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湘被哄得身心舒暢，又自覺打了一場勝仗，滿面春風(fēng)，志得意滿，與姜榕和好如初。

    香蘭等伺候的人也松了一口氣，淑妃脾氣大，動不動就使性子，可她賞賜人從不手軟。

    宮中的份例是定死的，鄭湘哪來的那么多錢，這就要問姜榕了。

    今日外面風(fēng)雨如晦，仿佛天塌了一角似的，暴雨傾盆而下。

    鄭湘因而沒去騎馬，坐在窗前托腮看驟雨打青石，窮極無聊，她在雨稍微小些，要去宣政殿找姜榕玩。

    香蘭只好撐著一把青綢傘，送主子去了宣政殿。不知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姜榕書房內(nèi)竟然無大臣。

    鄭湘就堂而皇之地徑直走進去，姜榕見她笑道：“怎么來這里了？沒在宮里讀你的那些話本，或者和小宮女投壺玩雙陸？”

    “天暗雨吵，殿內(nèi)太潮，沒甚心情，我就過來了?！编嵪孀邅?，從背后抱住姜榕。

    風(fēng)雨最易引出愁思。鄭湘趴在姜榕寬厚的肩膀上，一股安全感頓時傳了過來。

    姜榕拍著她的手，道：“像前幾日那樣為我讀奏疏，好不好？”

    狂風(fēng)吹得窗欞呼呼作響，雨又下大了，蓬萊殿前的石榴樹被吹得彎下腰團成嬰兒的模樣。

    鄭湘放開手，起身道：“好啊。”姜榕推了一摞奏表給鄭湘，鄭湘就開始讀起來。

    殿內(nèi)昏暗，御案邊的燭臺上燭光搖曳，映著鄭湘瑩潤生輝的臉龐，讓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伴著風(fēng)聲、雨聲和佳人的聲音，姜榕處理政務(wù)的枯燥變成了輕快。

    一個念頭如浮光掠影地閃過，怪不得那些酸儒狂士都喜歡紅袖添香。

    姜榕正享受著風(fēng)雨中的安寧時，突然有人稟告說魏國公來了。

    鄭湘停下來，抬頭看向姜榕。

    “請魏國公過來，”姜榕說完看向鄭湘笑道：“你不必回避，留在這里?！?/br>
    鄭湘想了一下，起身站在姜榕的身側(cè)。這點她是和徐紈素學(xué)的，當(dāng)徐紈素是宮妃時，遇到大臣都是站在厲帝身邊，而她當(dāng)了右皇后，便是她爺爺來也是坐著。

    外面進來一位留著絡(luò)腮胡須像黑熊似的猛將，他似乎不耐煩打傘，須發(fā)滴著水，官袍也都是水跡，一路走來在地毯上留下碩大的泥腳印。

    魏國公拜見了皇帝，便說明來意，他是向朝廷多討要些糧草。周朝初立，不宜開戰(zhàn)，但開戰(zhàn)一事不是周朝一方說了算。

    南齊仗著長江天塹偏安一隅，不足為慮，但是北虜據(jù)傳卻有異動。

    當(dāng)年，姜榕帶著大部分將士從北地打到中央，也留了一部分將士守護邊疆。

    調(diào)魏國公陳崇回邊疆，不僅是為預(yù)防北虜作亂，也有將原將士調(diào)回京師授封安撫人心的意思。

    鄭湘盯著魏國公瞧，總覺得這人熟悉，想了半響，試探地問道：“你是大熊？你認識陳大熊嗎？”

    魏國公進來時，就隱約瞧見皇帝身邊站著一絕色，不敢細看，目不斜視地與皇帝爭論起糧草來，沒想到那絕色佳人一直盯著自己。

    魏國公忍不住反思，自己是衣著不妥嗎？沒有坦胸露腹，妥貼得很。

    “大熊？”姜榕噗嗤笑出聲，解釋道：“這是魏國公陳崇，淑妃怕是認錯人了。”

    魏國公聽到有人叫自己大熊，臉色爆紅，只不過他面色黝黑又留著絡(luò)腮胡子，一點都看不出來。

    聽完皇帝的話，魏國公才明白眼前的嬪妃是鄭淑妃。他和老婆去鄭家吃過酒，知道自己叫大熊……也不足為奇。

    “啟稟淑妃娘娘，臣小名叫大熊?！蔽簢Y聲甕氣，不情不愿道。

    今非昔比，他已經(jīng)是戰(zhàn)功赫赫的國公爺啦！

    鄭湘嗔了姜榕一眼道：“我就說我不會記錯，他確實是陳大熊?！?/br>
    “陳……魏國公，你還記得我嗎？我當(dāng)時被你嚇哭了?！编嵪鎺е诖龁柕?。

    被他嚇哭的小孩多著呢，魏國公哪里記得這些，于是搖了搖頭。

    姜榕意味深長笑道：“哦，我明白了，這就是所謂的止小兒夜啼，不愧是魏國公?！闭f著嘴里來回念叨“陳大熊”和“魏國公”。

    鄭湘的手比劃著，催魏國公道：“你再想想，當(dāng)初我和阿爹一起去打獵，我剛被你嚇哭，阿爹就過來了。他說你眉里藏珠是福氣之相，讓我不必害怕。”

    魏國公聞言立刻想起了一樁陳年舊事。那日，他去打獵，順道去設(shè)陷阱的地方查看有沒有收獲，突然一個仙童似的女娃子騎著小矮馬直接往陷阱的方向跑。

    還叫陳大熊的魏國公忙沖上去，一手拽起小仙童，一手摁住小矮馬。人馬是攔住了，但是小仙童卻被他的容貌嚇得哇哇大哭。

    正當(dāng)他手足無措之際，一個長得好看的大官帶仆從騎馬追過來。

    魏國公當(dāng)時還以為自己要被毒打一頓，沒想到這個官接過女娃子，問清緣由，派人查看陷阱，最后向自己道謝還送了謝禮。

    “這位陳兄弟心性淳樸，膂力過人，且眉里藏珠，是有大福氣的?！?/br>
    這句話自從落在魏國公的心中，就時常被噙在嘴里回味，至今猶新。他靠著貴人的這句話，再困難也沒泄過氣，最后封了國公。

    原來自己真與鄭將軍見過面啊。

    魏國公不知為何心中涌現(xiàn)一股暖意和豪情，挺直腰背想站在當(dāng)年那位女娃子面前，說自己果然是有大福氣的。

    但是……

    “啊，看魏國公的表情，就知道是他啦。魏國公戰(zhàn)功赫赫，果然是有福氣的?！被实鄣脑挻驍嗔宋簢乃季w。

    鄭湘低頭對姜榕笑道：“是吧，我年紀雖小，但不會記錯?！?/br>
    魏國公道：“臣眼拙沒認出娘娘，說起來有件事要恭喜娘娘。昨日臣去鄭家慶賀代國夫人為鄭將軍找回親子，恭喜娘娘兄妹團聚?！?/br>
    “親子？兄妹？”鄭湘疑惑地掃了眼兩人，他爹就她一個孩子，哪來的親子。

    魏國公道：“就是鄭將軍前頭的兒子啊?！?/br>
    鄭湘眼睛微睜，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下意識地看向姜榕，姜榕卻是一副默認的表情。

    她的腦子亂糟糟的，腦海中父親的形象扭動起來，看不真切。她爹怎么除了她，還有別的孩子呢？

    姜榕見鄭湘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打發(fā)走魏國公，奇道：“代國夫人沒有給你說過嗎？”

    姜榕早就知道這件事，但他把告知湘湘這個驚喜的機會讓給了代國夫人。

    但現(xiàn)在看湘湘的神色，這恐怕不是驚喜，而是驚嚇啊！

    姜榕后怕地拍拍自己的良心，決定將這個鍋甩給代國夫人。

    “你娘沒和你說這事？昨日她都設(shè)宴昭告全京師了?！苯乓荒樀捏@訝看起來不似作偽。

    鄭湘急得轉(zhuǎn)圈，道：“我不知道??！哪來的人怎么能冒充我爹的兒子？我爹就我娘一個女眷，就我一個孩子，哪來的親子？”

    姜榕抓住她的手，讓她坐下，安撫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那人是鄭將軍在南齊時生的兒子，叫什么鄭洵。我以為代國夫人早和你說了，沒想到她竟然沒和你說?！?/br>
    鄭湘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急道：“全京師的人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阿娘在想什么啊？有必要先斬后奏，瞞著我一人嗎？”

    姜榕附和道：“就是，代國夫人做事欠考量。湘湘這么大度，怎么會阻止同父兄長認祖歸宗呢？”

    “你別說話！”鄭湘這話說得急，連兒時的口音都帶出來了。

    姜榕看著氣得臉若朝霞的淑妃，立馬閉上嘴巴，欣賞薄怒時的美景。

    “阿娘在想什么？阿娘是不是學(xué)壞了，要找什么嗣男繼承家業(yè)？那人有什么好？阿爹死了就罷了，阿娘與他無親無故的，怎么還找他……”

    鄭湘的嘴不停地念叨，語速又急又快，就像此刻外面屋檐下連成串的雨珠子。

    姜榕心道，這代國夫人有幾分謀略，也懂她閨女知道必定要鬧的性子。

    眼瞅著鄭湘要急出眼淚，姜榕忙哄道：“咱們以后再不理代國夫人了?！?/br>
    鄭湘聞言，柳眉一豎，泛著水光的眼睛瞪著姜榕，道：“你別說話！”

    姜榕又閉上嘴巴，鄭湘最后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狠狠道：“阿娘既然喜歡那什么前頭的后頭的孩子，就送十幾斤蓮子給阿娘，讓阿娘吃個夠！”

    姜榕聽到這個“懲罰”，一時間不知要說什么，最后張了張嘴，道：“蓮子清火，你也多吃些?！?/br>
    第22章 石榴（一更）

    姜榕狠狠地羨慕了代國夫人的待遇。

    他要是惹了鄭湘,不是打，就是罵，還有咬,若非他皮糙rou厚，說不定身上已經(jīng)疤痕摞疤痕了。

    然而，代國夫人呢？

    莫名其妙給鄭湘認回一個哥哥，惹得她氣得跳腳,結(jié)果懲罰就是送十幾斤蓮子過去，一語雙關(guān)地提醒代國夫人是憐新認的子,還是憐她這個親子。

    若是姜榕得了這待遇,別說十幾斤蓮子,就是幾十斤蓮子他也能吃得下。

    “你是不是在罵我？”鄭湘聽到“清火”兩字,一雙眼睛狐疑地盯著姜榕。

    姜榕回過神來,忙搖頭道：“我怎敢罵你？你不罵我就謝天謝地了。”

    鄭湘哼了一聲,堅決不承認自己罵過姜榕：“我哪里罵過你？凈說胡話，你是皇帝,我是妃子，巴結(jié)你奉承你還來不及呢?！?/br>
    “好好好,是我記錯了?！苯胖缓谜J命地說起胡話。

    唉，也就是湘湘了,若換了別人,這樣與他說話，墳頭草都二尺高了。

    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今天中午吃蓮子糕、清燜蓮子、蓮子粥,配個糖醋荷藕、桂花糯米藕和荷葉雞，再來個蓮藕排骨湯。你覺得怎么樣？”姜榕道。

    鄭湘想了想，道：“十幾斤太多了,蓮子敗火，吃多了不好，還是送幾斤吧?！?/br>
    “光送蓮子又太小氣，我豈是那么小氣的人！俗話說，胳膊肘折了往袖子里藏，罷了罷了，便宜那一家子了?！?/br>
    “除了蓮子什么都不給阿娘送，讓她瞞我，讓她氣我，氣死我了……”

    姜榕頓了一下，自從當(dāng)皇帝后，從來沒有人這樣無視他。

    他看了眼還沉浸“蓮子”中的鄭湘，轉(zhuǎn)頭對縮成鵪鶉的梁忠，道：“淑妃火氣大，糕點和粥不用加糖，把糖醋荷藕和桂花糯米藕去了，再來個涼拌苦菜?！?/br>
    鄭湘想畢，仰頭看姜榕，問道：“那一家子有幾口人？”

    姜榕老神在地閉上眼睛小憩。鄭湘冷哼一聲，轉(zhuǎn)頭問梁忠，道：“梁公公，你知道嗎？”

    梁忠滿臉陪笑道：“啟稟娘娘，鄭洵有一妻二子一女，長子八歲，長女六歲，次子四歲?！?/br>
    鄭湘點頭，對香蘭道：“香蘭，你去準備賞賜的絹帛和禮物，我就不看了。隨便賞賜些，別失了臉面就行?！?/br>
    香蘭應(yīng)了，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主子，心中開始嘆氣，隨她吧。

    這是帝妃間的情趣，一個愛鬧，一個縱容，他們這些奴婢看著就行。

    香蘭和梁忠前后相繼出了宮殿，心有戚戚地互道辛苦。

    中午用膳時，鄭湘喝了一口蓮子粥，眉頭微皺，然后推給姜榕，嘗了一口蓮子糕，味道清苦，遞給姜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