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平凡生活 第169節(jié)
這面料也有講究,面上的是宋慧娟特意去街上選的,有紅有綠,這是他們這兒的老規(guī)矩,男人蓋紅,婦人蓋綠,那貼身的料子是宋慧娟一梭一梭用那臺織布架子織出來的。 除了這被褥,還有給新人買的新用具,連牙缸子暖瓶這些小物什都得準備齊全,那西屋里的樁樁件件都是新準備的,原本連衣裳也得備下,但陳明守那時走的急,詠秋的尺寸也沒留下。 宋慧娟想,得讓陳庚望去個電報仔細再問問。 第208章 陳庚望頭天打了電報,隔天下午陳明守的電報就被送回來了,上面簡簡單單只有八個字:爹娘無憂,兒已備齊。 宋慧娟聽陳庚望讀過,便再不cao心那幾身衣裳的事了,許是倆孩子在外頭買的有,也幸好她還沒去買料子,不然這就浪費了。 陳庚望折好紙,見那婦人拿著針線的手一放下就沒再抬起來,站起身便催促道,“熄了燈罷?!?/br> 宋慧娟抬頭看到他已經(jīng)走到了床邊,放下手里的針線,收了針線籃子,回過身瞧了瞧并不能看到什么外頭的天兒,才起身走到了床邊低頭吹了燈。 解了衣裳,坐到了床上,宋慧娟拉了拉身上的被子,躺在床上卻睡不下,閉著眼瞇了會兒卻還是睜開了眼,盯著頭頂上的床帳子,摸著身上的被子一遍遍摩挲著上頭繡的花樣子。 里側(cè)的陳庚望知道這婦人打這個夏天起睡得就不安生了,每日夜里總得醒上兩回,一醒就是大半天的睡不下,白天做的活兒不曾減少,人夜里卻不犯困。 原他也沒覺察出來,夏天天兒熱,人吃得少也是正常,過了夏這些時日吃得比著以往也不算少,可就是夜里起夜時教他碰著了幾回,人總是沒睡下的。 宋慧娟感受到手上的壓力,停住了動作,偏過頭去看里頭的人,“還沒睡?” 陳庚望沒有應(yīng)聲,摸著手里有些涼的手,握著就放了被子里頭,說道,“還是放里頭罷?!?/br> 宋慧娟由著他握著自己的手放在了被窩里,等他拉過倆人身上的那床被子便道,“睡罷?!?/br> “明兒得去趟鄉(xiāng)里,”陳庚望也盯著頭頂?shù)拇矌ぷ拥f道。 宋慧娟聽罷,只問,“晌午不回來?” “還沒定下來,”陳庚望又說,“明兒早起不用做飯,你也跟著去?!?/br> 宋慧娟聽到這兒才反應(yīng)過來,不是他自己一個人去鄉(xiāng)里辦事,反倒要她也去,宋慧娟有些拿不準,便問,“誰家辦喜事哩?” 其實這么問也不對,誰家辦個喜事男女也是只去一個,哪有夫妻倆都去的?若是他那邊的一起共事的伙計,他拿著錢去添個禮吃頓飯便成,又或是是哪家親戚有結(jié)婚生娃娃辦滿月酒的,那也多是宋慧娟去添禮,至于白事從始至終也只有男人cao辦男人來往的。 “不是那些事,”陳庚望不愿多說,翻了個身徹底背過身去,還是那一句,“明兒別做飯?!?/br> 陳庚望不想多說,宋慧娟便也不再多問,闔上了眼緩緩睡去。 果不其然,等到夜里陳庚望起夜時,看著身旁的婦人熟練地彎著腿側(cè)過身,他便知道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了。 人走到堂屋,抬頭看了眼墻上掛著的鐘,一點十五。 陳庚望取下門閂去了茅房,回到里屋時那婦人卻又已然睡著了,停在床邊的陳庚望把露在外頭的手放進了被子里,怔怔看著面前婦人愈發(fā)顯瘦的側(cè)臉,沿著下巴往上就掛著那么一點兒rou,似乎她那耳邊垂下的頭發(fā)也有了白。 陳庚望緩緩探出手摸上了她那張最是不會對他展著笑的面頰,明明已經(jīng)過了二十多年了,可摸起來還是光滑的,往日瞧著卻覺不出來,比著她那雙粗糲的手簡直不像是一個人。 拂過耳邊的那一縷被她忘編起來的頭發(fā),似乎不似年輕時候那般光滑柔順了,偶然觸碰到自己的手指,陳庚望猛然發(fā)覺,也許是他的手這些年更粗糲的緣故。 四點多,身旁的婦人輕手輕腳下了床,陳庚望望著打窗前經(jīng)過的那道黑影,兩手交疊放在腦后,一心閉著眼聽著門外的動靜。 等堂屋的門咯吱一聲,便聽那熟悉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直到那婦人掀開被子重新躺了下來,至此直到天明人也再睡不下了,陳庚望閉著眼卻也聽得清楚。 等外頭的光透進屋內(nèi),身旁的人窸窸窣窣的穿起衣裳,陳庚望才睜開眼坐了起來,一人在床下,一人在床上,先后掀開簾子出了門。 等陳庚望從茅房出來,婦人已經(jīng)洗漱好坐在了屋內(nèi),提起地上的暖瓶就要倒水,陳庚望忙出聲攔下,“別喝水了?!?/br> 還沒取下木塞的宋慧娟聞言一怔,來不及放下手里的暖瓶便看向站在石臺子旁的男人,心里猛地打了鼓,緩緩放下手里的暖瓶扶著身后的椅子坐了下來。 剛倒好水擦了臉的陳庚望見那婦人端肅了臉,人也沉沉,隨手扔下布巾,還是走了過去。 “我想著,夜里睡不好還是得找先生瞧瞧,”陳庚望頭一回沒坐在方桌的另一邊,而是就近坐在了婦人的手邊,“總得教先生瞧瞧安了心?!?/br> 陳庚望瞞了兩天,雖說也知道想真把她瞞過去是不可能,可還是沒想到趕在臨走前說了出來,他猶豫斟酌了幾天,臨到頭說出來的也就這 么干巴巴的兩句話。 聽他說完,宋慧娟心里便有了數(shù),取下桌上的暖瓶,問他,“給你倒一缸子?” “不喝,”陳庚望搖了搖頭,看著已然恢復(fù)如常的婦人,才站起了身從棚子下推出了那輛洋車子。 宋慧娟起身跟著出了門,返身關(guān)上門,一前一后往村口走去。 過了陳家溝,陳庚望停下了洋車子,扶住車把,跟在后頭的宋慧娟握住車座子輕輕一踮坐了上去,對前頭的人說,“好了?!?/br> 身下的輪子隨著晨間的霧氣一起卷席著向前,鄉(xiāng)間的土路上被架子車攆出了車轍印,騎在上頭難免坑坑洼洼,不知隔了多少年,宋慧娟又坐上了陳庚望騎的洋車子。 打有了這幾個孩子,宋慧娟的日子就是陳家溝的那座小院子,多是每年八月十五或是年關(guān)回幾趟大宋莊,最多是去北關(guān)買些料子,那也都是帶著孩子們,如此便就要推著架子車來去。 仔細想來,也就是這幾年幾個孩子都不在身邊了,連最小的陳明寧也才一星期回來一趟,有時趕不到年節(jié)便是陳庚望騎著洋車子帶著宋慧娟去,有時趕著陳明寧回來,便是帶著她回去一趟,也是陳庚望推著架子車帶著陳明寧,宋慧娟跟在后頭。 一直騎到前方的霧氣散開,陳庚望才停在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前頭,宋慧娟抬頭望著那幾個大字,她多少年都沒來過這個地方了,院里院外并沒有多少人,曾經(jīng)院子內(nèi)種的那棵石榴樹此時還在,枝杈垂敗,孤零零的一棵。 陳庚望停好車,重新走到那婦人身旁,她抬頭看著面前敞開的大門仿佛失了神一般,陳庚望褪下她做的棉布手套,緊緊握住了她吹了一路已經(jīng)冰涼的手,“進去看看?!?/br> 感受著手上的溫熱,宋慧娟那顆被凍住的心緩緩恢復(fù)了跳動,腳上無知無覺的跟上了身邊的人,直到看到那醒目的綠色,宋慧娟才眨了眨眼,其中滿是迷茫,她怎么跟著就來了這兒? “先生我找徐秉辰打聽的,雖說是個年輕人,可人家家里前幾代都是中醫(yī),他也是才學了西醫(yī)來的,”陳庚望要把他知道的那些都說給坐在他身旁的婦人聽,不知到底是在安誰的心? 可身旁的婦人似乎并沒聽進去,陳庚望側(cè)過了身子又說,“你坐這兒等著,我這就去找人家先生?!?/br> 說罷,陳庚望便要起身,可手上卻帶出了一股力,他低頭一瞧,這婦人不知何時反客為主握住了他的手,眼中出現(xiàn)了和他那老來女纏著他故意露出來的神情一模一樣,是依戀的,是他總會因此潰敗的眼睛。 陳庚望彎了身子,拍了拍她緊緊握住自己的手,明白她對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把他要去的地方指給她看,與她輕聲說,“我就去那兒,問問人家先生就回來——” 可看著她望著自己的這雙眼睛,陳庚望嘴里的話再沒說完,把人一起拉了起來,夾著她的胳膊一起走了過去。 門是虛掩著的,里頭隱隱約約有些說話聲,陳庚望敲了兩下,里頭便有人說道,“請進?!?/br> 陳庚望牽著人推開了門,正對著門坐著一個七十多的老人,對面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同志,對著站在一旁四十多歲的男同志說道,“先帶著老人家去做了這幾個,等會兒做完了取了單子再來,我給看看結(jié)果?!?/br> “成,麻煩您了,”那許是兒子陪著家里的老父親來的,攙起拄著拐杖的老人出了門。 避讓在一旁的陳庚望才牽著宋慧娟坐在了剛才的那張長凳子上,便同先生說起來,“打過了夏夜里就睡不下——” 一句話未說完,便被大夫打斷了,“大哥,教大嫂自己說說,身上有沒有啥不爽利的?” 一直握著陳庚望手的宋慧娟看了看他,見他點了頭,才跟面前的先生說起來,“沒有啥,就是夜里睡不下,就是睡了也得醒幾回?!?/br> 大夫點了點頭,寫在手邊的紙上,又問,“除了這些哩?平常吃飯哩?” “吃飯,”宋慧娟想了想,看著陳庚望猶豫半天,吐出兩個字,“還行?!?/br> 陳庚望卻是立刻補充道,“這一個夏天都吃得少,往常都吃一個饃饃,這個夏天干著活兒也就吃半個,這入了冬瞧著又好些了。” 大夫又問對面的人,“吃了飯身上難受不難受?” 宋慧娟摸了摸自己此時空蕩蕩的肚子,拂在胸口上,“有時候夜里多吃兩口饃饃,就覺著心口堵得慌,總覺著好像噎住了?!?/br> 大夫放下筆,抬頭問,“吃多了肚子難受不?” “有點漲,”宋慧娟的手又落在肚子上,“有時候喝上一碗涼茶就好了。” 大夫隨即又重新寫了張單子,“先去對面抽個血,抽了血再去做個b超,等結(jié)果出來了拿過來我瞧瞧?!?/br> “成,麻煩先生了,”陳庚望站起身,拉著身旁的婦人就往出走。 臨出門前,大夫又問,“早起來沒吃飯沒喝水罷?” “沒,沒,”陳庚望忙答道。 大夫點點頭,“那就成,先去抽了血,等檢查做完就能吃飯了?!?/br> “成,麻煩了,”陳庚望擺擺手,牽著身旁的婦人走向了對面。 站在一旁排隊等待的陳庚望一直注視著前面的動靜,手上卻一直來回摩挲著婦人有些濕熱的手心,問出了他沒問過幾次的話,“餓不餓?” 宋慧娟緩緩搖了頭,一句話都沒說。 “下一個!” 陳庚望牽著人走了過去,扶著人坐到面前的凳子上,便聽里頭坐著的人說道,“袖子挽上去?!?/br> “那個,”陳庚望彎著身子抬起了她那條左邊的胳膊,三兩下挽了上去,放在了桌面上,放在腿上的右手仍被他緊緊握住。 對面的小護士看見面前側(cè)過臉的人溫柔的安慰道,“大娘,這就是一管血,抽了啥事都沒?!?/br> “嗯,”宋慧娟點點頭,卻還是沒抬起頭看過去。 身旁站著的陳庚望微微側(cè)過了身,伸出了右手擋在她眼前,自己的目光卻停在了那被紅色的血逐漸填滿的小小管子上。 小護士松開繃帶,一拔下針,貼上膠帶,便道,“好了!按一會兒不出血就能放下了。” 這時,陳庚望才面對窗口站好身子,一手按住了那個看不出來的小點兒,扶著人坐在了對面的長凳子上,按了一會兒才松開手,問,“疼不疼了?” “不疼,”宋慧娟搖頭,看著他手里的單子問,“還做一個?” “對,你先坐著等會兒,我去問問去哪兒做,”陳庚望拍了拍她的手,見她比著方才好些,才快步走到對面。 第209章 “沿著前頭走到頭,最里面的那倆房間都能做?!?/br> 陳庚望朝人擺手謝過后,一回頭,就看見那婦人正轉(zhuǎn)著頭看著自己,他忙拿著單子往回走,走到她身邊,看著她還按著的地方,坐在她身邊邊撕膠帶邊問,“流不流血了?” 沒等她回復(fù),自己先看了看,確認不再流血,放開袖子,與她拉好衣裳,道,“你再等會兒,我去把單子交了?!?/br> 可他人剛起身還沒走兩步,又拐回來牽起了她,對她說,“人瞧著不多,咱去那邊坐著等。” 倆人走到最里面的房間,中間放了兩排長凳子,陳庚望拉著人尋了個空位兒坐下來,才把手里的單子遞了進去。 坐在長凳子上的人往后一靠就能松下身子,可緊繃著的心也是放不下的,那總是濕熱的手心無疑是最好的證明。 等了好一會兒,里頭才喊了人,“宋慧娟!” 倚著墻的陳庚望聽見這名字立刻拉著人站了起來,卻沒進得去,里頭的先生說,“病人進來就行,家屬在外等著。” 這樣的話加劇了宋慧娟緊張,陳庚望同樣如此,可他還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我就在這兒等著,有啥你叫我?!?/br> 宋慧娟還是一個人走進了那間滿眼白的屋子,躺在冰冷的床上,望著滿目的白色,感受著冰冷的機器在身上來回挪動,聽著一道聲音說著她聽不明白的話,直到那年輕的聲音說,“好了?!?/br> 宋慧娟還未坐起來,手上就被塞了幾張紙,那道聲音繼續(xù)說,“擦擦。” 宋慧娟坐起來,擦了兩下,按捺下心里不停打著的鼓,看著不停在紙上寫的年輕姑娘問道,“先生,厲害不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