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良哥兒,抓著我的手下來,貓官呢?” 隋良拍了拍肚子,衣下翻涌,貓官動了動,它從衣襟口鉆出來,下一瞬,四爪一蹬輕巧落地。 正值晌午放飯,城墻根下或坐或蹲的役人見有女人過來,疲乏麻木的眼神有了光,瞪著貪婪的眼睛盯著沿河而行的人,見她望過來,有人吹起響亮而刺耳的口哨。 隋玉裝作沒聽見,她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掃過一遍又一遍,始終沒有看見眼熟的面孔,她心里不由一咯噔。 “找誰?”一個兵卒打扮的男人高聲問。 “隋文安,他是今年八月初流放過來的?!?/br> “前面?!北涮忠恢?,催促道:“走快點(diǎn),少在這邊晃蕩?!?/br> 隋玉聞言牽著駱駝快步走,隋良抱著貓官跟在后面跑。 站在城墻上的人對河岸上的動靜盡收眼底,隋玉還在瞇眼挨個找人的時候,隋文安已經(jīng)看見她了,他塌下腰賠著小心跟監(jiān)察官告假。在得到許可后,他扶著荒土往下走,還時刻提防著身后的人推他或是絆他。 一路順當(dāng)下了城墻,隋文安踩著橋方走到河對岸,他沖牽駱駝的姑娘招手,“玉meimei,這兒?!?/br> 隋玉腳步頓住了,若不是嗓音沒變,她幾乎認(rèn)不出人,朝她走來的男人佝僂了背,面部浮腫,發(fā)間竟生了白絲。 “堂兄?”她試探著喊一聲。 隋文安勉強(qiáng)笑了下,他看了眼隋良,欣慰道:“良哥兒長胖了些,能開口說話了?” 隋良搖頭。 “我來看看你?!彼逵窀砂桶偷亻_口,她將駱駝背上的筐拿下來,表層的干草揭開,下面蓋著一鍋三十個包子,她用手背試了下溫度,已經(jīng)冷了。 “我蒸了一鍋包子,你先吃點(diǎn)?!彼逵駨牡紫履闷饍蓚€還沒凍硬的包子遞過去。 隋文安看見半筐包子眼睛就直了,他顧不上說謝,蹲下身接過包子就大口吞咽。 離得近了,隋玉看清他臉上的浮腫有淤青,看形狀像是打的,她暗暗比劃了下寬度,又低頭看腳,很大可能是用鞋底子扇的。 她沉默地挪開視線,心里復(fù)雜難言,一直等隋文安停下吞咽的動作,她才問:“吃飽了?” 隋文安笑了下,臉上的骨頭頂起浮腫的皮,他疼得一哆嗦,臉皮抖了抖,笑意也落了下去。 “吃飽了,從下大牢的那天起,就今天這頓吃飽了。玉meimei,多謝你來看我?!?/br> “應(yīng)該的,你我是兄妹?!彼逵駭?shù)了下筐里的包子,隋文安吃了五個,她猶疑地問:“隋靈沒來看過你?” “來過一次?!彼逦陌驳皖^看了眼筐里的包子,他又咂巴了下嘴,心里浮起一絲模糊的猜測。 “說來也巧,她來看我也是拿的包子,好像也是蘿卜餡的?!彼а劭催^去,說:“你倆商量好的?” 隋玉搖頭,她可沒有做好事不留名的打算,直接說:“包子是她從我攤上拿的,之前我擺攤做賣包子的生意,她過去說要來看你,又從家里拿不到東西,只能去我那里拿。我給她拿了六個,你沒吃飽?” “六個?”隋文安悵然一嘆,他抬眼四望,喃喃說:“吃飽了,吃飽了……” 這就是親meimei,隋文安突然覺得心冷。 隋玉察覺出不對勁,她不再問,轉(zhuǎn)身從駱駝背上取下垂在兩邊的舊茅鞋,串著茅鞋的草繩解開,她將鞋遞過去,說:“這是你妹夫的舊鞋,挺暖和的,也不打眼,你拿去穿?!?/br> 隋文安又道聲謝,這才發(fā)覺兩個親meimei跟隋玉之間的區(qū)別,隋玉事事考慮的周到,日子也過得不錯,他之前的擔(dān)憂全是白cao心。 “你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隋玉又問。 “前天慧姐兒來了,她給我送來一身冬衣冬鞋,都是新的?!彼逦陌差嵙祟嵤稚系拿┬瑹o奈地說:“乞丐穿新衣招人妒恨,衣鞋上身不過半天就被人扒走了,還挨了一頓打。” “誰打的?” 隋文安往長城上看一眼,打人的都是自家叔伯兄弟。在一日日的壓迫奴役下,他們越發(fā)怨恨他,他平時躲著避著都免不了被罵,有人來給他送吃的喝的穿的,越發(fā)紅了眼。 “天黑哪里看得清,不知道是誰?!彼逦陌膊淮蛩闾?,他看著筐里剩下的包子又拿起一個往肚里塞,咀嚼的空隙,問:“剩下的是給叔伯兄弟們帶的?” “嗯,免得讓人眼紅。” 隋文安點(diǎn)頭,他再一次感嘆隋玉比另外兩個meimei強(qiáng)的不是一星半點(diǎn)。 “以后你別來了,這里不是個好地方?!彼逦陌舱酒鹕?,他知道該去干活了,也不再長吁短嘆,抓緊時間交代幾件事:“玉meimei,勞你回城了去看下慧姐兒,她前天走的時候我覺得她不對勁。” 隋玉皺眉,她有心想拒絕,就又聽他說:“再勞你給她帶句話,如果我哪天死了,不要費(fèi)心拾骸骨,死在哪兒就埋在哪兒?!?/br> 隋玉心里一咯噔,她抬眼看他,說起死,他臉上浮起輕松之色,甚至是向往。 “還有就是,你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過往好的壞的都不要再想,我們的族人也不要再接觸?!彼逦陌灿侄潭探淮痪?。 城墻上哨聲響起,散落各處的役人如黑壓壓的螞蟻一樣起身勞作,隋文安兜起衣擺撿包子,轉(zhuǎn)身之前溫和地拍了下隋良的肩膀。 “堂兄,你有沒有想過上戰(zhàn)場掙軍功?用軍功可銷奴籍?!彼逵竦吐曊f,“既然不怕死,不如上戰(zhàn)場上搏一搏?!?/br> “那也要有上戰(zhàn)場的機(jī)會才行。” “我給你留著意,你再堅持堅持?!?/br> 隋文安思索了一瞬,他也不想死了還背著罪名,于是點(diǎn)頭說:“那就勞煩玉meimei了?!?/br> “不勞煩,我指望著你脫籍了再撈我一次。”隋玉說得認(rèn)真。 隋文安搖頭失笑,“你太看得起我了。行,若是有那個運(yùn)道,我?guī)湍銈兠摷??!?/br> 說罷,他抬腳離開,此時的步伐比來時輕盈了不少。 “對了堂兄,春大娘的兒孫可都還活著?”隋玉追上去問。 “活著,都還活著。” 隋玉心里一松,該看的看了,該問的也問了,她將篾筐收拾收拾,抱起隋良推他上駱駝背。她將筐遞上去,自己再爬上去。 “走了,回去了?!彼呐鸟橊劇?/br> 又在路上奔波半天,進(jìn)了軍屯天已經(jīng)黑了,巷子里沒什么人,隋玉開門先趕駱駝進(jìn)門,她扯捆豆桿抱進(jìn)去,說:“良哥兒,栓門?!?/br> 大門落下栓,灶房生起火,有了火光,這座黑沉沉的房子看著才沒那么嚇人。 隋玉一手持砍刀一手舉油盞,在柴房、臥房、堂屋、駱駝圈都仔細(xì)搜羅一圈,沒人藏身,她安心了。 之前在陷阱里逮的田鼠剝皮去頭切去內(nèi)臟后爆炒,淺淺的一盤rou也夠隋玉和隋良吃一頓。 在外凍了一天,當(dāng)天夜里隋玉就有些咳,次日她在家歇一天,晌午暖和的時候,她去菜園割了一把韭菜回來,擇洗干凈放蓋簾上瀝水。 臘月二十八,隋玉一早烙兩個雞蛋韭菜餡的餅子,她灌一囊開水捂著餅,趁巷子里沒人走動的時候只身出門。 她循著記憶里的路又悄悄去了妓營,她不敢靠近,只能先去河下游轉(zhuǎn)一圈,沒有看見人又慢吞吞往妓營走。離得老遠(yuǎn),她聽見男人肆意大笑的聲音。 冬日沒農(nóng)活,營妓不用再出門勞作,妓營的大門沒日沒夜地敞著。 隋玉停住腳不走了,她站在荒野里滿心煎熬地望著,在這里過的那幾天她恨不得忘了,也不敢想。她什么都做不了,想起來只會折磨自己。 荒野的寒風(fēng)將她吹透,隋玉默念著數(shù)數(shù),她打算走了,以后也不再來。 門內(nèi)走出一個女人,隋玉邁開的腳步又頓住,她朝前走幾步,見那人往河邊走,她也跟了去。 “春大娘?!彼逵裾J(rèn)出了人,她捂著懷里的水囊和熱餅跑過去。 “玉丫頭?你怎么過來了?”春大娘放下水桶,她擺手說:“你快走,別往這邊來,來這兒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你別撞上他們了。” “我來看看你,馬上就走?!彼逵駨膽牙锾统鰞蓮堬炦f過去,說:“快吃,還是熱的。” 春大娘接住了,說:“行,你走吧。” 隋玉沒打算多留,她囑咐說:“這兩張餅是給你準(zhǔn)備的,你吃完了再回去,免得讓人知道了生事端。還有,我昨天往北邊去了一趟,你兒子孫子都還活著,我來給你說一聲?!?/br> 乍然聽到家人的消息,春大娘驚得手抖,待聽清隋玉的話后,她老淚縱橫,“活著就好,活著就好,都活著……” 第44章 隋慧當(dāng)妾 隋玉進(jìn)城后尋個油茶鋪子坐下來,鋪子里炒面飄香,暖意融融。鋪子里散坐的人多是因天氣滯留在敦煌的商旅,他們無家無口,閑散的冬日逛到這邊喝碗油茶飽肚,再嘮嘮路上的見聞。 隋玉聽得入迷,她也買碗油茶閑坐,不吭不聲地坐在角落里聽著。待心底的寒意被鬧騰騰的話驅(qū)散,她付錢離開。 “掌柜,勞煩問一下,胡大人的府邸在哪個方向?”隋玉又折返回來打聽。 “哪個胡大人?” 隋玉啞聲,她也不知道胡大人的官職。 油茶鋪的掌柜懷疑地看她一眼,問:“你不是我們本地人?找胡大人有何事?” “我一個堂姐在胡大人的府里做事,她只跟我提了一嘴,我想找她也不知道往哪處去?!?/br> “城南白鹿巷住著胡監(jiān)察,南水街西邊的定胡巷住著胡都尉,軍屯里還有各個千戶,你自己去打聽。” “多謝掌柜指點(diǎn)。”隋玉感激不盡。 她站在街上想了想,那天在妓營外胡大人明顯是看李都尉手下的臉色辦事,這個胡大人應(yīng)該不是胡都尉,或許就是胡監(jiān)察。想到隋良一個人在家,隋玉抬腳往回走,她打算明天再去白鹿巷問問。 走進(jìn)十三屯,隋玉開門時被對門的阿婆喊住,她轉(zhuǎn)身望過去,笑著問:“阿婆有事?” “你這幾天早出晚歸去哪兒了?”老阿婆滿眼探究。 “帶駱駝出去跑跑?!彼逵駭科鹉樕系男Γf:“阿婆你忙,我回屋做飯了?!?/br> “大冬天又不干活,還一天吃三頓飯?!?/br> 她的聲音絲毫沒壓著,隋玉聽個清楚,她關(guān)上門呸一聲,老東西手伸得還挺長,一個個閑得發(fā)霉。 隋良和貓官從灶房出來,瞪大兩眼盯著她。 “我泡的木屑可捶了?”她問。 隋良點(diǎn)頭,他推開柴房門領(lǐng)人進(jìn)去看,他搗了半天,木屑都搗爛了。 泡木屑和高粱桿的水散發(fā)著一股臭味,是木頭腐爛的水汽味,摸上一把,手上的味道洗都洗不掉。隋玉卻絲毫不嫌棄,她撈一把木屑走出去看,細(xì)小的木屑在反復(fù)捶打下成了絲絲縷縷的木瓤,但還不夠軟。 “繼續(xù)泡著,我來給你做飯?!彼逵裢罘孔撸f:“我在外喝了一碗油茶,吃著挺香,我試試也炒一瓢面看看。良哥兒,你來給我燒火,用草渣捂火,別燒大火。” 油茶就是用炒面沖泡的,隋玉舀半瓢灰面再拌上鹽,等鍋底燒熱了,她將灰面倒進(jìn)去翻炒。 “火往西邊撥,鍋中間的火太旺了。” 隋良一邊撥火,一邊撒草灰壓火。 灰面慢慢變色,面粉呈現(xiàn)焦黃色,灶房里也充斥著濃郁的咸香,面香撲鼻,隋玉拿出大陶碗將guntang的炒面鏟起來。 鍋里添水,清水裹挾著鍋底剩下的熟面,水變得混濁。在水燒開沸騰時,混了面的水又變得粘稠,隋玉舀一勺水淋在碗里攪面,熱氣沖起的香味饞人。 “早嘗到這個吃法就好了,該給你姐夫炒兩碗帶走的,餓了吃兩個包子再攪一碗油茶,肚子飽了,身上也暖和了。”面茶攪勻,隋玉又用筷子戳坨豬油拌在面茶里,豬油跟面茶融合就成了街上鋪子里賣的油茶。 隋良一碗,隋玉又給自己攪一碗,她跟貓官分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