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湘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自此對什么所謂的靈驗(yàn)神方敬而遠(yuǎn)之。

    命只有一條，身體不能翻新，沒命了，身體不好了，即便再多的榮華富貴也享受不了。

    蓬萊殿院中的海棠花漸漸謝了，花房又送上一對盛開著如同火焰般花朵的石榴樹。廊下擺著一溜兒的芍藥花。

    整個蓬萊殿花團(tuán)錦簇，生機(jī)盎然。小花在眾人的呵護(hù)下，一天一個樣，但距離鄭湘眼中的漂亮娃娃還有幾個月的路要走。

    生活順?biāo)欤嵪娴拿嫔桨l(fā)紅潤，整個人連同頭發(fā)絲都熠熠生輝。她重拾跑馬射箭的愛好。

    只是一人終究無趣，鄭湘最近找了周貴妃策劃邀請勛貴外戚宗室家的女子一起來打馬球玩。

    周貴妃雖沒有當(dāng)場應(yīng)下，但看其意思大約是同意的，只是可能憂慮某些事情。

    鄭淑妃的主意確實(shí)好，在皇帝不廣選后宮的情況下，后妃與前朝官眷加強(qiáng)聯(lián)系，有利于維護(hù)朝堂的穩(wěn)定。

    但是周貴妃不想在宮中舉辦馬球活動，一來是因?yàn)槿藛T龐雜，不利于禁中安全；二來是總有想不明白的蠢貨，想要將姊妹女兒往皇宮里送，正常渠道走不得，歪門邪道樣樣在行。

    周貴妃對現(xiàn)在宮中的局面很滿意，趙德妃爭不過鄭淑妃，轉(zhuǎn)而專心教養(yǎng)三皇子，鄭淑妃不惹事，即便惹事了也有皇帝解決。

    但是再來新人就不行了，若身份低些還好，就如那三位寶林養(yǎng)著，若身份高些，只怕趙德妃和鄭淑妃都要鬧。

    周貴妃喜歡平靜的日子。

    鄭湘從周貴妃處回來，只覺得和別人打馬球一時(shí)半刻急不來。

    見不到新鮮的人，見不到新鮮的熱鬧，她想到外面呼吸新鮮的空氣。

    外面春光燦爛，百花盛開，綠意盎然。宮里的景色再美，看了幾年也都看膩了。

    鄭湘坐在海棠樹下，手里拿著一朵盛開的芍藥花玩，想著如何出去玩。一個尚儀局的宮女過來稟告說，她的舅母過來覲見，請示她見還是不見。

    舅母？

    鄭湘立馬坐直身體，來了興致道：“見，怎么不見？”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舅母一向看她不順眼，鄭湘現(xiàn)在過得比厲帝時(shí)都快活。

    她現(xiàn)在過得這么好，又有現(xiàn)成的機(jī)會送上來，不在舅母面前炫耀炫耀，自己都覺得過不去。

    “請陸夫人進(jìn)來，宮中殿宇眾多，你好生為陸夫人領(lǐng)路，免得她迷路了?！编嵪嬉馕渡铋L地對小宮女道。

    小宮女知趣，臉上一片了然之色，欣然領(lǐng)命退下。

    “蕙香，快給我梳妝打扮，怎么富貴怎么來？”鄭湘忙不迭進(jìn)殿，坐在梳妝臺前，內(nèi)心激動起來，終于有可以打發(fā)時(shí)間的事情了。

    陸夫人出生與陸家相差無幾的世家大族，又是嫡支。一道圣旨下來，她的小姑子陸鳳儀嫁給了從南齊跑來的兵家子。

    陸夫人心中不滿，認(rèn)為這降了自家的門楣，但畢竟小姑子不是她的女兒，且圣旨已下，只得作罷。

    后來，小姑子的丈夫沒了，帶著女兒返回娘家居住。

    陸夫人先開始只當(dāng)是兩雙筷子的事情，但沒想到丈夫昏了頭，竟然給兒子定了這樣人家出生的女兒。

    自此，陸夫人見這對母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然而一天天塌地陷，陸夫人顧不得世家夫人的體面，撲通跪下，挾養(yǎng)育之恩要鄭湘入宮救丈夫。

    鄭湘進(jìn)宮不是因?yàn)殛懛蛉说膾抖髑髨?bào)，而是她和母親都認(rèn)為陸家除了心疼meimei且心懷愧疚的舅舅，就沒幾個好人。

    這些人為了榮華富貴，骨rou至親皆可論斤賣，更遑論外八路的表小姐？陸鳳儀深有體會。

    既然如此，不如果斷進(jìn)宮博一線生機(jī)，也能報(bào)答舅舅的庇護(hù)之恩。

    在所有雜亂齷齪的心思剛剛冒頭，鄭湘就跪在皇宮大門前為舅舅叫冤。

    陸鳳儀和陸夫人這對不對付的姑嫂第一次合作，放下傲慢，漫天撒錢，賄賂厲帝近侍，求其為鄭湘美言。

    這件事給鄭家母女以及陸家?guī)卓趲淼亩际菒u辱和痛苦。

    所以諸人都刻意回避這段一回憶腦子就要爛掉的記憶。

    連受其傷害最小的陸夫人也是如此。因而，她輕易不見，或者說不敢見鄭湘。

    現(xiàn)在過來覲見鄭湘，必定是有要事。

    第39章 錦衣

    如果有選擇,陸夫人絕不會來見鄭湘。

    她對鄭湘的感情極為復(fù)雜：有對其家世的輕視、有對其膚淺性格的自矜、有從丈夫和兒子身上轉(zhuǎn)移過來的怨氣、有對其果決性格的佩服、有對其救了丈夫的感激、也有致其陷入困境的愧疚……

    百感交集，言語不能表達(dá)。她一直在回避與鄭湘相關(guān)的記憶和事情。

    然而，她今天過來了。隨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女兒陸萱，鄭湘的表姐,袁氏的兒媳。

    鄭湘滿頭珠翠,富麗堂皇,光嵌紅寶石花頭金釵就插了六對,發(fā)髻正中是一只展翅欲飛的含珠大偏鳳釵，鳳眼是一對祖母綠,其他的小發(fā)簪和玉釵更是隨意點(diǎn)綴。

    她扶了扶重了一二十斤的頭，攏攏袖子，身上穿的是繡牡丹孔雀蜀錦，金翠輝煌,貴氣逼人。

    走了不少冤枉路的陸氏母女終于來到蓬萊殿。

    鄭湘低頭只管看手里的琉璃茶盞,宮女太監(jiān)知主子要作威，皆屏息凝神不敢發(fā)出一聲,任憑母女手足無措地站在地下半響。

    鄭湘才抬起頭，臉上扯出一抹笑容,道：“舅媽來也不吭一聲,我一直等著呢。喲，這是萱表姐,稀客稀客。”

    陸夫人初來，就吃個下馬威,無奈有求于人必須忍著：“民婦不敢當(dāng),娘娘風(fēng)采更勝從前。民婦在家聽聞娘娘誕育皇子，心中歡喜，只是家中事忙,現(xiàn)在才來給娘娘道賀?！?/br>
    鄭湘煞有其事地點(diǎn)頭道：“不晚不晚，離小皇子周歲還有幾個月呢?！?/br>
    陸夫人一頓，轉(zhuǎn)頭對陸萱道：“你與娘娘多年未見，怎么見面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br>
    陸萱被催著勉強(qiáng)說了幾句吉祥話，臉一陣紅，一陣白。

    鄭湘在上面看得正爽，她就喜歡這對愛面子的母女拉下面子說話的樣子。

    “瞧我這記性，光顧著和舅母表姐說話，忘了給你們賜座。蕙香，上茶。”

    母女二人坐在繡凳上，端了茶水又放下。

    陸夫人問起小皇子的事情：“我在家中，聽到娘娘母子皆安，心中不勝歡喜。小皇子最近如何了？進(jìn)得可香？睡得可好？”

    “都好都好?！编嵪娌荒蜔⑴f，轉(zhuǎn)而問起陸萱：“表姐這些年過得可好？”陸萱嫁給了陸夫人娘家堂兄弟的兒子，世家聯(lián)姻，門當(dāng)戶對，又是回到外家，日子想必過得不錯。

    陸萱聞言，臉色頓時(shí)白了。

    她一直拿自己與鄭湘比較，除了容貌，論家世、女工、管家、交友……她自認(rèn)樣樣都比鄭湘強(qiáng)。

    可是，她爹對鄭湘比對自己好，她胞弟對鄭湘比對自己殷勤，她的娘不如鄭湘的娘對女兒挖心掏肺……

    于是，她的心中滋生了嫉妒，連救父之恩都不能抹掉這股子嫉妒。

    鄭湘進(jìn)宮侍奉喜怒無常的皇帝，她嫁給門當(dāng)戶對的少年郎。

    鄭湘做了朝不保夕的皇后，她是富貴優(yōu)游的世家大婦。

    大梁滅了，陸萱以為鄭湘身為前朝皇后再也爬不起來時(shí)，結(jié)果轉(zhuǎn)眼，鄭湘不僅當(dāng)了新帝的寵妃，還平安誕下皇子。

    但是現(xiàn)在，她呢……

    陸夫人見女兒精神恍惚，一直沒說話，用手推了推女兒，催促道：“你與娘娘是骨rou至親，嫡親的姑表姊妹，有什么難處說出來，娘娘能為你做主。”

    鄭湘換了姿勢，繼續(xù)頂著滿頭的金銀玉石，盯著陸萱母女瞧。

    舅母依然是世家大婦的做派，但多了許多老態(tài)，而陸萱臉色憔悴，不施粉黛，衣服素凈，滿臉愁容。

    陸萱牙一咬，撲通跪下道：“求娘娘救救我與女兒！若是娘娘不答應(yīng)，我就長跪不起?！?/br>
    “那你就跪吧?！编嵪媛唤?jīng)心地吹著指甲，這個顏色看膩了，下次換個顏色涂。

    鄭湘端詳完指甲，抬眸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陸夫人。

    這句話有點(diǎn)耳熟。

    陸夫人被鄭湘看得臉色發(fā)燙，但忍羞呵斥呆愣的陸萱：“萱兒胡說什么？快把你的難處說出來，聽?wèi){娘娘裁決。”

    陸萱哀求道：“巡按將我公公抓了起來，說是貪婪暴虐，結(jié)交虎狼之輩，收受賄賂，獄訟不公，要將他抓拿歸案重判。”

    “我公公出自世家名門，才干優(yōu)長，且袁家家財(cái)萬貫，怎么會看上百姓那點(diǎn)東西？那巡按不過八品，竟然能抓堂堂從三品刺史，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求娘娘看在往日的情分，為我做主。”

    鄭湘聞言，突然想起去年姜榕提過的六條……六條什么她忘了，好像就是地方官的考核標(biāo)準(zhǔn)。估計(jì)袁刺史是犯了這六條。

    姜榕不同厲帝。厲帝時(shí)出現(xiàn)這事，鄭湘會認(rèn)為確實(shí)如陸萱所言，但是姜榕治下就不一定了。

    鄭湘不想管，姜榕提朝中新政時(shí)，眼睛里發(fā)光，說要給兒子打好基礎(chǔ)，開三百年太平。她這個娘當(dāng)然不能拖后腿。

    鄭湘突然轉(zhuǎn)頭問起陸夫人：“舅母，當(dāng)年舅舅出事，袁家是不是鬧著要換人求娶？”

    陸夫人的面皮仿佛被扒下來扔到地上，強(qiáng)忍羞恥承認(rèn)道：“是，但是……但是……”

    鄭湘笑了笑，打斷道：“舅母和jiejie回去吧，今日見到故人，我也高興，本想多說兩句，只是宮中事多，不敢苦留舅母，連日咱們再聊?！?/br>
    陸萱還要說話，卻被陸夫人拉住，失魂落魄地離開。

    淑妃什么都沒說，但什么都說了，強(qiáng)留只怕適得其反。

    兩人一出蓬萊殿，鄭湘立馬招呼道：“蕙香快給我取下首飾，壓得脖子疼。”

    蕙香和小宮女連忙上前解首飾，卸下來的首飾足足放了四個托盤。

    鄭湘靠在椅子上，散發(fā)仰頭，道：“你們表現(xiàn)得不錯，都有賞。”蕙香等人連忙謝恩。

    陸萱婆家遭遇不幸，鄭湘也沒心情炫耀，便打發(fā)走她們。

    不過，這事她得真問問姜榕，袁家死活鄭湘不在意，但是陸萱不同袁家諸人。

    姊妹縱有齷齪，但不至于要她命，除非陸萱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

    但她肯定沒那個腦子，陸萱說話行事都端著賢淑大方的模樣。

    遲則生變。

    鄭湘稍微梳洗，就來到宣政殿，問姜榕袁家那位刺史要如何處理。

    姜榕的眼睛盯著鄭湘瞧，帶著十足的興味，道：“你向來對這些不感興趣，問這做什么？”

    鄭湘催道：“你知道就趕緊和我說，不知道叫人去查?！?/br>
    姜榕笑著招手，鄭湘走過去坐到他腿上。

    “巡按已經(jīng)就此事上了奏疏?！?/br>
    鄭湘雙手?jǐn)堉诺牟弊?，急問：“罪大不大？要不要跑？”夫妻本是同林鳥，死到臨頭各自飛。

    “跑？”姜榕微愣，道：“誰跑？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