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節(jié)
兩方人馬再次告別,駝隊背道而行,不過一柱香的功夫,城外就不見商隊的蹤影了。 隋玉她們的商隊在城內(nèi)休憩兩日,備足干糧,又帶上四個譯人出城向西南方向奔去。 行路十三天,秦文山口中的偏僻小城出現(xiàn)在一行人的視野中,這里人煙罕至,駿馬奔馳,駱駝群的到來引得它們紛紛側(cè)目,叮叮當當?shù)鸟勨徛曇惨齺砹笋R倌。 第283章 棉花種子 譯人出面交涉,道明此行的目的,隋玉一行人被領(lǐng)進城邑,說是城邑,其實并無城墻和城門,民居掩在綠樹叢中,鄰里之間相隔甚遠,頗有一種守望相助又互不打擾的態(tài)勢。 浩浩蕩蕩的商隊被安排在靠近外圍的民居里,一排古樸的木屋,沒有院落,門外是個起伏的山丘,山丘上青草長勢茂盛,顯然沒有被牲畜光臨過。 布匹卸下來后,駱駝得了自由,不用人催趕,它們自發(fā)走上高坡,悠閑地啃食青草。 馬倌嘰里呱啦一通就走了,趙秦走過來傳達消息:“他讓我們歇四五天,這其間不能亂走,要看好駱駝,不許它們亂跑,若是有駱駝生病或是人生病,不能隱瞞他們,若是隱瞞了,害得他們的馬匹生病,我們都走不了。” 隋玉點頭表示理解,問:“還有呢?” “過個五天,他會再過來,如果人和駱駝都沒生病,會有人來跟我們談生意?!?/br> 另外三個譯人同樣把消息傳達給其他商隊,客隨主便,來到人家的地盤,人家提什么要求,他們只能遵從。 耗了大半個時辰,奴仆們將木屋打掃干凈了,四個商隊根據(jù)人數(shù)分配木屋入住,這時天色也黑了。 歇過一夜,天明后,隋玉和宋嫻帶著一干奴仆把路上的衣褥都拿出來,該洗的洗,該曬的曬,不能洗的羊皮和狼皮只能用濕布擦擦,掛在樹蔭下晾曬。 到了晌午,天最熱的時候,隋玉和宋嫻帶著一幫女仆先去河邊洗頭發(fā),河水曬得溫?zé)?,河灘上的鵝卵石曬得燙腳,這時候用河水洗頭也不用擔心受涼生病。 頭發(fā)梳洗干凈,隋玉熱出一頭的汗,她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脫下鞋子走進河里,河水沖刷著腳背,別提多舒服了。 綠芽兒跑上山丘看了看,又興奮地跑下來,壓著聲小聲說:“娘,這附近沒旁人,我想下河洗澡?!?/br> 宋嫻一愣,她怔怔地盯著丫頭,回過神,她笑著說:“猶記得在玉門關(guān)的時候,你跟我們同屋洗澡都不自在,我當時怎么說來著?早晚有一天你肯跟我們赤裸著身在院子里沖澡。行,你下河洗澡,我給你看著人,不過你別脫衣裳,就穿著衣裳洗。這不是我們的地盤,真要是來人了,有人不要臉非要闖過來,我們也攔不住。” 綠芽兒高聲應(yīng)好,她脫下鞋子踏進河里,河水沒過臀,她就停下,微微下蹲縮在水里泡澡。 “我也下去,洗個澡,順便洗衣裳了?!毙〈杭t興沖沖的,她瞟隋玉一眼,見主子沒阻攔,她就吆喝著其他人一起下水。 隋玉笑笑,她從水里走起來,濕著腳穿上鞋,她走到另一處山丘上守著。 正西方就是綿延的山脈,山上郁郁蔥蔥,綿白的云層晃晃悠悠地飄了過來,云層越積越厚,熾熱的金芒被云層覆蓋,天陰了一盞茶的功夫,待風(fēng)卷走云朵,驕陽又露頭了。 “別玩了,搓洗干凈就上來?!彼逵窈埃霸撟吡?,待會兒要換男人們過來洗澡?!?/br> “娘子,我來守著,你跟宋主子也下河洗洗,還是打水回去?”小春紅問。 “回去洗?!彼逵裾f,“我跟宋當家是商隊的主事人,總要裝模作樣端些架子,免得被另外兩個商隊的人輕看了?!?/br> “好,那我們給你們打水?!?/br> 來時帶來兩個木桶,打滿兩桶水,奴仆們輪流抬著,待走回去,身上的衣裳和頭發(fā)也半干了。 一回屋,綠芽兒和女仆們鉆進木屋換衣裳,男仆見狀,都收拾換洗衣裳離開。輪到隋玉和宋嫻搓澡時,她們坐在外面守著,迎著光坐在太陽下梳頭發(fā),嘰嘰喳喳地說話,拽草掐花編頭冠,在路上辛苦五個月,這時才算放松下來。 這里地廣人稀,綠草如茵,天高云淡,天上飛過的鳥似乎都比旁處的自由大膽。 擦擦洗洗忙過兩天,剩下的日子沒人打擾,四個商隊的人都宛如沒了骨頭,走哪兒癱哪兒,柏樹下、山丘上、草叢里,有瞌睡了就睡,餓醒了再回來。 八天后,忘了這茬事的馬倌找來,見這波人沒有嘰嘰歪歪地找茬抱怨,他大松一口氣。 查看人和牲畜的情況,確定人和駱駝都沒有生病,馬倌留下幾句話離開了。 隔日,五家馬商的管事找來,隋玉和宋嫻讓仆從們拿出自家的貨。 “這是紅色的緞花錦,上面的花紋是海棠纏枝,海棠花可能是我們大漢獨有的花種?!彼逵窀績捍钍植痖_一匹綢緞,富有光澤的緞花錦在烈日下熠熠生輝。 趙秦跟禿頭管事翻譯,又扭頭轉(zhuǎn)達道:“玉掌柜,瑪爾管家問這種綢緞有多少,什么價?” “不急,我?guī)淼木I緞多,我們再看看其他的。”隋玉喊來張順,說:“把那匹白鶴亮翅的蜀錦拿來?!?/br> 緞花錦是在太原郡買的,蜀錦是長安買的,織法不同,厚度不同,圖案也各有偏重。白鶴亮翅的蜀錦是青色的,這種綢緞適合男人穿,管家一眼相中,不停地說主家一定喜歡。 到了下午,馬商得到消息親自過來了。 隋玉和宋嫻讓人在山丘上鋪上白色的粗布,綢緞和帛布展開攤在白布上,讓馬商盡情欣賞。 第一個馬商從二人手里挑走十一匹綢緞和二十二匹帛布,以及五十匹粗布,這些買來大概值二萬八千錢,賣出時,隋玉叫價七萬六千錢,馬商愿意用三十匹馬以及三十個馬鞍交換。 “趙秦,你問問庫達馬主,他認不認識一個叫秦文山的人?!彼逵裾f。 趙秦用大宛話問一遍,庫達馬主聞言,臉上的表情立馬變了。 “我想買秦文山買走的純血馬,你問他有沒有?!彼逵裼终f。 “他說他手里也有純血馬,不過沒有達日那樣的神駒,達日就是那匹白馬的名字?!壁w秦轉(zhuǎn)達,“純血馬價貴,若是用純血馬做交易,他只愿意換兩匹,另外再用十匹大宛馬抵價,或是你從他那里買馬鞍也行?!?/br> 隋玉跟宋嫻商量一下,二人決定約個日子跟馬商去看馬。 “圖溫氏家族的人來了?!毙焓仙剃牭目蜕膛軄硗ㄖ?,“玉掌柜,宋當家,我們大當家喊你們過去,大伙合一起商談,看能不能買到達日那樣的純血馬?!?/br> “趙秦,你問他我們明天能不能去他家馬場看馬?!彼逵裾f。 趙秦跟庫達馬商轉(zhuǎn)達,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明天早上,他安排人過來接你們?!?/br> 約定達成,隋玉和宋嫻一起去見圖溫氏的人,留綠芽兒和奴仆守攤。 圖溫氏家族一共來了五人,三女二男,很明顯,三個貴婦打扮的女人對色澤鮮亮、質(zhì)地輕柔的綢子和帛布很感興趣。大宛國草多樹少,缺乏遮陰的條件,太陽光毒辣,偏生風(fēng)大,穿透氣性強的絲織品既涼快又能遮擋日曬,故而綢緞和帛布在有錢人家極受歡迎。 但在譯人提及購買跟達日一個品相的純血馬時,圖溫氏族的兩個男人明顯不樂意了,幾經(jīng)商談,他們一直不松口,不答應(yīng)接受這個交易條件,但愿意用品相稍劣的馬種做交換。 “他說你們要是愿意,明天他讓人帶你們?nèi)ヱR場看馬?!壁w秦的堂弟說。 “那我們就先去看看?”徐大當家問,“你們打算買多少馬回去?是只買馬,還是還打算買旁的?” “我倒是想全買馬,可我的族人不擅長養(yǎng)馬啊?!崩畲螽敿铱聪蛩螊?,說:“宋當家,我聽聞你祖上是養(yǎng)馬的?你的仆從飼養(yǎng)過駱駝,在飼養(yǎng)馬匹方面應(yīng)該也算精通吧?” 宋嫻點頭,“我打算把我?guī)淼呢浳锎蟀胗脕斫粨Q馬匹和馬鞍,回轉(zhuǎn)的時候再買些羊毛毯和香料。你們?nèi)羰菓n心飼養(yǎng)馬匹的問題,我只能跟你們交換兩個仆從,你們再從本地買個馬倌帶走,路上應(yīng)當不成問題。” “玉掌柜呢?”徐大當家問。 “我還沒決定。”隋玉說,“明天先去看看馬再說?!?/br> “也行?!毙齑螽敿冶容^謹慎,馬是活物,長途跋涉的路上會生病會死,就是不生病,等回到長安了,馬估計也累瘦了。馬匹太多照應(yīng)不過來,一旦沒照顧好,品相差了,運到長安也賣不上價,所以他傾向少買一點。 “那我們明天去看看。”徐大當家說。 譯人把話傳達給圖溫氏的人,三個女人也挑選好想買的絲織品,只等交易達成就讓婢女來拿貨。 馬商走了,隋玉等人還不能歇,趁著露水還沒下來,她們帶著奴仆趕忙把展開的綢緞和帛布再規(guī)規(guī)整整地卷起來,套上遮灰的兜子搬進木屋。 夜晚降臨,圖溫氏家族的人正在燈火通明的廳房用飯,女人們聚在一起說笑,提及衣飾,新進門的三少奶奶說起下午去挑選的蓮葉戲魚的蜀錦。 “阿父,米勒管事說在馬場發(fā)現(xiàn)五個僧人,據(jù)說是從數(shù)千里外的身毒國過來的?!眻D溫氏家主的大兒子上前說話,“其中一個僧人說曾與您有一面之緣,他們跋涉千里,衣食短缺,想要在我們家借住些時日。” 圖溫氏家主聞言心喜,高興地說:“善,好好安頓他們,待他們歇過兩日,我親自上門拜訪高僧。” 隔日一早,宋嫻挑走五個養(yǎng)過馬的老仆,等馬商安排的人一過來,她就帶著老仆跟著其他人一起走了。 “宋當家,這次我們可要指望你了,你有家學(xué)傳承,我們在養(yǎng)馬一途上半點不知,到時候勞煩你幫我掌掌眼?!崩畲螽敿艺\懇地說。 徐大當家跟著奉承:“這叫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動身來大宛之前,我們可沒買馬的打算。跟你們同行后,僥幸遇到秦大當家,得他指路,又有您這個行家在側(cè),我們想不發(fā)財都難啊?!?/br> “沒問題沒問題,我能派上用場就好,這一路跟著你們,我走得毫不費力,什么都不用我cao心,這會兒能幫上你們,是老天給機會。”宋嫻應(yīng)得干脆,她挑出兩個老仆,讓他們跟著徐李兩個當家人,剩下的三個跟著她和隋玉。 “玉meimei,我們一起行動,你有相中的馬跟我說,我?guī)湍憧雌废啵乙娺^的馬多,在我老爹身邊也做過五年的事,在他死后,我又獨自養(yǎng)過兩年的馬,相馬的技巧還是有的。”宋嫻說,她頓了頓,又勸道:“玉meimei,不如你跟我一樣,趁這個機會多入手些馬,有我?guī)湍?,這批馬出不了事?!?/br> 隋玉面帶不決。 “你在猶豫什么?”宋嫻問。 隋玉小心翼翼瞥她一眼,斟酌著說:“你家的馬場不是倒閉了?你養(yǎng)不成馬才養(yǎng)的駱駝……” “好啊,你不相信我?!彼螊勾蠼?,“你別跑,你跑什么?你跟我好好說說……我之前沒跟你說過?轉(zhuǎn)賣馬場的原因不在我,是我老爹得罪了朝廷,好馬歸公了,剩下的都是劣馬,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盤活。” “你沒跟我說過。”隋玉大笑,“現(xiàn)在我明白了,也不懷疑你了,你可不能打我?!?/br> “玉meimei,你可真讓我傷心。”宋嫻氣得臉發(fā)燙。 不遠處,一個清瘦的僧人停下腳步看了過來,隔著悠閑散步的馬群,他看不清另一座山丘后的人。 “了凈大師。”米勒管事喚一聲,“您是不是累了?要不您在這里等著,我去給您拿包袱?” 面帶刀疤的僧人點了下頭,在管事離開后,他繞過馬群朝對面走去。在看見幾個許久未見的漢人面孔時,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身上。 “玉meimei,有人在看你?!彼螊勾舐曁嵝?。 僧人朝她們走過來,隋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除了印象中的刀疤,在這個人身上,她幾乎找不到隋文安的影子。 “施主,你們可是從大漢敦煌過來的?”僧人問。 就連聲音也不像,隋玉又盯他兩眼,這個和尚又黑又瘦,面帶風(fēng)霜,臉上褶子頗多,看著像是個飽經(jīng)苦難的人。但他的眼神又平和有力,望著她的時候,她透過他似乎看到吟誦梵音的高僧,有安撫人心的力量。 “是,我們是從大漢敦煌過來?!彼逵竦哪抗馀驳侥堑廓b獰的刀疤上,輕聲說:“我叫隋玉,不知大師可聽說過。” 僧人面上一松,他沖她一笑,說:“貧僧法號了凈,施主怎么來大宛了?在那之后,你也出關(guān)生活了?” “這誰???”宋嫻問。 徐大當家和李大當家也過來了,兩人好奇地望著僧人,俱是好奇隋玉怎么會認識個和尚。 “你們先去挑馬,我跟大師說幾句話?!彼逵褛s人。 宋嫻多看和尚幾眼,留下一句有事喊人的囑咐,她趕著其他人走遠點。 “堂兄,好久不見?!彼逵窈耙宦?,“知道你還活著,我能回去跟隋慧交差了,她知道我?guī)е剃牫鲫P(guān)做生意,就托付我尋你?!?/br> “貧僧已斬斷凡塵,施主還是喊我的法號吧?!鄙藴睾偷卣f,“俗事早已了斷,還要麻煩施主回去跟慧施主說一聲,不要再惦記我,好好過她自己的日子,我們的塵緣已經(jīng)盡了?!?/br> 隋玉看著他,突然不知道要說什么。 僧人也沉默下來。 “造化弄人?!彼逵窀锌澳愠鲫P(guān)之后一直在大宛生活嗎?之后還會回大漢嗎?” “貧僧去了身毒國,身毒國佛學(xué)淵博,又恰逢王朝動蕩,適合弘揚佛法。”僧人平靜地說,看隋玉面帶震驚,他詫異地問:“施主知曉身毒國?” 隋玉點頭,身毒國就是后世的天竺國,也就是古印度,他竟然去了那么遠的地方。 “了凈大師?!泵桌展苁绿嶂l(fā)著酸臭味的包袱騎馬過來,他看了看隋玉,問:“您認識這個漢人???也是,您前身應(yīng)當也是漢人?!?/br> “她是貧僧俗家的親人?!鄙私忉屢痪?,他走過去拿上包袱,道了句勞煩,之后把人打發(fā)走。他解開包袱,拿出一件沉甸甸的破舊僧袍遞給隋玉。 “這里面裝的是貧僧在身毒國采集的種子,其中一種種子能結(jié)出綿如蘆花的果實。身毒國終年氣候炎熱,這東西在那個地方?jīng)]什么用,但于大漢有大用處,就是不知道在大漢朝能不能種活。”僧人交代,“本來打算把這些種子托給來大宛的商隊,沒料到遇上了你,實在是緣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