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節(jié)
宋從祖看一眼meimei,看她像個呆子一樣站著,他走過去用帶著牲畜皮毛味的袖子給她擦眼淚。 “我能理解你,你哭什么,我又不是不回來了,我還會回來住,只是想要個能喘氣的地方歇歇?!彼螐淖鎳@氣,“我不恨你,你別想歪了。我們就……怎么說呢,我們就各自歇歇,你也累了,回來少cao點心,看不過我爹就另開個門進出,別見面,免得生氣。你喜歡meimei,你們倆住一起,說些高興的事,高高興興的,我偶爾回來一趟,吃個飯睡個覺,也高高興興的。” 宋嫻明白了,她不勉強他,說:“行。” “嗯,沙漠里的駱駝你別cao心,有我在,出不了岔子?!彼螐淖嬲f。 宋嫻“嗯”一聲。 “還有,之前的事你能不能不跟旁人說?包括我隋嬸子?!彼螐淖嬗行┭栏l(fā)僵,險些張不開嘴,被親爹作踐玩弄,這比扇他嘴巴子還讓他臉疼,他強扯出笑,說:“你看我也二十了,我要面子,不想讓人用怪異的眼光看我……” 更不想哪天跟誰翻臉生仇了,旁人指著他的鼻子罵:真是個窩囊廢,難怪你爹看不起你,你娘看不上你。 第327章 棉花賣錢 “嬸嬸——” 隋玉看過去,是綠芽兒和從祖騎著高頭大馬過來了。 “嬸嬸,快一年沒見了,你想不想我?”綠芽兒俏皮地問。 “想,你昨天才回來,今天就來學堂認字?不歇歇?”隋玉問。 “認字是坐在學堂里,又不是下地干活,跟在路上奔波相比,一點也不累。”綠芽兒跳下馬背,她站在路邊看開滿白花和粉花的棉花地,問:“今年種了好多棉花,有多少畝?去年的棉花賣什么價?織的布是什么樣子的?做成冬衣暖不暖和?” “去年收的棉花不多,沒賣錢,都用在自家人身上了。今年種了四十七畝棉花,再有一個月,棉桃吐絮,到時候我送你一身棉衣。”隋玉踩著木板過河,說:“我去地里轉(zhuǎn)轉(zhuǎn),你倆去學堂吧。你們吃早飯了嗎?灶房里還有飯,昨晚翠嫂吊了一釜雞湯,今早用雞湯煮了一鍋豆腐餡扁食,鮮香又不膩?!?/br> 宋從祖聽得口齒生津,他甩了甩韁繩,說:“我再去吃一碗,翠嫂和殷婆她們做飯比我家的廚娘做飯好吃?!?/br> “我也去。”綠芽兒上馬,說:“嬸嬸,我過去了。” “好。對了,你娘身體可還好?她在家呢?有空嗎?待會兒我去找她說說話?!?/br> 綠芽兒面色一暗,昨天晌午的一番談話之后,她娘的情緒就低落得厲害……不,應該說是去年帶商隊離開敦煌之前,她爹娘吵過一架后,她娘的情緒就有點不對勁,像是強撐著一口氣,經(jīng)常不得歡顏,眉目間郁郁和掙扎之意時有出現(xiàn)?;爻搪愤^樓蘭的時候,她娘從關內(nèi)過來的客商口中得知她哥改邪歸正了,過后又抹殺了三個背主的賊奴,像是憋在心口的郁氣終于吐了出來,綠芽兒能感覺到,在那之后,她娘塌下的脊梁骨又挺直了。然而回來后,先后主動和被迫接受了跟丈夫、兒子的割席,她感覺她娘身上散開的郁氣又回來了。 綠芽兒能感知到宋嫻的情緒,卻無法分憂,她在她娘面前如一個羽翼未豐的小雞仔,除了能嘎咕嘎咕叫出幾分熱鬧,說些關懷的話,暖下人心,真正深層的毛病她觸摸不到,好比傷口化膿,她能做的只是擦去膿水,沒本事上手挖掉腐rou。 “是,她在家?!本G芽兒有些遲疑,她看一眼快要跑到客舍的哥哥,攥著一腔勁,說:“我娘在家休息,她近來幾天沒事做,嬸嬸你有空就去找她說話。” 綠芽兒相信隋玉的為人,心想她就是知道了她家的矛盾也不會取笑。再一個,她也沒說什么,她只是把人引過去,愿不愿意傾訴要看她娘的意愿。 兩人隔得不算近,隋玉沒發(fā)覺綠芽兒的臉色不對,她掰下一枝棉條,說:“好,我忙完了就去看她?!?/br> 綠芽兒騎馬走了,快到客舍的時候看見阿水從廚院出來,她大喊一聲:“阿水,我回來了。” “知道你回來了,我們家的商隊跟你們是一起進城的?!卑⑺^去,說:“你又瘦了?!?/br> “你好平淡啊?!本G芽兒不滿,“這么久沒看見我,不應該熱情點?” 對阿水來說,這大半年的日子如往常是一樣的,少了個好伙伴,她的日子沒什么變化,見到綠芽兒回來高興是高興,但沒什么感慨。 而于綠芽來說,她離開敦煌好多個日日夜夜了,離家的日子,她隔三差五就要念一次故鄉(xiāng)的親友和同窗。她踏上歸程的時候就開始激動,一回來就迫不及待來見熟人故友,抱著高漲飽滿的情緒,然而想象中的畫面沒有見到,她像是被戳漏的豬尿泡。 “呀!這是誰回來了?”楊二郎騎著駱駝趕上來,他繞著綠芽兒兜一圈,說:“我在城里看見騎馬的人像是你,喊了一聲,一錯眼你就跑沒影了。你怎么蔫巴得像坨腌菜?是不是學過的字都忘光了?你來得巧,今天夫子正要講解你抄寫的那卷律法,昨天他還說你寫的字像是狗舔的,一團墨痕,沒有個字的樣子?!?/br> “你寫的字才像狗舔的?!本G芽兒翻個白眼,她看向阿水,見她微微搖頭,就知道楊二郎又在瞎扯。她扯著馬韁繩,昂首挑釁道:“你日日來學堂念書,我才學了多久,拿寫字羞辱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來跟我比馬術,你一個小子不會還比不過我這個姑娘吧?” 楊二郎噎住,他家沒養(yǎng)馬,就是騎駱駝也只是來學堂才牽出來,哪里比得上這個常年住在駱駝背上的姑娘。 “不敢比了吧?”綠芽兒大笑。 “王?!睏疃赏鲁鰝€字,綠芽兒立馬止住笑,她跳下馬背,興奮地問:“后來你們又那啥了嗎?我走之后又發(fā)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阿水好奇。 “沒你的事,小孩別插嘴。”楊二郎擺手,他一手牽馬一手牽駱駝,帶著綠芽兒往學堂走。 阿水撇撇嘴,她還懶得聽呢。 “阿水,你們早上吃的什么飯?還有剩的嗎?”楊三郎姍姍來遲,他后面還跟著七個騎駱駝和騾子的同窗,半路聽到顧大郎喊,他在路邊等了會兒,就沒跟一路狂奔的楊二郎同行。 “吃的雞湯煮扁食,沒了,你們來晚了,綠芽兒他哥先來收底了?!卑⑺f,“別惦記著吃的,快到時辰了,我們?nèi)W堂?!?/br> 六月,天已經(jīng)熱了,陳老把授課的時間提前一個時辰,一堂課上完,屋外才有暑意。 隋玉擦擦頭上的汗,她從地里上來,在河邊洗洗手洗洗臉,回去拿個包袱,牽頭駱駝進城去宋家。 她到的時候,宋嫻正在整理帶回來的貨物,候在一旁的管事在匯報這一年的駱駝生意。 “忙啊?”隋玉打發(fā)領路的仆婦。 宋嫻也讓管事下去,她走出去,領著隋玉往主院走,說:“這時候最忙的是你,地里的莊稼長得如何?” “長勢不錯。不過我倒是不忙,我雇了十個女幫工掐芽條,又有二十三個客商幫我挑水澆水,棉花地里的事不用我怎么費心?!彼逵褡?,她把包袱遞過去,說:“我去年做的月事帶,給你留了五十個?!?/br> 宋嫻收下,去年離開敦煌的時候,隋玉讓小春紅給她帶了五十個墊了棉花的月事帶,這東西比裝草木灰和蘆花的月事帶好用。蘆花浸濕了就不能再用,棉花浸濕了洗干凈再曬干,抖一抖扯一扯又蓬松起來,還能吸水吸血。 “這是個好東西。”宋嫻指棉花。 “是啊,棉花織成的布、做成的棉被已經(jīng)獻給皇上了,上個月,朝廷派來的官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在成天像個老農(nóng)一樣鉆在棉花地里拔草掐芽?!彼逵裥χf。 “等棉桃吐絮,朝廷的封賞也要下來了吧?”宋嫻問,“jiejie先給你道賀一聲?!?/br> 隋玉已經(jīng)過了那陣興奮勁,聞言只是一笑,說:“這事先不提,到時候再說吧。我過來是想跟你說,你們離開敦煌之后,你兒子就沒再回來過。你知道了?也是,家里的管事應該跟你說了。他是跟他爹有矛盾了?沒大事吧?我問他他也不說。” 宋嫻點頭,“是離心了,不過不是大事?!?/br> 隋玉見她也不想說,就不問了。 “哎?”隋玉坐直身子,她探頭去看,不是她眼花,宋嫻有白頭發(fā)了。 宋嫻伸手摸了下頭發(fā),疲憊地苦笑一聲,問:“白頭發(fā)露出來了?” “你該歇歇了?!彼逵裾f。 “四十一歲了,老了,有白頭發(fā)也正常?!痹掚m這樣說,但宋嫻覺得長白發(fā)跟走商無關,也不覺得這個年紀就老了,只是憂思太過,她明白自己不開懷的根源,只能等自己想開。 “你肚子還沒動靜?” “沒有,今年不打算要,很可能要去長安一趟?!彼逵裾f。 “正好,既然你要去長安,我讓綠芽兒帶商隊跟你走一趟,我在家歇一年?!彼螊箿喩硪凰?。 隋玉點頭,“行,你歇歇,我感覺你很累。如果在家里住得不開心,你可以搬去我那里,或者是選個自己喜歡的地方住一年,反正有綠芽兒和從祖給你頂著,你離開了家里的生意也不會出什么亂子?!?/br> 宋嫻聽進去了,她垂眼若有所思。 “你賺那么多錢不就是想讓自己和子女過上好日子的,先讓自己快活點,想吃什么就買,買不到就花錢讓人琢磨,你只要肯出錢,天上飛的,水里游的,什么都能送上你的餐桌。關內(nèi)關外你也走好幾趟了,喜歡哪個地方的水,愛哪個地方的山,你帶上奴仆搬過去住個一年半載的,想孩子了就托過路的商隊捎個信,讓孩子們?nèi)タ茨?。”隋玉勸慰?/br> 宋嫻點頭,“謝謝你玉meimei?!?/br> 謝她不多問不探究,猜出她家事不和不明著說,變著法勸說。 隋玉擺手,“謝我做什么,我藏著我的小心思,讓你先去探路,到時候我的客舍蓋過去,可不是又有熟人幫襯了。” 宋嫻不信這個說辭,她轉(zhuǎn)而問:“你蓋在張掖的客舍如何了?” “不好也不壞,算是走上正軌了,有生意,能賺錢,就是回本慢,不過我不急?!?/br> “有人去找麻煩嗎?”宋嫻問。 隋玉搖頭,她剛要炫耀隋良的鬼機靈,話沒出口又想到宋嫻還惦記著撮合良哥兒和綠芽兒,她咽下到嘴的話,什么都沒說。 宋嫻哼笑一聲。 隋玉垂眼不搭理,她捻了捻手指,掐了棉芽,她指腹和指甲上的綠色汁液怎么洗都洗不掉。 宋嫻往外看一眼,說:“快晌午了,午飯在我這兒吃?” “行?!彼逵顸c頭。 吃午飯的時候沒看見黃安成,隋玉離開時在前院碰到他往外走,她這才意識到,宋嫻和黃安成分開過了,若是中間的門封死,這夫妻倆算得上是分府而居。 黃安成頷首跟隋玉打個招呼,繼而大搖大擺出門。 隋玉跟著出門,走出宋家的門,她就把他們的家事拋在腦后,不打算去插手。 不過之后的日子,隋玉經(jīng)常讓綠芽兒捎話,讓宋嫻去城北玩,宋嫻一過去,她就領著人下地干活。 水和溫度跟上了,六月底的時候,最先種下的棉花吐絮了,隋玉把身上沒有正事的仆人都趕下地干活。每天天不亮,大伙兒就挑著擔挎著水囊打著哈欠下地摘棉花,等太陽出來了,棉葉曬焦了,棉殼曬硬了,一幫人又挑著裝滿棉花的筐往回走。 殷婆和翠嫂她們見人回來,端出早就蒸好的包子和晾涼的綠豆粥,餓得饑腸轆轆的人一到家就端碗吃飯,吃飽了往樹蔭下、墻根下一坐,各拎一筐棉花坐下掰花。 棉花掰下來倒太陽底下曬著,曬干后留出交給官府的四成,剩下的六成絞了棉籽賣給錦繡織布坊。 今年開春后,隋玉又找人買了十畝的荒地,加上她去年買的兩畝,這十二畝種的棉花不用給官府交稅。剩下的三十五畝棉花是種在隋良和小崽名下的地里,原本跟官府是要四六分成,官府得六成,但棉種是隋玉自己的,不是官府發(fā)的,故而是她得六成,交給官府四成。 一匹布大概要用五十斤(漢代斤兩)棉線,但一畝地出產(chǎn)的棉花絞去棉籽后,再刨去糧稅,自己剩的大概也就六七十斤。 隋玉想了兩天,在杜坊主和杜季白再次上門問價時,她開口說:“棉絨一斤二十錢。” “不可能,太貴了?!倍欧恢饕豢诜駴Q,“玉掌柜,你要知道,織一匹棉布就要用五十斤的棉線,按你的價,我們要把棉布賣出一千五百錢一匹才能賺錢。你也是去過長安的,長安的綢緞才一千二百錢一匹,貴人能買色澤更好的綢緞,為什么用更貴的價錢來買棉布?” 隋玉狡黠一笑,說:“棉布不賣給當官的人不就成了,你們忘了?商人不能穿綢緞,他們錢財滿倉只能穿麻布和帛布,憋不憋屈?而棉布比麻布軟,比帛布厚,量還比綢緞少,能穿上棉布衣可不就是彰顯財富?他們這些人不會嫌價貴,反而價錢越貴越有面子?!?/br> 杜坊主叔侄倆沉默了,這番話實在是有道理,不服都不行。 “但過幾年,棉花種植的多了,再賣這個價就不可能了?!倍欧恢骺粗逵?,言外之意很明顯,兩家是簽過契的,他擔心她往后一直用二十錢一斤的價錢把棉花賣給他。 “等別處也種上棉花,別人賣什么價,我也賣什么價。”隋玉承諾,“也就是棉花沒大規(guī)模種植之前,你們占了獨家的優(yōu)勢能大把大把賺錢,這時候不賺錢還等什么?” “行,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我這就喊人來稱棉花?!倍欧恢髋陌?。 攢了五天的棉花絞去棉籽后只剩一百七十六斤,棉花賣出去,隋玉進賬三千五百二十錢。 在她收到第一筆進賬時,敦煌的驛卒將連籽帶絮的二百三十五斤棉花送往長安,連帶的還有耿中丞的手書。 八月初二,正值棉花大豐收季,隋玉迎來皇上的宣旨,她要趕在年關到來之前,跟耿中丞一起進入長安城。 “良哥兒,小崽,收拾行李了,你們跟我一起去長安?!彼逵衽d高采烈地喊,“趙西平,你也跟我一起去,讓玉掌柜給你介紹介紹皇城根下的好風光?!?/br> 第328章 動身 “我也去嗎?我就不去了吧?我也走了,誰給你看家里的一攤子活兒?”高興勁還沒升到臉上,趙西平先考慮到隋玉嘔心瀝血折騰出來的家業(yè)離不了人。 小崽失望地“啊”一聲,他撲過去摟著他爹的胳膊晃,央求道:“爹,你也去,我想跟你跟娘和舅舅一起去長安,我們一家一起離開敦煌,去走、去看我娘和我舅舅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