前，跟著領(lǐng)頭的人走，犯人分兩列，男在右，女在左?！?/br>
    隋文安走過來牽隋良。

    “大哥……”隋慧害怕極了，她望著城門渾身發(fā)抖。

    周遭人多，不是說話的地兒，隋文安給她打個眼色，抱起隋良徑直跟著隊(duì)伍走了。

    親人兩別，再見境況將陡變，一時之間，城門口哭聲大作。

    “我聽說這些都是犯人……”

    “那難怪哭這么慘，不過也是活該……”

    過路的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更有男人目光赤裸的在女人身上掃視，不時發(fā)出意味不明的笑。

    一個涂脂抹粉的老婦從城內(nèi)出來，跟守城官笑言兩句，大著嗓門喊：“都跟老婆子過來?！?/br>
    隋玉拉著隋慧和隋靈跟了上去，在城內(nèi)繞路走了許久，最后進(jìn)了一座偏僻又安靜的宅子。

    “嘖嘖，又臟又瘦?！崩蠇D以手掩鼻，嫌棄地喊來另一個人，說：“找些衣裳給她們換上，二十七個人打散，分住兩間房?！?/br>
    “還像往年一樣安排？”女管事問。

    “嗯，先養(yǎng)個幾日?！?/br>
    聽了這句話，隋玉提著的心落下了。

    每人分一套干凈衣褲，隋玉等二十七人被女管事領(lǐng)著去河邊舀水洗頭發(fā)，洗了頭發(fā)又打水回去洗澡。

    此時天色已昏，勞作一天的營妓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漿洗的衣褲晾曬在院內(nèi)，捶洗的皮毛攤在石頭上。

    后院響起一道鐵器相擊的聲音，營妓們紛紛停下手上的活兒，回屋里拿了粗陶碗過去吃飯。

    新來的人等她們都走了才跟上去。

    “這些是你們的碗筷，各拿各的，吃完飯就拿到自己的屋里去，破了碎了自己掏錢買?！迸苁履脕硪晦恢眠^多少茬的粗陶碗，繼續(xù)說：“吃了飯各回各屋，夜里聽到什么動靜都別出來，當(dāng)然，你們要是想提前接客也成?！?/br>
    有她這句話，隋玉打了飯喊上隋慧姐妹倆直接回屋，其他人見了也紛紛跟上。

    兩間房都是兩排黃土夯實(shí)的炕，炕上鋪著爛邊破洞的篾席，屋里殘留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隋家二十多個女人，走到敦煌來只有八個還活著，這八個人安排在一個屋，另外五個女人也是來自輿縣。

    靠近里側(cè)的炕鋪被人搶了，隋玉姐妹三個只能睡在靠近門口的地方。一碗飯還沒吃完，隋玉聽到了男人的聲音，她忙跳下地去關(guān)門。

    門栓插上，屋里陷入漆黑，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黃土屋里，沒有人說話，只有壓抑的呼吸聲。

    一聲尖利的慘叫聲傳來，不多一會兒，不堪入耳的謾罵聲混著靡靡聲在一墩墻后響起。

    門外腳步聲又起，一群男人說笑著走進(jìn)另一側(cè)的屋里，不消半盞茶的功夫，呻吟和慘叫聲透過厚實(shí)的土墻傳過來，墻上的浮灰紛紛落下。

    躺在炕上的人默默流淚，捂緊了耳朵，那些聲音還是像針芒似的扎進(jìn)耳朵。

    門外的腳步聲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甚至有男人停在門口趴在門上。隋玉躺在炕上繃緊了皮，她渾身發(fā)抖，出了一身的冷汗，似乎能感覺到從門縫里透進(jìn)來的呼吸，腥臭又陰冷。

    yin亂的聲音持續(xù)了半夜才消停，隋玉她們則是一夜沒睡。

    次日天明，女管事過來敲門，她如無事人一般，吩咐說：“今日天好，你們將各個屋子打掃打掃，炕席拿去河下游洗洗。”

    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日子的營妓在吃飽后就出門干活了，除了給軍營里的士卒漿洗衣物、處理皮毛外，她們也要種地。

    “官爺，跟您打聽一下，李安都尉的府邸是在哪個方向？”隋文安悄悄給看守的人塞一角銀子，說：“我爹跟李都尉有舊，交代我過來了要上門拜訪?！?/br>
    “李都尉？我記得鎮(zhèn)守玉門關(guān)的都尉姓李。不過玉門關(guān)距敦煌有上百里地。”

    “多謝告知?！?/br>
    隋文安得到消息又去找押送官，正好要挑一百人去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兩個城池修烽燧，他連忙拉上隋良主動走過去。

    離開敦煌前往玉門關(guān)，上百里走了三天，一路上，隋文安心急如焚，嘴上起了一圈的燎泡。

    抵達(dá)玉門關(guān)已是傍晚，進(jìn)了城門，他拽住守城官問：“官爺，李安李都尉的府邸在哪個方向？勞您指個路，家父與李都尉是好友……”

    “干什么？”押送官怕惹事，扯了隋文安摔地上，斥罵道：“反了天了，老實(shí)點(diǎn)?！?/br>
    城樓上，李都尉沖身邊的人說：“下去問清楚?！?/br>
    隨扈走下城樓，攔下瘋狂給押送官塞銀鐲子的人，他在心里罵聲蠢貨，將人提到一邊問清楚。又登上城樓說：“輿縣郡守隋九山之子，都尉，可要帶上來？”

    “帶上來吧。”李都尉笑一聲。

    隋文安拉著隋良彎腰走上城樓，他滿心的忐忑，見到人撲通一聲跪下，“罪民隋文安見過李都尉?！?/br>
    “你爹犯事了？”李都尉轉(zhuǎn)過身，說：“抬起頭來，嘖，你跟你爹年輕時一個模樣?！?/br>
    一聲輕咂，隋文安品出李安的態(tài)度，他伏下嗑個頭，說：“我爹貪污治水款，去年秋天判了腰斬，我們?nèi)迨芩B累，被判流放到西北。罪奴倒是無所謂，可惜罪奴的三個meimei命大，一路活到敦煌，進(jìn)了妓營。求都尉看在家父跟您有過同窗之誼的份上，救我妹子一命?！?/br>
    “同窗之誼？當(dāng)年隋九山瞧我出身貧寒，斥罵我是山豬是莽夫，哪來的同窗之誼？”李安哂笑。

    隋文安伏身又嗑，腦門砸在墻磚上咚咚響，他連嗑三個，就著跪伏的姿勢說：“家父魯莽且眼盲，望李都尉莫與他一個狗眼看人低的蠹蟲計(jì)較。”

    李安哈哈大笑，這話聽著著實(shí)是痛快。他盯著腳下如狗一般匍匐在地的人，以他目前的權(quán)勢，這般搖尾乞憐的人比比皆是，如此一想，他突然覺得沒什么意思。

    “你派個人帶他去敦煌，去妓營一趟?！彼淙婚_口。

    “多謝都尉，您的大恩大德罪奴沒齒難忘?！彼逦陌灿粥緜€頭，太過緊張，一個沒收住力，腦門重重砸在墻磚上砸出血。

    “你這孩子，真是實(shí)誠?！崩畎彩疽鈱傧聛矸?。

    隋文安保持著跪姿不動，央求道：“罪奴的三個meimei已經(jīng)入妓營三日有余，罪奴擔(dān)心……”

    “派個人，騎馬連夜過去。”李都尉這會兒好說話極了。

    “如何安排？”屬下請示。

    “不敢勞煩都尉cao心，她們?nèi)四芗迋€尋常人家已是好命?！彼逦陌裁φf。

    李都尉輕點(diǎn)了下手，說：“下去安排吧?！?/br>
    “罪奴也告退?！彼逦陌蔡崞鹚辶几鲁菢恰?/br>
    李安站在城墻上，看兩匹駿馬相繼奔出城門，對隨從說：“往后他再求見派人攔下，不必再帶到本官面前。”

    “諾?！?/br>
    ……

    黑夜降臨，敦煌城內(nèi)，一間酒肆里，一桌喝酒的男人醉醺醺地談?wù)撝^夜的好去處，越談越是興起，結(jié)了賬，五個男人勾肩搭背往城西去。

    “聽說這次來的新人里還有好幾個大家小姐，咱們兄弟幾個也去嘗嘗鮮。”

    “哪里鮮？”

    “哈哈哈——”

    妓營里，女管事怕這幾個醉漢把瘦伶伶的丫頭子折騰壞了，推脫說：“軍爺明夜再來，明天讓丫頭子拾掇拾掇，晚上好好伺候你們?！?/br>
    “什么今夜明夜的……就、就今夜……”

    醉漢聲音大，隋玉她們躺在屋里聽得一清二楚，見管事攔不住人，沉重的腳步聲過來了，她趕緊跑下去堵著門，急促地說：“快下來堵門，別讓人進(jìn)來了?！?/br>
    隋慧跟隋靈光腳下地，兩人嚇白了臉，抖著身子死死靠在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