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一直和平下去就好了?！彼螊褂终f一句，“打仗太要命了?！?/br>
    隋玉想起趙西平，若是再打仗，他豈不是又要上戰(zhàn)場？

    一聲嘹亮的鷹嚦回響在頭頂，所有人抬頭，隋玉看見一只雪色大鳥在河谷上方的天空徘徊。

    蒼鷹收斂翅膀俯沖，落在河谷東側(cè)的山頂上，隋玉這才看清它的長相，銳利的眼神，流暢的身形，鋒利的爪子，碩大的個頭，它盯著人，不免讓人心里發(fā)毛犯怵。

    “主子，它是不是把我們當(dāng)獵物了？”小春紅問。

    “我也不清楚?！彼逵褚娗嗌嚼_藤弓，下一瞬，箭簇飛了出去，箭頭插進(jìn)山壁上，悶悶的一聲響，山頂上的蒼鷹動都不動一下。

    “繼續(xù)走?！彼逵耖_口，“不管它，它不是個傻的，我們這么大的塊頭，它叼不走。”

    商隊走了，蒼鷹起飛，它又鳴叫一聲，很快消失在視野里。

    又行大半天，河谷有了盡頭，不出隋玉所料，河谷的另一端是一片草場，草場位于兩山之間，其中一座山上時有鷹嚦響起。

    “我看見牧民的房子了?！彼螊购啊?/br>
    草場正中間有三座木頭搭建的房子，房子外埋著兩根枯木，枯木上綁著繩索，晾曬著衣裳，所有的痕跡都顯示著這里有人居住。

    商隊短暫地歇了歇，張順和李武各帶兩人出去找下坡的路。

    日近黃昏，放牧的牧民回來了，祖孫三代八個人，還領(lǐng)著五只兇惡的大狗，狗聞到陌生的氣味，沖著正在下坡的商隊狂吠。

    “是干什么的？你們怎么走到這里來了？”中年男人問。

    天色昏黃，隔得距離又不近，隋玉看不清他的長相，但聽到漢話，她心里一喜。

    “你們也是漢人??？”她高聲問。

    祖孫三代，只有老頭金大山是純正的漢人。

    “有二十來年沒提起這個名字了。”老金坐在火邊煮羊rou，問：“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從敦煌。”隋玉回答，“您是一直生活在這里？”

    敦煌？老金默念一遍，很陌生，他繼續(xù)問：“現(xiàn)在還是漢朝皇帝坐高臺？”

    隋玉點(diǎn)頭，“您來到這里沒再出去過？”

    “出去做什么？我在這兒放牧挺好的?！?/br>
    羊rou湯煮好了，老金讓商隊的人各拿各的碗來盛，他這里沒多余的碗筷，能用的陶碗只有兩個，其他的都是自己打磨的木碗。

    隋玉喝口羊湯，好鮮。

    “您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宋嫻問。

    “打仗的時候逃過來的?！崩辖鸷敛槐苤M，“逃進(jìn)天山的時候是十五歲，今年是多少歲我也忘了，大概是有四十年了吧?！?/br>
    “這里不是商隊來往的通道？”隋玉緊跟著問。

    “你說的我不太懂，不過我們一家在這片草場上生活，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見過外人了?！崩辖鹄^續(xù)添水，又剁只馬腿丟進(jìn)去燉，他朝外面看一眼，二三十個男人守在外邊，人太多了，對他一家來說是威脅，他開口試探：“明天就離開吧，往回走，這里沒有路了?！?/br>
    一個老婦人提著一囊羊奶進(jìn)來，她微笑著倒給隋玉她們。

    “多謝?！彼逵穹鲎∷氖?，說：“您也坐下吃點(diǎn)吧?！?/br>
    老婦人擺手，放下奶囊又出去了。

    借著火光，隋玉粗略地打量下木屋的環(huán)境，除了鋪在粗木上的床鋪，屋里只有一個火灶，木屋是用圓粗木搭成的，如扎籬笆一樣，縫隙里漏風(fēng)嚴(yán)重。冬天的時候，他們大概會用羊皮或是馬皮在木墻上鋪一層擋風(fēng)。

    生活環(huán)境簡陋又艱苦，但這一家人顯然很知足，日子也很快活。

    隋玉想起在龜茲國的時候，買銀器和陶器贈送的有陶碗和火爐，她喊甘大甘二拎一桶陶碗過來，路上顛碎了不少，完好無損的還有十五個。

    這些陶碗，她拿來送給老金的妻子，婭麗奶奶。

    婭麗奶奶領(lǐng)著她的兒媳婦在天明時找到隋玉，她們想買她的粗布和毛毯，還有商隊做飯用的鐵鍋和陶釜。

    “你們有馬嗎？你們可以用馬跟我們換?！彼逵裾f。

    老金的牧草上只有五匹馬，是他翻過三座山跟另一個草場上的牧民換的，他們養(yǎng)馬是為了騎馬追鷹。

    正說著，一只鷹俯沖而下，一眨眼的功夫，它抓走一只離群的小羊羔，老金的兒子追過去，蒼鷹已經(jīng)飛到半山腰，轉(zhuǎn)瞬沒進(jìn)林子里。

    老金臉色很不好，他跟隋玉說：“這座山上最開始沒有鷹，后來不知道哪一年，一只鷹路過，就在那座山上安家了，第二年春天，又來了一只鷹，現(xiàn)在每隔兩年，它們就下窩蛋，今年又孵出崽了?！?/br>
    “鷹很聰明，它們會在獵物多的地方安家?！彼逵裾f。

    話頭又回到交易上，隋玉想要老金家的那匹半大馬駒，愿意拿兩個火爐、一個陶釜、一匹布和三張毛毯換。

    老金同意，他喊他兒子又牽來一匹馬，想用一匹馬跟隋玉換個女人，留著給他孫子當(dāng)媳婦。

    隋玉一口拒絕了。

    第223章 善心勸說

    被拒絕了，老金好似也沒有惱怒的情緒，他讓他的大孫子去宰只大公羊，如昨晚一樣，熱忱地招待從遠(yuǎn)方來的商隊，他稱隋玉一行人是他的老鄉(xiāng)，挽留她們多住兩天。

    “從那邊的山谷往東走，穿過一片云杉林，翻過兩座山，淌過一條河，再翻過一座山，就到了老阿吉家，他和他的兒子、侄子在雪山下養(yǎng)馬，你們要是想賣貨，我能領(lǐng)你們過去?！崩辖鹫f，“我女兒就嫁在那邊，我每年都會過去一趟，騎馬要走五天，帶上你們可能要慢兩三天?！?/br>
    宋嫻看向隋玉，說實(shí)在的，她不想去，從關(guān)內(nèi)運(yùn)來的貨幾乎都賣光了，就算是想買馬，她們這趟馱運(yùn)的商貨也換不了多少馬匹，再翻山越嶺在山巒河川之間穿行七八天，實(shí)在不劃算。

    隋玉擺手，說：“謝您的好意，這些貨我們打算運(yùn)回關(guān)內(nèi)賣，不急著出手，所以就不勞煩您領(lǐng)路了。我們再歇一天，明天就往回走?！?/br>
    老金有片刻的怔神，他看著幫忙驅(qū)趕羊群的一幫人，說：“我這里好久沒熱鬧過了，還是希望你們多留幾天?！?/br>
    隋玉沒接話。

    羊群趕走了，這片草場清凈下來，鷹山上的鳥鳴如在耳邊，清脆又嘹亮。

    一只蒼鷹從遠(yuǎn)處的雪山頂上飛回來，離鷹山還很遠(yuǎn)就開始鳴叫，離得近了，鷹山上又飛出來一只蒼鷹，兩只鷹圍繞著山頂盤旋。

    隋玉跟宋嫻坐在草地上仰頭望著，這兩只鷹應(yīng)該是一雄一雌，在空中嬉戲幾圈，一同斂翅俯沖飛進(jìn)山林之間。

    老金的孫子小金費(fèi)力地拖著一只剝了皮的羊回來，張順見了，跑過去幫忙。

    甘大甘二也拿上菜刀去幫忙分切羊rou。

    “主子，我提鍋過去幫忙燉羊rou？”小喜問。

    隋玉看她一眼，說：“讓青山帶兩個人去，他們男人力氣大。你們坐著歇歇，睡一覺也成，飯好了喊你們。”

    小喜應(yīng)了，她往木屋那邊看一眼，走到一旁坐下。

    隋玉抱來狼皮褥子鋪在草地上，她躺了上去，這里環(huán)境太清幽了，也極為閑適，適合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躺在草地上看云卷云舒就極好。

    “往那邊挪挪?！彼螊雇葡滤?，她也躺了下去。

    山上又飛出來一只鷹，小金警惕地吹響木哨驅(qū)趕，遠(yuǎn)處響起狗吠聲，鷹嚦繼而響徹這片草場。

    這是獨(dú)屬于牧民的熱鬧。

    一片綿白的云朵被風(fēng)吹走了，隋玉來了睡意，她抬手搭在眼睛上，兩眼一閉，睡著了。

    再醒來是聽到小喜的笑聲，遠(yuǎn)處傳來低一聲高一聲的說話聲，隋玉睜眼坐起來。

    “醒了？”宋嫻正在擺弄匣子里的瑪瑙。

    隋玉“嗯”一聲，她盯著木屋旁的兩人，小喜抱著一只羊羔，小金坐在一旁貪婪地看她。

    “你這個女仆動春心了。”宋嫻說，“給你家趙千戶換匹馬回去？”

    隋玉沒接話。

    “也不是不行，生活在這里不缺吃喝，除了放羊，也沒旁的事做，難怪她會動心?！彼螊购仙舷蛔?，說：“你就遂了她的意吧?！?/br>
    隋玉搖頭，她清了清嗓，說：“為了一時的舒坦，害了子孫幾代人?！?/br>
    “怎么說？”宋嫻疑惑。

    “玉掌柜，睡醒了？來吃飯了，羊rou燉好了?！崩辖鹫具h(yuǎn)處喊人。

    隋玉讓小春紅提兜黍米，再拿一塊羊絨布作為她們一行人在老金家吃飯的回禮。

    “你們?nèi)粘３顺詒ou，米面是怎么解決？自己種的有地嗎？”隋玉問老金。

    “有，我年輕的時候出去過，買了糧種回來，從那之后，我們吃喝不愁，衣裳也不缺，冷了有羊皮裹身?！崩辖鹫f。

    宋嫻想問要是熱了呢？莫非像野人一樣裹個皮裙？又覺得這個問題冒犯，她將話咽進(jìn)去，沒有再問。

    一人盛一碗羊骨坐在木屋外面啃，老金跟隋玉打個招呼，留他孫子看家，他去給其他人送飯。

    午后，隋玉帶著女仆去山上流淌下來的小溪里翻找石頭，河谷里的石頭經(jīng)過常年的沖刷，形狀圓滑，顏色也多，青的、紅的、黃的……煞是好看。

    身后有腳步聲傳來，是小金牽著一匹高頭大馬找過來，他走到隋玉面前直愣愣地說：“額要跟你換她，用馬?！?/br>
    他的漢話很生硬，聲音粗啞，可能是跟人交流少的緣故，說話的順序也亂七八糟的。

    “我跟你阿爺說過了?！彼逵穸灯鹗^站起來，說：“晚上讓你阿爺來跟我聊?！?/br>
    “馬給你?！毙〗鸢疡R撂下，人轉(zhuǎn)身跑了。

    隋玉皺眉，她看向小喜，說：“你看中他什么了？話都聽不懂?！?/br>
    小喜漲紅了臉，訥訥不出聲。

    “我以為你是個聰慧的丫頭，哪知只能看見點(diǎn)蠅頭小利，就圖跟著他有rou吃？”隋玉毫不留情地罵。

    “主子，我們?nèi)蛷堩標(biāo)麄兛巢??！毙〈杭t想給她們騰說話的地方。

    “不用走，你們也都聽著?！彼逵裆焓?jǐn)r下人。

    “你是不是覺得留在這里找個男人一起過日子，放放羊種種地，生幾個孩子，一輩子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過去了，比當(dāng)個奴隸好？”隋玉又問。

    小喜點(diǎn)頭，在敦煌的日子過得是挺不錯，但出關(guān)走商太累了，為了趕路經(jīng)常徹夜不休，路上還會遇見狼群，睡覺都要提著心，還要爬雪山，太難了。跟這些受苦受難的日子相比，她覺得跟小金在草場上過日子挺好，睜眼閉眼只用cao心做一天兩頓飯，雖然說見不到外人挺冷清，但生了孩子就有事忙了。

    “你有沒有想過你會生病？你生孩子會不會難產(chǎn)？孩子會不會生病？你們會不會病死？老金五六十歲了，他膝下只有兩個兒女，難道他妻子只生了兩個？還有小金的娘，那個婦人走路直不起腰，多說幾句話就呼哧呼哧喘粗氣，她病成那個樣子，連個看病的地方都沒有，只能苦苦捱日子。小喜，你能確定你留在這里會半生順?biāo)欤繜o病無災(zāi)？”隋玉發(fā)問。

    小喜啞聲，其他人若有所思。

    “你看過長安的繁華，知道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地界之大，見過綾羅綢緞，吃過鹽和醋，嘗過咸菜酸菜，除了羊和馬，你知道還有驢子、騾子、豬、駱駝、雞鴨、野狼，你問問小金知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什么。你如果留在這里，你的孩子會跟小金一樣，吃菜沒鹽，酸甜不知。在你死后，你的子孫后代永遠(yuǎn)走不出去這重重大山，一代代人活在這片草場上，睜眼為了吃喝，今天重復(fù)昨天的日子，明年重復(fù)今年的日子，一年復(fù)一年，死了再埋在這片草場上?！彼逵窭^續(xù)說，見小喜臉上出現(xiàn)動容之色，她放緩語氣，溫和地說：“不要圖眼前的安逸，我們受些苦捱些累，多攢些錢，不混吃等死，對日子有盼頭，下一代也有指望。”

    “我的后代有什么指望？”小喜啞聲說，“跟我一樣，還是個奴隸。”

    “拋去奴隸的身份不談，你看得上小金嗎？”隋玉發(fā)問，“你說的話他能接上嗎？他懂你的意思嗎？”

    小喜不吭聲了。

    “小金長得不好看。”小春紅小聲說，“一口齙牙一半都是黑的，臉長得也怪，小喜，你要是跟他，以后生的孩子也是這個長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