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香撥 第20節(jié)
皇甫南合上書冊,抬眼微笑,“她是陛下的婕妤,就算要我的命,我能說什么?做什么?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發(fā)瘋,撒潑,打滾?”她一向都柔聲細(xì)語的,這會和他四目相對,也有了爭鋒相對的意味,“不想聽她說胡話,我該回家哭著求伯父,進(jìn)宮跪著求陛下,還是求神?拜佛?”她冷笑了一聲,“可惜連菩薩都覺得我是個無情無義的孤魂野鬼,吝于施舍我一點(diǎn)仁慈心呢!” 這一通發(fā)泄似的嘲諷和抱怨,李靈鈞都承受了,他心里反倒略微妥帖了,“你真的不想進(jìn)宮嗎?”他忽而一笑,一雙黑眸,原本還透著認(rèn)真,這會卻揶揄起來,“你以前在益州就說要給陛下當(dāng)嬪妃,也許崔婕妤的主意,正合你的心思了?!?/br> 皇甫南臉冷了,“小孩子的話,也能當(dāng)真?” “那時候興許是玩笑話,但你早知道崔氏心懷叵測,為什么還整天讓她召之即來?”李靈鈞扯著嘴笑,也有些不痛快, “反正我知道,你心里想要的東西,嘴上從來不肯明白地說出來?!?/br>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皇甫南睨他一眼,淡淡地,越過他往外走。 “別走?!崩铎`鈞一把將她的手腕攥住了,隔著衣袖,肌膚熨帖在一起,兩人還鮮少有這樣親近的時候,皇甫南輕微地掙了一下,也就任他去了。 李靈鈞道:“你不想進(jìn)宮,這事好辦?!?/br> 皇甫南詫異地看他一眼,“怎么辦?” 李靈鈞微微側(cè)過臉,對著她的耳畔,“就跟陛下說,你已經(jīng)有婚配了,而且是個門第很貴重的人家,陛下總不好意思跟臣子搶吧?” 皇甫南失笑,“許配給誰了?我怎么不知道?” 李靈鈞觀察著她的神情,嘴上仿佛很隨便地說出來:“譬如說,蜀王府,怎么樣?” 皇甫南臉頰上浮起一抹淺淺的紅色,人還是清醒的,“伯父不會同意,而且,我的身份……” 皇甫南的生父是段平,興許哪天就被揭出來了。到時候陛下怎么看蜀王府?這才是李靈鈞藏在心底,讓他始終遲疑不決的根由——可這樣一截柔軟玲瓏的腕子緊握在手里,又實(shí)在不想放,他沉吟著,“我可以明天就去求皇后殿下,就說我和你情投意合,私下也有了許諾。殿下頂多罵我兩句荒唐,但準(zhǔn)會替我做主。到時我父親和皇甫相公也不好說什么。至于你的身份,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 “你是說,私定終身?” 是這個打算。李靈鈞腮邊發(fā)熱,見皇甫南低頭不語,似乎有默許的意思,他不禁笑得粲然,稍一使勁,把皇甫南拽到面前。他的衣飾向來都鮮亮華貴,連翻領(lǐng)上都繡著栩栩如生的鸚鵡銜葡萄紋,磨著人的掌心,那底下心跳得略急,“這法子可以吧?”他聲音低了,帶點(diǎn)親昵。她那微撅的嘴巴生得誘人,李靈鈞不是個浪蕩的人,也不自禁地俯下臉來。 本來靜靜任他握在胸前的手,忽然掙開了,李靈鈞不防備,險些被她猛地推個趔趄。 “什么爛主意?”皇甫南似笑非笑,“你是讓我做妻,還是做妾?” 那含羞帶怯的表情也瞬間消失了。 這話把李靈鈞問住了,老實(shí)說,他沒想過。他不是那種朝秦暮楚的人,和皇甫南自幼相交,他喜歡她機(jī)敏和嬌俏,但皇甫南這種逼問的語氣,讓他有些不快,好像他被她拿捏了,被她嘲笑了。李靈鈞的眉頭也擰起來,“我只想叫別人不要來打你的主意。”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胤磫柣矢δ?,“你在這等我,是為了等我這個人,還是為了叫我替你去對付崔氏?” 皇甫南眼神淡了,她搖頭,“不用你,我也有法子?!?/br> “是去找皇甫佶嗎?”李靈鈞脫口而出,沒忍住慍怒,連六郎都不肯再叫,“你心里有我,就明白地說,別再耍我。”他蠻橫起來,還有點(diǎn)懊惱,“忽冷忽熱的,我受不了!” 皇甫南沖他微笑,“如果你真的下定決心,現(xiàn)在就到陛下面前說那些話,我還能說個不字嗎?”她繞過他,紗帷無聲地飄落,皇甫南的身影消失在門外。 閣子里寂然無聲,似乎還有點(diǎn)皇甫南衣袖里的薔薇香氣在拂動。李靈鈞站了半晌,回過神來,見皇甫南翻開的書冊還擺在案上,那上頭是舊日孩童時的字跡,言辭之狂妄,除了他自己,還沒人窺見過。 提三尺劍,正一四海,西番南蠻,襲我衣冠,殊方異類,為我臣吏! 這行字提醒了他。李靈鈞也來了氣,將書冊合起,重重地拍在案上。 回到席上,翁公孺正在和人觥籌交錯。滿座的紫紅兩色袍服,他一個布衣,倒也毫不退縮,新收的名剌揣了滿懷,看樣子,謀官這事,簡直不用蜀王再贅言。 酒喝得顴骨帶赤,翁公孺余光一瞟,李靈鈞已經(jīng)去而復(fù)返,盤腿坐在酒案前,默默盯著金甌里蕩漾的酒液,別人來敬酒,也渾然不理,好像靈魂出了竅。 少年人鬼鬼祟祟,失魂落魄,還能是為了什么?他是親眼瞧見了皇甫家的馬車在閽房外。 暗自地嘆息,翁公孺傾身問李靈鈞:“郎君,在想什么?” “沒什么?!崩铎`鈞搖頭,灌了一大口酒,劍眉鎖得更緊了。 翁公孺笑一笑,按住李靈鈞的金甌,沒有量的人,喝醉了酒要露丑的。他聲音溫和了,帶點(diǎn)調(diào)侃,“你是不是在想,女人心,海底針呢?” “翁師傅,你放心?!崩铎`鈞把翁公孺的手推開,有內(nèi)侍經(jīng)過,他要了一盞飲子,“我不會喝醉。”他很能自持,一盞沁涼的三勒漿下肚,壓住了那翻涌的心緒,他轉(zhuǎn)過臉來對著翁公孺——翁公孺在朝廷和蜀王府,都是個微不足道的局外人,李靈鈞不怕在他面前直抒胸臆,“翁師傅,我只是覺得,女人真是麻煩。” 皇甫南,那可是個麻煩至極的女人!翁公孺訕笑,“郎君何須氣餒?以你的地位、氣度和相貌,難道還會有女人看不中你?即便她嘴上說看不中,那也一定是口是心非,扭捏作態(tài)而已?!?/br> 李靈鈞望著空蕩的杯底,沉默不語,半晌,頑皮地一笑,說:“你好大年紀(jì)了,都沒有成婚,說的話也做不得準(zhǔn)?!?/br> 翁公孺哈哈大笑,“我正是覺得女人麻煩,所以才沒有娶。但我敢說,我見識過、打過交道的女人,比你只多不少?!睘榉懒餮?,他側(cè)過身子,把那些窺伺的目光都擋住了,“假如你心里想的這個人,是我知道的那個人,那我可知道,她最會巧言令色,把人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李靈鈞桀驁地?fù)P眉,“你知道是誰?” 翁公孺笑著捻須,“就是你從益州帶回來,那個無父無母的小女子啰?!?/br> 李靈鈞心里對翁公孺多了一分佩服,嘴上卻不肯承認(rèn),“不是她?!彪S即又追問:“心里有我,卻忽冷忽熱,時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生怕被沾一點(diǎn)便宜,李靈鈞想起被皇甫南推開的動作,猶自懊惱,“是為什么?” 原來如此,翁公孺暗笑,怕惹得李靈鈞沒面子,又忍住了,“郎君常打獵嗎?” “有時去。” “那怎么還不明白?”翁公孺用牙箸在金甌的邊緣上敲得叮一聲輕響,“會打獵的人都知道,不見兔子,怎好撒鷹呢?她想要什么,”翁公孺慢悠悠地橫他一眼,“你給她了嗎?能給她嗎?” 還有句話他憋著沒有說出口:知道給不了,就趁早撒手! 不過,看李靈鈞那樣子,也是色令智昏,要忠言逆耳了……翁公孺不禁又嘆口氣。 果然,李靈鈞思索良久,堅(jiān)定地?fù)u頭,“你說的不對?!?/br> 翁公孺“哦”一聲,擺出個愿聞其詳?shù)淖藙荨?/br> 李靈鈞卻警覺地閉上了嘴,吝于再透露自己的心思了。 耳畔忽然一片嘩然,是眾官共同舉起金甌,要遙祝陛下圣安,李靈鈞也立刻滿面笑容地舉起杯來,那幅收放自如的樣子,讓翁公孺也暗自心驚起來。 第28章 寶殿披香(十八) 夜闌人靜,偌大的閣子,侍婢們都退下了,只有皇甫夫人坐在榻邊,讓皇甫南伏在膝頭,替她仔細(xì)地篦頭發(fā)。 “每日千櫛,血流不滯,容顏不衰?!被矢Ψ蛉溯p聲說著,愛不釋手地?fù)崦且话秧樆缢那嘟z,“這么好的頭發(fā),我可不舍得全剪了。” 皇甫南仰起臉,望著皇甫夫人悲憫的面容,不禁叫了聲:“姑母。” 皇甫夫人頷首,默認(rèn)了這個禁忌的稱呼。昏黃的光暈籠著兩個人,皇甫夫人抬起皇甫南的下頜,看著看著,憶起了往事,“昭德十年,你耶耶帶你來京都,你才那么大一點(diǎn),梳著兩個丫髻,跑得又快,膽子也大,頑皮話兒一串串的。我就跟你姑父說,這是個美人胚子,也是個磨人精?!?nbsp;皇甫南聽著,含羞地笑了。提及童年,她也出了神。 “跟你比起來,你六兄都顯得笨拙了,被你支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皇甫夫人聲音越發(fā)柔和,沒有嗔怪的意思,“我跟你耶耶說,不如就把你嫁到皇甫家?!?nbsp;皇甫南一怔,皇甫夫人也一聲嘆息,“可惜你娘不同意。我才知道,他們爨人,有個所謂乞骨的習(xí)俗?!?nbsp;皇甫南等不及她說完,“我阿耶……” 皇甫夫人安撫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你耶耶也答應(yīng)了,一來是不想和云南王交惡,二來……”皇甫夫人猶豫著,一樁生離死別的慘案,想想就難受,還可能禍及皇甫家,她實(shí)在不愿提?;矢δ掀谅曥o氣地等了半晌,皇甫夫人才湊到她耳邊,悄聲道:“陛下那時候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清算太子多年的惡行,你姑父也是冒著殺頭的危險,透露給了你耶耶。也幸好他狠了心,把你送到了烏爨,不然,咱們段家,可就一線血脈也沒有了……” 皇甫南一把握住皇甫夫人冰冷的手,哀求地望著她,“姑母,我耶耶在姚州十年,從來沒有和廢太子有過牽扯。” “他那是惹了禍?zhǔn)?,被貶到姚州的?!被矢Ψ蛉嗣嫔涞耍耙皇俏鞣俗鱽y,十多年前他就該死了?!痹紫喾蛉艘娮R多了朝廷里的驚濤駭浪,提到一個死字,已經(jīng)很漠然了,“天家骨rou相殘,總得有人去死。連太子都被廢黜,賜了自盡,你耶耶又算得了什么?他不去死,難道要叫陛下背… 夜闌人靜,偌大的閣子,侍婢們都退下了,只有皇甫夫人坐在榻邊,讓皇甫南伏在膝頭,替她仔細(xì)地篦頭發(fā)。 “每日千櫛,血流不滯,容顏不衰?!被矢Ψ蛉溯p聲說著,愛不釋手地?fù)崦且话秧樆缢那嘟z,“這么好的頭發(fā),我可不舍得全剪了?!?/br> 皇甫南仰起臉,望著皇甫夫人悲憫的面容,不禁叫了聲:“姑母?!?/br> 皇甫夫人頷首,默認(rèn)了這個禁忌的稱呼?;椟S的光暈籠著兩個人,皇甫夫人抬起皇甫南的下頜,看著看著,憶起了往事,“昭德十年,你耶耶帶你來京都,你才那么大一點(diǎn),梳著兩個丫髻,跑得又快,膽子也大,頑皮話兒一串串的。我就跟你姑父說,這是個美人胚子,也是個磨人精?!?/br> 皇甫南聽著,含羞地笑了。提及童年,她也出了神。 “跟你比起來,你六兄都顯得笨拙了,被你支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皇甫夫人聲音越發(fā)柔和,沒有嗔怪的意思,“我跟你耶耶說,不如就把你嫁到皇甫家?!?/br> 皇甫南一怔,皇甫夫人也一聲嘆息,“可惜你娘不同意。我才知道,他們爨人,有個所謂乞骨的習(xí)俗?!?/br> 皇甫南等不及她說完,“我阿耶……” 皇甫夫人安撫地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你耶耶也答應(yīng)了,一來是不想和云南王交惡,二來……”皇甫夫人猶豫著,一樁生離死別的慘案,想想就難受,還可能禍及皇甫家,她實(shí)在不愿提?;矢δ掀谅曥o氣地等了半晌,皇甫夫人才湊到她耳邊,悄聲道:“陛下那時候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清算太子多年的惡行,你姑父也是冒著殺頭的危險,透露給了你耶耶。也幸好他狠了心,把你送到了烏爨,不然,咱們段家,可就一線血脈也沒有了……” 皇甫南一把握住皇甫夫人冰冷的手,哀求地望著她,“姑母,我耶耶在姚州十年,從來沒有和廢太子有過牽扯?!?/br> “他那是惹了禍?zhǔn)拢毁H到姚州的。”皇甫夫人面色冷淡了,“要不是西番人作亂,十多年前他就該死了。”宰相夫人見識多了朝廷里的驚濤駭浪,提到一個死字,已經(jīng)很漠然了,“天家骨rou相殘,總得有人去死。連太子都被廢黜,賜了自盡,你耶耶又算得了什么?他不去死,難道要叫陛下背上失德的罪名嗎?” 皇甫南面色雪白地跪坐著,皇甫夫人叫她起來挽頭發(fā),她梗著脖子不動,皇甫夫人也動了氣,“你別怪我,我自嫁進(jìn)皇甫家,就姓皇甫了,本以為這輩子都見不著你了,誰知道你六兄那么大的膽子,把你又偷偷帶回來。陰差陽錯的,你現(xiàn)在也姓了皇甫,段這個字,是再也不能提了。就像遺南這兩個字一樣,你把以前在姚州和烏爨的事都忘了吧!” 忘不了,在西嶺刻墓碑時,這兩個字就刻在她心里了?;矢δ蠝伛Z地說:“是,伯娘?!北换矢Ψ蛉艘蛔?,她也順勢起了身。 皇甫夫人替她挽頭發(fā),尖利的玉簪劃過頭皮,皇甫南巋然不動地望著銅鏡里的臉。 把玉簪別進(jìn)發(fā)髻里,皇甫夫人和氣地說:“崔婕妤那事,你不要怕,我和你伯父已經(jīng)有主意了,”她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鏡子里的皇甫南,“切記,你得聽我的話,別自作聰明?!?/br> 皇甫南眼也不眨,應(yīng)了聲是,皇甫夫人這精明人看了,只覺得敷衍,她冷笑一聲,說:“畢竟不是我生的,隔著一層。我知道你向來有主意,不像你八姊她們,嘴上咋咋呼呼的,我叫她們往東,誰也不敢往西。”她透出幾分威嚴(yán),喝道:“要是做出悖逆的事,可不要怪我不認(rèn)你?!?/br> 皇甫南柔聲道:“伯娘,你放心?!?/br> “還有件事,”皇甫夫人躊躇著,“你伯父怕這兩年隴右不太平,想讓你六兄待在京都,他非鬧著要回鄯州,你勸一勸他?!?/br> 隴右不太平,是為了蚩尤旗那聳人聽聞的傳言嗎?皇甫南琢磨著,聽到外頭婢女輕呼:“相公回來了?!贝蟾攀锹犝f皇甫南在閣子里,皇甫達(dá)奚在屏風(fēng)外頭咳嗽了一聲,皇甫南忙起身。 這個時辰才回府?;矢Ψ蛉顺蛞谎蹱T臺,上頭燈花落滿了,她心頭不覺一跳,“又出什么事了……” “侄女也在?”皇甫達(dá)奚穿著紫服,掛著魚袋,走進(jìn)閣子,見皇甫南要告辭,他神色有些莫測地看她一眼,“你也坐著?!?/br> 皇甫南和皇甫夫人對視一眼,仍舊回月凳上坐。 “真是怪事,”皇甫達(dá)奚扯著胡須,話是對皇甫夫人說的,余光卻往皇甫南臉上一掃,“秘書監(jiān)火急火燎地上了幾道奏疏,把崔婕妤狠狠參了一通?!?/br> “婕妤?”皇甫夫人也很意外,隨即將嘴一撇,“你沒看見今天在蜀王府上,她那個沒骨頭的樣子,哼,一個瓦匠,又封爵,又賜食邑,也不怕別人笑話!” 婕妤父親封伯,說起來,皇甫達(dá)奚這個宰相也面上無光,他清清嗓子,“秘書監(jiān)參的是,崔氏私通西番?!?/br> “私通西番?”皇甫夫人也驚叫起來,“她有這么大的膽子嗎?” “不管她私通的是西番、南蠻,還是誰……陛下寵愛的女人,手頭收受的重賄不會少,經(jīng)不起查,”皇甫達(dá)奚呵呵笑,“這么大一個罪名壓下來,就算長樂伯那爵位不好馬上討回來,陛下怎么也得冷落崔氏幾天啦,正好夠咱們辦事?!?/br> 皇甫夫人忙把他打斷,“她怎么得罪了秘書監(jiān)?” “天知道!”皇甫達(dá)奚對嬪妃和親王們那些爛攤子事,從不肯去深究,用拂塵“啪啪”拍打著衣擺上的灰,他哼笑道:“秘書監(jiān),和蜀王府的來往可不少?!彼€逗趣似的問了句皇甫南,“侄女,你說這事怪不怪?” 原想皇甫南肯定要一通瞎話糊弄過去了,誰知她眼睛一轉(zhuǎn),笑道:“伯父行得正,坐得直,從不藏禍心,當(dāng)然覺得怪!”對皇甫達(dá)奚裊娜地一拜,就退出去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覷,皇甫夫人氣得也笑了,“你看她那沒輕沒重的樣子?!?/br> 皇甫達(dá)奚“唔”一聲,“這事準(zhǔn)是九娘攛掇李三郎的。崔氏沒少在陛下面前給蜀王使絆子,也是那瓦匠封爵,惹人眼紅,恰好撞上了?!闭f到這里,皇甫達(dá)奚心里又一動,“李三時機(jī)倒看得準(zhǔn),真鬧起來……”他攢眉望天,想了一會,幸災(zāi)樂禍地?fù)u頭——反正倒霉的也不是我,我自行得正,坐得直,怕甚? 他這才想起要緊事,轉(zhuǎn)頭問:“六郎……” 皇甫夫人道:“我叫九妹也去勸一勸,你還不知道?那是個倔驢。” “何止是倔?”皇甫達(dá)奚勃然變色,猛地拍案,“還膽大包天!” “怎么了?”皇甫夫人被他唬了一跳。 皇甫達(dá)奚吞了口唾沫,把燭臺移開,傾身到皇甫夫人面前,泄露了政事堂機(jī)密,“薛厚自隴右給陛下上了道奏疏,說西番與烏蠻秘密勾連多年,圖謀不軌?!?/br> 皇甫夫人慌了,“這,是真的嗎?” 皇甫達(dá)奚回想著他在御前偶遇過的云南王世子,是個和皇甫佶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沒有李靈鈞那樣鋒芒畢露,人看上去也赤誠單純一點(diǎn),“看不出來,”他呢喃著,心情不虞地?fù)u頭,“再被秘書監(jiān)一攪和,議和這事,一時半會是不行啦……” 皇甫夫人只惦記著皇甫佶,“這和六郎有什么干系?” 皇甫達(dá)奚“呵”一聲哂笑,“你當(dāng)他在京都,和薛厚通風(fēng)報(bào)信的時候還少嗎?”他沉著聲,“我就知道,陽奉陰違,他是個好手!” 皇甫夫人怔怔地看著他,忽又想起一節(jié),她遲疑地說:“當(dāng)初是六郎從烏蠻把九妹領(lǐng)走的,如果被烏蠻的人認(rèn)出他來,把這事揭發(fā)……”想到段平,她不禁渾身一個寒噤。 “不要慌,”皇甫達(dá)奚可比婦道人家鎮(zhèn)定多了,“事情還沒查實(shí),陛下不會輕易地打草驚蛇。各羅蘇只有兩個兒子,這個在京城做質(zhì)子,諒他也不敢輕舉妄動?!?/br> 皇甫夫人還在憂慮,“這個烏蠻王子也在南衙,兩個都年輕氣盛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萬一……” 皇甫達(dá)奚扶案起身,疲憊地解開革帶,“趁還有點(diǎn)時間,趕緊把那事辦了吧?!?/br> 皇甫南輕輕透口氣,伸出濕淋淋的胳膊,把案上一個斑犀鈿花盒子拖過來,里頭是胡桃大的澡豆,淡淡的綠色,用水化開,幽香撲鼻,她奇道:“這是什么?好香?!?/br> 這兩天皇甫南突然轉(zhuǎn)了性,沐浴的時候不許人靠近,婢女的身影隔著屏風(fēng)晃動著,綠岫答道:“是紅芍拿回來那包菩提子的皮呀,我看那東西黃皴皴的,苦剌剌的,怕有點(diǎn)臭,摻了好幾樣香料進(jìn)去,”她掰著指頭點(diǎn)起來,“有白芷、白蘞、白芨、白茯苓、白術(shù)、沉香、麝香、鹿角膠、綠豆面,你數(shù)數(shù)!誰這么促狹,盡送些鄉(xiāng)下東西,浪費(fèi)好香料去配它?!?/br> 聽綠岫說鄉(xiāng)下人,皇甫南噗一聲笑出來,被水汽打濕的睫毛扇動著,“是山里的野人?!?/br> “我進(jìn)來了?”紅芍捧著銅匜進(jìn)來,把茶麩水在她頭發(fā)上慢慢澆著,皇甫南肩膀一縮,沉到了水里,烏黑的頭發(fā)像打濕的綢緞,漂浮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