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1節(jié)
這時,仿佛剛才那場鬧劇從未發(fā)生過一樣,陳明實露出個大大的笑,由著他娘一伸手便站起了身,對他娘說,“那您等會兒可得輕點?!?/br> “知了,”宋慧娟側過身進屋時,臉上的那抹笑意也隨之消失。 掀開簾子,只一雙腳露在床帳子外頭,宋慧娟并沒有刻意放緩聲音,幾步走到床尾,側坐在床沿邊上,把那雙布鞋脫了下來,一手當著床帳子, 一手就把這雙腳放進了床內。 宋慧娟的人也隨著進到里頭,看著睜著眼瞪她的男人,宋慧娟一句話也未說,只低垂了眉眼,傾著身子拉開了挨著墻放好的被子,左右鋪開蓋在了他身上。 放下床帳子,宋慧娟才走到桌前,拿起放在里頭的那瓶白酒,往手心里倒了點兒,這才出了屋。 “別亂動,”宋慧娟側著手把白酒滴在那鼓包的地兒,緩緩用著勁兒便按了上去。 陳明實也老老實實的坐在他娘邊上,把腦袋歪在他娘腿上,遠遠望著門外的小黑,心里也安定了許多,睜開的眼恍惚間就閉上了。 宋慧娟的手指圍著鼓包的周邊一圈圈打轉,等滴落在頭皮上的白酒都瞧不見了,手上也不再濕潤,宋慧娟才停住了手,拍了拍她這小兒的肩膀,“起來罷?!?/br> “娘,”陳明實睜開了眼,卻沒把頭從他娘腿上移開,緩緩跟他娘說,“您回頭跟爹說,別去了,這事我低不了頭。” 這樣的話說得沒頭沒腦,宋慧娟到此刻還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因著啥事能動手打人,雖說他的脾性比著明守明安是硬了不少,可這么大的人了,他也不是不懂事,這十幾年也不是沒跟同學鬧過矛盾,可那兩人之間相互推搡兩下也是男娃之間慣有的,從沒鬧成今天這模樣過。 “你也大了,”宋慧娟的目光不再停留在趴在她腿上的這個小兒身上,她明知道他拿了主意不肯說她是問不出來的,便也不再問,“自己能拿主意了……” 往日最是硬氣,從不肯輕易低頭認錯,甚至今日被陳庚望砸那一下都沒喊一聲疼還對他娘笑的陳明實聽見他娘這樣唏噓不已的話,卻再也控制不住的流了淚。 那guntang的淚水越過鼻梁,兩行淚融在一起,浸濕了頭下枕著的料子。 宋慧娟便由著那淚緩緩流下,手上卻不住地拍著他的背,無人注意到她的面上也流了兩行淚,一滴一滴都落在了趴在腿上的那張側臉上。 宋慧娟的心又酸又澀,像是沉在了那南河里一樣,她這些個孩子們一長大,便知道跟她報喜不報憂了,不僅是那倆在外頭參加工作的大的,連她這小兒不知何時也學會這一套了,也只有最小的那個,每每回來還知道暖暖她的心。 坐在椅子上的宋慧娟眼看著日頭偏了南,她終于還是站起了身,對著她這小兒說,“去打水洗洗臉兒,晌午娘搟湯面條?!?/br> 不論事兒再大,該吃的飯還是要吃的。 宋慧娟給自己洗了臉,便坐到案桌前開始揉面,一桶一桶的水填滿水缸,紅著眼睛的陳明實坐在了灶下,添水燒鍋。 宋慧娟做好飯,給明實盛了一碗,便端著那個盛滿的大碗進了屋,把碗放到長桌上,宋慧娟勾起床帳子,見躺在床上的男人閉著眼枕著壓在頭下的雙臂,她便說道,“先起來,把飯吃了再睡。” 那躺在床上的陳庚望本就睡不下,聽了這婦人的話,當即掀了身上的被子坐起來,趿拉著鞋坐到了長桌前,拾起筷子夾起了一根豆角,宋慧娟這才起身進了灶屋。 收拾好灶屋,宋慧娟打發(fā)明實回屋睡上一覺,她也進了里屋,人坐在床邊卻躺不下,便問,“馬先生來說是咋回事了沒?” 坐在床邊看報的陳庚望回過頭看她一眼,又盯著手里的報紙,終于說道,“不論啥緣故,他先動手這一條就過不去,人家爹娘找上來了,就不是他那硬著頭的做法?!?/br> 聽他開口,宋慧娟就知道他還是壓著火惱明實的,這時卻也開不了口,只聽他繼續(xù)說道,“他自己腰桿子硬氣,自己就能撐起來,還要老子給他打圓場?” 宋慧娟仍舊開不了口給明實求情,陳庚望發(fā)夠了火兒,沒料到這婦人是一句都沒勸,只坐在一旁看著他發(fā)火,自己個兒就熄了火。 這時,宋慧娟才問,“那馬先生說是因著啥打起來的沒有?” 陳庚望哼了一聲,“只說是為著個女娃娃,到底是咋回事人家先生這一回就是來問哩,那邊人家說是他先動的手,旁邊有看見的同學也作了證,先生問到底是咋回事他硬著頭不說,人家先生有啥法?” 宋慧娟怎么也沒想到是為著女娃娃跟人打的架,也怪不得他不肯說,只是她不知道真為了人家女娃娃打一架也沒啥,只要跟先生好好說了不也就沒事了? 夫婦倆都不知道更多的情況,說到底如今也只有這三個娃娃知道,可現在明實硬著頭就是不說,人家那邊只說是他先動的手,關鍵就看這女娃娃了。 “那能不能找那女娃娃問問?”宋慧娟想不出別的法子了,難不成真要她眼睜睜看著他關鍵時候因此退學,往后就是真沒法子了。 “咋找?”陳庚望放下手里的報紙,坐到了床邊,“就是找著人家,你還能別過他?” 陳庚望的話一針見血,即使找到了人家女娃娃,也無法改變明實先動手打人的事實,至于要她那犟脾氣的小兒改主意,更是難上加難。 “那,真就這么退學了?”宋慧娟說起來還是心疼,“沒倆月就該考試了……” 陳庚望沒給身旁的婦人回答,拉上被子合上了眼。 下午陳庚望騎著明安參加工作頭一年攢下的錢給他買的洋車子出了門,一句話也沒撂下,宋慧娟心神不寧的提著籃子去了東地。 直到天都黑透了,也沒見陳庚望回來,陳明實在草棚子底下喂牲畜,宋慧娟一個人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等著他,萬籟俱寂的夜里,連洋車子碾壓在泥土上轉動車把的動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已然年老的小黑聽見聲音就從地上爬了起來,緩緩邁著步子走到門邊等著。 果不其然,院門被人打開了,緊接著洋車子就被人抬過門檻推到了堂屋,宋慧娟放下手里的針線下了床,瞧見站在石臺子邊洗手的人便說,“飯都涼了,熱熱再吃?!?/br> 說罷,端著煤油燈進了灶屋,劃著洋火點燃手中的樹葉,火光漸大,宋慧娟一把將其塞到了灶里, 擦了手進到屋內的陳庚望,見婦人攪動著大鍋,三兩下,盛了一碗熱乎乎的面湯端到他面前,“先喝口湯,饃饃還得再熱一會兒。” 陳庚望端到手里,不是太燙,喝到嘴里正好,面湯喝了大半,面前便多了一個碗,婦人遞過來倆饃饃,他接過一口咬上,那婦人已然回過了身開始刷鍋。 宋慧娟這邊收拾好灶臺,舀出來的刷鍋水依舊是拌著麥麩子喂給了草棚子底下的牲畜,等她回過身,灶屋的燈還亮著,門邊的人此時站在不遠處彎著腰打水。 宋慧娟放下手里的盆,等他打滿兩桶水提走,才彎腰打水洗盆。 水缸不比淘洗小麥的缸大,也需三桶水才能填滿,陳庚望另提著一個木桶返來,宋慧娟擺擺手,“打的夠吃就成?!?/br> 但陳庚望的步子沒停,仍舊走到了她面前,宋慧娟便加緊手里的活兒,最后涮了一遍,才把盆放在了草棚子底下。 打了水的人走在前,宋慧娟跟在后頭進了灶屋,端起煤油燈帶上了灶屋的門,夫婦倆照著腳下微亮的路走進了里屋。 躺在床上的宋慧娟仍是睡不下,盡管她明知道退學或許已成定局,可她還是為她那小兒的以后發(fā)愁,身旁的陳庚望又怎么不知她此時的憂愁,頂著黑漆漆的床帳子,陳庚望提起了他下午出去跑的事,“明兒馬先生去聯系聯系人家女娃,看看到底是個啥情況?退學的事人家馬先生還沒辦,就等那渾小子了。” 他這一番話說罷,宋慧娟原本背過去的身子當即就面對他坐了起來,她這時才知道下午他是去學校尋馬先生了,不論明兒人家女娃娃那邊咋說,這會兒好歹解了宋慧娟心里一直掛著的石頭,她心里私下還是相信她這個小兒的,不到萬不得已他怎么輕易動手打人? 而瞧見她這樣大反應的陳庚望,心中立時又滿又漲,她若非因著那渾小子,豈不知她要與自己相背多少日夜了。 “睡罷,”陳庚望閉了閉眼,心中的郁氣才消散不少,而身旁的宋慧娟這才重新躺到床上閉上了眼。 夜?jié)u漸深了,聽著身側傳來的陣陣輕呼聲,陳庚望枕在頭下的胳膊才挪出來,拉了拉蓋在兩人身上的被子。 第二日天亮,宋慧娟昨夜剛安下的心又隨著升起來的日頭提了起來,但地里的活兒不等人,陳庚望搬了管子放到架子車上,陳明實跟在他爹娘身后推著架子車下了地。 老天不下雨,底下的莊戶人就得自己想法子灌溉,小麥長到這時候,是一點兒差錯也不能有,忙活了小半年,不是事到臨頭鬧出岔子。 這兩年澆水再不用提著水桶一桶一桶的打了,幾戶交好的人家或是同門院的兄弟們湊了錢一起買了抽水泵,往水井里一放,插上電連著線就能抽出水來。 明安參加工作的那一年春天陳家溝就通了電,她用自己攢下的錢給家里添了輛洋車子,陳明守便趁著陳家溝都通電,也給家里通上了電,只是這電費比油錢貴,平日里家里也沒孩子,陳庚望夫婦倆還是靠著那煤油燈過日子的。 但這會兒的電錢是省不了的,有了這個抽水泵,最多兩天就能把這十來畝地都澆上一遍。 陳家的這個抽水泵是陳庚望弟兄三個連老陳頭一起共用的,但到底誰家掏了多少錢宋慧娟是不知道的,又或者是陳庚望自己掏的錢,到底如何攤的帳她一句也沒問,只是平日里在他們那座院子里放著,誰家要用就來拿。 前兩天陳庚興剛用完送回來,轉手就教陳庚良拿走了,好在這時澆水也不算太晚,等忙完自家這十來畝地,還有老陳頭那五畝地要去澆。 抽水泵放好,從架子車上卸下水管子,一節(jié)一節(jié)的擺放好,省得壓著旁人家的莊稼,十幾米充了水的管子沉重非常,三人時不時就要搬著調整位置,以便澆灌到每一寸土地。 晌午也是離不開人的,宋慧娟趁著時候回了家開始做飯,做完再給那爺倆送過去,等人吃完,忙到半下午,這一塊地才算澆好。 收了抽水泵和水管子,繼續(xù)推著架子車去東地,東地不多,只那兩畝地,至于北地剩下的那三畝,半天就能澆完。 那父子倆推著車去了東地,宋慧娟便背著竹簍子去割草,草棚子底下的那些牲畜每天都得喂上一遍草料,幾頭羊先暫且不提,但就那一匹馬和兩頭牛吃的就不少。 割草也是個體力活兒,但凡誰家養(yǎng)了點牛羊的,都是得跑著去割草的,宋慧娟繞著西河割了點草,瞧著日頭往西落,漸漸隱藏在鄭家莊的村子后頭,宋慧娟才收了鐮刀,背起竹簍子往回走。 她趕到家時,那爺倆正攜手搬著抽水泵往堂屋走,剛割好的草倒進食槽里,宋慧娟洗了洗手又進了灶屋,陳庚望收完水管子又坐到了灶下。 這一天忙著地里的活兒,人一旦忙起來腦子就顧不得想太多,陳庚望上了床就打起了呼嚕,宋慧娟這會兒閑下來就睡不下,滿腦子還是明實的事兒。 次日,那爺倆便推著架子車去了北地,宋慧娟收拾完家里,才背著竹簍子又去了西河。 這幾天澆地的人雖比不上前幾天多,可在地里埋頭做活的人還是不少,宋慧娟背著一竹簍子的草剛往回走,前頭就跑來了個女娃娃,是楊春麗家里那個明坤底下的閨女,“庚望奶奶,有人找明實叔?!?/br> 隔得有些遠,宋慧娟瞧不清楚,牽著她的小手往前走,“成,奶奶知道了,就在樹林子里玩兒,別跑遠了?!?/br> “知了,知了,”小姑娘揮揮手,就跑進了南邊的楊樹林子里。 宋慧娟加快步子往前走,走近了才看見來人正是她一直盼著的馬先生,她忙走上前,“馬先生來了,快先進家里說話。” 說著,取下門后的小門閂,推開院門,把人迎進堂屋,倒了茶遞給先生才問,“是不是明實的事有眉目了?” 馬先生接過茶缸子也只放到手中端著,“是,這回來就是學校這邊都調查清楚了,明實該回去上學還回去?!?/br> “真,真是麻煩馬先生上心,還跑這么遠來……”宋慧娟激動地說不成話。 “就是我還得見見明實,”馬先生把手里的茶缸子放下,繼而說道,“說到底還是得問問他自己的想法。” “是,是,”宋慧娟站起身,也顧不得問到底是啥情況,一心念著明實還能回去上學,忙跟先生說,“明實跟著他爹下地了,您在家等會兒,我這就去喊他回來?!?/br> “誒,”馬先生便坐下等著他的學生。 宋慧娟緊趕慢趕去了北地,一瞧見站在井邊的人就招手,“他爹!他爹!明實哩?” 聽見聲音的陳庚望回過身,皺著眉頭等婦人喘著粗氣到他面前才問,“咋了?” 宋慧娟拍了拍胸口順了氣兒,便說,“馬先生來了,說學校問人家那邊的女娃娃了,咱明實能回去上學,就是馬先生得見見明實。” 陳庚望等這婦人說罷,眼見那渾小子提著手里的水管子便朝她走來,“娘,咋了?” “馬先生來了,你回去見見,”宋慧娟這時氣兒已經勻了許多,開口對他說道。 陳明實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緊接著便聽他娘又繼續(xù)說,“馬先生說都查清楚了,你還能回去上學,娘的心這就好受多了,回去跟先生好好說啊。” “知了,”陳明實瞧著他娘的臉上重新煥發(fā)出神采,不住地給他理著衣裳,臨走前還對他笑了笑,“去罷?!?/br> 這一刻,望著他娘的頭頂生出的白發(fā),陳明實心里產生了動搖。 宋慧娟瞧著遠去的身影,扶著井邊的樹緩緩坐了下來,自言自語道,“明實這孩子啊……” 低頭正收水管子的陳庚望對身旁婦人的感慨似乎充耳不聞,宋慧娟感慨一句便起身也上了手開始彎腰收水管子。 兩人一前一后,剩下幾米的水管子收好,一起把抽水泵搬上了架子車,陳庚望在前頭拉著,宋慧娟便跟在后頭推著。 兩人趕到家時,馬先生還沒離去,正坐在桌前跟明實說話,見他二人回來,馬先生拍了拍他這學生的肩膀,“怎么說你也是老師的學生,老師還是想你慎重,連容容那邊跟學校這邊都說清楚了,學校那邊沒什么影響,回去該上學還上學?!?/br> 陳明實站起身給這些日子為他cao勞的馬先生鞠了一躬,“多謝先生,學生明白了?!?/br> “你理解老師的苦心就好,”馬先生站起身,對他的爹娘說,“我跟明實談過了,后天學校開學,明實該去還去?!?/br> “麻煩馬先生了,”陳庚望同馬先生握了握手,隨即便說,“正好晌午了,馬先生也比來回跑了,留家里吃頓便飯?!?/br> “也不遠,騎著洋車子一會兒就到了,”馬先生婉拒。 “明實的事沒先生我們還不知道咋辦哩,”宋慧娟真心實意的挽留這個為她小兒來回折騰的先生,“您就留下來吃頓飯,只當是寬寬我們的心?!?/br> 再三挽留,馬先生終于同意坐下了,卻也囑咐陳明實,“別cao勞你娘,就像在學校一樣下碗面條就成?!?/br> 這樣為學生著想的先生是少見的,就是他們這大隊里的完小都相熟的先生也不一定會坐到這樣的地步,何況他們家明實也不是那樣好學習的學生,可即使這樣,馬先生還是不畏辛勞來回跑,這樣的好先生宋慧娟哪里不是滿懷的真心真意。 陳明實把先生的話給她娘說過,還是被他娘塞了張票子,“去前頭割點rou,再拎條魚?!?/br> 宋慧娟這邊立即著手開始擇菜,黃瓜是少不了的,一道燜茄子,一條清蒸魚,還有剛摘下的洋柿子炒上一道雞蛋,還有一道豆角炒 rou,最后又下了碗rou絲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