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節(jié)
小崽悄悄睜開眼,他趴在寬厚的肩膀上,雀躍地晃著腳。 趙西平恍若未覺。 “爹,我睡醒啦。” “噢?!?/br> “爹,我摟你脖子,你不用摟我,我掉不下去。你用另一只手拿木耙,木耙把戳我屁股了?!毙♂烫嵝选?/br> 為了騰出來一只手,木耙橫搭在篾筐上,后面戳出來的一節(jié)剛好抵在小崽的屁股上。 趙西平不聽,小崽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腿上挨一記擰,他裝作疼得吱哇亂叫。 “爹,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我裝睡了?”小崽嘻嘻笑。 趙西平想了想,說:“沒有,你裝睡了?” “我裝睡了?誰說的?”他又不承認(rèn)了。 趴在樹蔭下睡覺的兩只黑狗聽到聲歡喜地?fù)u著尾巴迎過來,小崽質(zhì)問大黑為什么不吭不響地溜回來了。 “下來,我趕牛去牲畜圈。”趙西平半蹲下去。 小崽從他背上滑下來,他帶著兩只狗往回跑,見阿水和花妞在桑樹下給蠶換桑葉,他走過去蹲下看。 “麥子種完了?”阿水問。 “嗯,種完了,過幾天下場雨,麥子就出芽了?!毙♂棠笃鹨粭l小蠶放手上,說:“等蠶結(jié)繭子了,我娘就回來了。” 隋玉的行程比小崽預(yù)料的要快,不到五月就出了蔥嶺,在疏勒國歇了兩天,一行人往北去溫宿國,路行半月,商隊進(jìn)入龜茲國,在此遇上今年頭批出關(guān)的商隊。 “玉掌柜?這是從大宛回來的?”尤大當(dāng)家的目光落在馬群上,他目含激動,說:“了不得,了不得,今年輪到你們發(fā)財了。這批馬如何?翻過蔥嶺沒有生病吧?我看它們胃口還挺好,挺精神?!?/br> “沒生病,離開大宛的時候,我們帶了三百捆干牧草,還從大宛帶走十罐水五罐土,大概是有當(dāng)?shù)氐乃粒@些馬倒是沒有出現(xiàn)水土不服的情況。”隋玉得意地說。 這個做法不算稀奇,每個從大宛買馬的商隊都會給馬群備上家鄉(xiāng)的牧草和水土。尤大當(dāng)家靠近隋玉和宋嫻,低聲說:“二位女當(dāng)家,我們是老交情了,透透口風(fēng)如何?你們這些馬是在哪個馬主手里買的?大概多少錢一匹?” “這個嘛……”隋玉和宋嫻已經(jīng)收受了徐氏商隊和李氏商隊的好處,她們不打算往外透露口風(fēng)。 隋玉借口說:“尤大當(dāng)家要是想買馬,你只能另尋他處了,去年,我們四家商隊帶去大宛的布匹和綢緞都賣給當(dāng)?shù)氐鸟R主了,近兩三年,他們估計是不會再缺衣料。” 尤大當(dāng)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嘆一聲,不死心地問:“真不能說?” “每匹馬的價錢能告知你,大概在三千錢左右?!彼逵裾f。 “我去看看你的馬?!庇却螽?dāng)家識趣地不追問了。 隋玉跟著他走,她搓了搓手,有些緊張地打聽:“尤大當(dāng)家,在敦煌的時候,你可遇見過我的家人?他們有沒有什么話捎給我?” 尤大當(dāng)家這才想起來,他朝族人喊一聲,讓隋玉自己過去拿東西。 隋良和小崽托商隊捎來的是一個包袱,其中有一罐香噴噴的炒面,還有一罐黃豆醬,其他的就是寫著丑字的木片和竹簡。 “玉meimei,我們要去賣馬了,你去不去?”宋嫻問。 隋玉看了看手上的東西,她的心神都在這上面了,迫不及待地想看,壓根不想離開。她指著小春紅和張順,說:“你倆跟著去?!?/br> 小春紅和張順俱是一驚,反應(yīng)過來,二人動了動嘴,到底是沒有開口說不敢承擔(dān)重任,他們看著滿臉含笑讀家書的主子,二人心里明白,這是個證明自己的好機(jī)會。 “主子,我也去?!崩钗溟_口,“我還記得上一次買銀器的鋪子,價錢也記得,我過去能幫忙?!?/br> 隋玉抬頭看他,掩下詫異,她問其他人:“誰還想試試?” 柳芽兒攥著滿是汗意的手站起來,緊張地說:“我在上一個主家見識的好東西多,能分辨顏色和花樣的好賴……” 隋玉揮手,示意她跟上。 其他奴仆想了想,他們沒有什么獨特的優(yōu)勢,沒人再開口。 “牽三、牽四匹馬過去?!彼逵癯雎?,“你們一人負(fù)責(zé)一匹,可以用馬跟商隊換毛毯、銀器、珠寶、種子。要是遇到什么稀罕的東西,你們拿不定主意就問宋當(dāng)家。” 四個奴仆齊聲應(yīng)好,他們各牽走一匹馬,跟著宋嫻和徐李兩個商隊的主事人走了。 留下的奴仆去給馬和駱駝刷毛,隋玉一個人坐在鍋灶旁邊看家信,釀黃豆醬的黃豆是小崽親手種親手摘的,炒面是趙西平在小崽的監(jiān)督下炒的,在竹簡上,隋良把這兩樣?xùn)|西夸得天上有地上無,但在最后,他坦誠交代,上述的話都是被逼著寫的。 小崽也會寫字了,除了爹、娘、舅舅三個字,他還學(xué)會寫一家人的名字,所有的字當(dāng)中,“隋”字寫得最大最丑。 “姐,小崽昨夜做夢夢見你了,夢醒了,他拉著我嘮了大半夜,還掉了幾顆金豆豆?!?/br> “下雪了,家里殺豬了?!?/br> “我們也去看鬼火了,被鬼火攆了二里地,的確很嚇人,你那晚也害怕了吧?隋玉,你很了不起。” 隋玉抿著嘴笑,她把這版字又看一遍,終于確定這是趙西平寫的。 “除夕了,姐,我們堆了四個雪人,等你回來?!?/br> “……” “雪化了,開春了,我?guī)銉鹤尤シN麥了?!?/br> “麥子快黃吧,娘,我最喜歡秋天了。” 最后一個竹簡上的字,是趙西平握著小崽的手寫下的。 第288章 路遇春大娘 隋玉坐在地上緩了許久,待心里酸澀的滋味淡去,她又把所有的木片看一遍,之后放進(jìn)駱駝背上的褡褳里珍藏著。 羊買回來了,水也燒開了,隋玉舀水把碗燙一遍,隨后擰開罐子舀三勺炒面倒碗里,拌上酥油撒上鹽,開水一沖,醇厚的香味隨著熱氣冒了出來。 小喜在一旁燒火,見她吃一口油茶滿足得要飄起來了,她往罐里瞄一眼,說:“小主子往炒面里兌人參了?” “兌了比人參還貴重的東西。”隋玉笑瞇瞇的。 小喜能理解,但體會不了這種感情,因為她無牽無掛,出門在外念著想回去,不外乎是貪戀安穩(wěn)輕松的日子。 隋玉往草場上看一眼,她突兀地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想不想成親?” 小喜愣住了。 隋玉繼續(xù)吃油茶,沒了下文,像是隨口一問,讓人琢磨不出她的目的。 “是咱們自家的人嗎?”小喜試探著問。 “也可以是宋家的仆從?!彼逵裾f,她透露口風(fēng):“這趟去長安把馬匹轉(zhuǎn)手賣了,之后我估計會在家歇兩三年,也或許更久,你們這些姑娘若是有意中人,對方若是也有意向,趁著這兩年,你們可嫁可娶。若是無意也無妨,不嫁人不生子也沒事,你們只要在我家干活,不論是老了還是殘了,我都能給你們一碗飯一間房……” “像老瞎那樣?”小喜明白了。 隋玉點頭。 “甘大喜歡柳芽兒,柳芽兒也喜歡甘大。”小喜突然透露,“青山喜歡小春紅,但小春紅不喜歡青山?!?/br> 隋玉早看出苗頭了,她又舀一勺水倒碗里,低聲問:“你喜歡誰?張順?” 小喜想否認(rèn),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她紅著臉垂著眼說:“他好像不喜歡我,我也不怎么喜歡他?!?/br> 隋玉嘖嘖兩聲,說:“你們心思還不少,以你們向往自由身的那股勁,我還以為你們不會愿意嫁人娶妻?!?/br> 小喜臉上發(fā)燙,畢竟她天真愚蠢的時候有過嫁給深山牧民的打算,現(xiàn)在又喜歡上一個同樣為奴仆的男人,的確很打臉。 “最初聽您說我們可以攢錢贖買奴籍,那時候就那一個念想,我們見識又不多,犯蠢太正常了?!毙∠蔡袅颂粼罾锏幕鹦?,依舊垂著眼,她自省道:“后來進(jìn)關(guān)又出關(guān),出關(guān)又進(jìn)關(guān),見的人多了,種地的、打漁的、劃船的、放牧的,雖是自由身,但也各有各的不自由,多少比我們辛苦的人,吃的穿的住的還沒有我們跟著您過的好,更別提賺錢了。主子,說實話,您別不信,你這時候壓根不用擔(dān)心我們逃跑,你就是現(xiàn)在放我們走,我們八成還會自己找回去。” “我相信。”隋玉放下碗,說:“只有傻子才會跑,跟著我有rou吃有錢賺,有機(jī)會認(rèn)字,還萬事不用cao心?!?/br> 小喜點頭,“現(xiàn)在二黑肯定悔死了?!?/br> 隋玉笑笑。 “因為主家心善,所以我們才不懼怕為奴為仆,也就有了花花心思,想成家,想生子?!毙∠踩讨咭馓痤^,她抱著膝蓋,祈求道:“主子,您幫我問問張順的心意行不行?” 隋玉拒絕了,“你們私下自己試探,我不管這事?!?/br> 小喜怏怏“噢”一聲。 “水燒開了?”青山和阿牛各端盆羊rou過來。 “燒開了。”小喜匆匆別過頭。 羊rou倒進(jìn)鍋里,有小喜看著火,隋玉去草場上看馬。 連著三日在龜茲城內(nèi)打轉(zhuǎn),四個商隊先后賣出二十一匹大宛馬,張順和小春紅等四個人用四匹馬換回五箱銀器,酒壺、碗筷、托盤共三十二套,以及羊毛毯七十張、狐裘三個、虎皮一張、虎骨酒一壇、葡萄藤五株。 這次以馬換物的交易,隋玉從頭到尾沒摻和,換回來的東西她非常滿意,對這四人的表現(xiàn)也極為滿意。 “虎皮和狐裘以及虎骨酒是安息商人帶來的,他們想要我們大漢的絲綢,尤大當(dāng)家又想要我們的馬,我們就用一匹馬跟尤大當(dāng)家換五匹緞花錦,再用緞花錦跟安息商人換東西?!毙〈杭t興奮地交代。 “尤大當(dāng)家不去大宛?他怎么還買我們的馬?”隋玉問。 “他跟那匹馬臀上帶褐斑的公馬看對眼了,我聽尤二當(dāng)家吆喝了一聲,好像是大當(dāng)家的屁股上有個形狀相似的胎記?!崩钗浣忉?。 聽到這話的人俱是大笑,隋玉心道難怪,“這屬實是有緣分,難怪非要給買回去?!?/br> 一波交易完成,商隊離開龜茲前往尉犁。 龜茲國和尉犁國之間隔著荒漠,五月的天,暑熱已盛,路上無片葉陰涼,人和馬行走在其中格外受折磨,人中暑了倒沒事,就怕不會說話的牲畜病了。為了盡快走完這段路,商隊日夜兼程,僅僅用了兩天兩夜就到了尉犁。 尉犁是個小國,騎馬從東到西跑一趟,半天都用不上,前有從樓蘭過來的三個小商隊,后有隋玉這個近五百頭駱駝的大商隊,這么多人擠了進(jìn)來,當(dāng)?shù)氐娜嗣Φ脠F(tuán)團(tuán)轉(zhuǎn),有能耐沒能耐的人都抓住這個機(jī)會賺商隊的錢。 挑水賣水的,挑飯賣飯的,挑草賣草的,還有賣鞋賣衣賣羊賣豬的,老老少少往商隊面前轉(zhuǎn)一圈,手里都拿著東西。春大娘也在其中,她做飯好吃,每天晚上她會泡兩盆黍米,天亮了做黍米涼糕,黍米涼糕澆上蜜水再撒上葡萄干,來往的商隊都愛吃這一口。 “奶,從西邊過來的一個商隊有好些女人,她們肯定愛吃甜的,我們先挑桶去那個商隊?!?/br> “行,你慢點走,別摔了?!贝捍竽镏糁鴹椖竟照茸凡簧?。 “娘,嬸嬸,有個小子來賣黍米涼糕,你們吃不吃?”綠芽兒喊。 “你把人領(lǐng)來,想吃就買?!彼螊拐诮o馬看身體,有匹馬不知道是熱著了還是吃錯了東西,一早就在拉稀。 隋玉在一旁看著,忽然聽到一道有些耳熟的聲音,她扭過頭在人群中掃過,目光掠過站在綠芽兒旁邊的老婦人時,她頓住了。 “應(yīng)該是喝了不干凈的水,可能是灌的河水里面有蟲卵或是什么,前兩天在荒漠里行走,蟲死了污了水,馬喝了臟水鬧肚子?!鲍F醫(yī)推測,“這兩天給它喂晾涼的開水,或是喂些米湯,米湯里加些鹽,再一個,把這匹馬跟其他的馬隔開喂養(yǎng)。” 守著一旁的仆從點頭。 “不是什么大問題……”宋嫻轉(zhuǎn)身,這才發(fā)現(xiàn)背后沒人了。 隋玉走到賣涼糕的老婦人身邊蹲下,春大娘抬頭,嘴里還說著:“我們在尉犁住好多年了……你……” “春大娘?是你嗎?”隋玉出聲。 “你、你……玉丫頭?”春大娘險些忘了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