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香撥 第57節(jié)
姚州城守寸步不離地跟著李靈鈞,坐鎮(zhèn)在中軍。斜陽峰下追擊敵軍的士兵,舉了飛揚(yáng)的旗幟,拍馬趕回來稱道:已經(jīng)奪取了龍尾關(guān),爨軍被盡數(shù)斬殺。一行人相視而笑,騎著馬來到斜陽峰,登高往北眺望,玉峰夾碧溪,濛濛的水霧被太陽照得如同迷宮幻境。 “那里就是洱河了。進(jìn)了關(guān),壩子上視野開闊,不怕蠻兵偷襲。兵貴神速,可明日分兵兩路,直取太和城和拓東城,打各羅蘇 一個措手不及。”初戰(zhàn)告捷,姚州城守很振奮。 “都說龍尾關(guān)是天險,固若金湯,這個關(guān)口奪得太容易了?!?/br> 李靈鈞的一句話,聽得姚州城守悚然一驚。 “殿下是怕被薛公說中了,太和城里暗藏精兵,只等咱們上鉤?”那就是一場鏖戰(zhàn)了。 “上鉤?”李靈鈞笑了,臉上總算帶了一絲驕陽般的意氣,“陛下早暗命韋康元在蕃南按兵不動,要是敵眾我寡,中了他們的陷阱,韋康元的援軍晝夜可到。小小烏爨,敢跟漢庭相爭?不過是蚍蜉撼樹。阿普篤慕真以為我會中他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 “殿下……”姚州城守正要趁機(jī)說幾句恭維的話,見眾人身后枝葉猛地一搖,一名士兵應(yīng)聲栽倒,“當(dāng)心!”正在愜意說笑的眾人,見幾柄刀刃明晃晃的光芒,在日頭下刺目地襲來,登時變了顏色,上馬后撤。一番驚慌的拉扯下,士兵推擠過來,李靈鈞的韁繩脫了手,從馬背滾落到地上。 “救殿下!”姚州城守嚇得渾身冰冷。 是惡狠狠的一張臉,跟阿普篤慕相似的一雙烏黑的眼,雄健得像豺豹。那是個從龍尾關(guān)之戰(zhàn)逃走的漏網(wǎng)之魚,繞山道摸到了中軍的背后。還帶著滿頭滿臉的血,他拎著刀,徑直沖向李靈鈞。 李靈鈞思緒凝滯了一瞬,狼狽地在地上打了個滾,手一通亂摸,猛然抓住了馬肚子上掛的弓囊箭袋——錚一聲嗡鳴,箭支透胸而過,那柄彎刀停頓在李靈鈞的頭頂,“當(dāng)啷”落地。 李靈鈞把臉扭到一旁,血花噴濺出來,染了他的衣領(lǐng)。 眾人愣怔了一會,見爨兵不動了,登時歡呼,“好箭法!蜀王殿下,英勇無敵!” 幾個漏網(wǎng)之魚都被制服了。姚州城守見李靈鈞還抓著弓,坐在地上,只當(dāng)他受驚腿軟,忙道:“扶殿下上馬。” “不必。”李靈鈞推開士兵,慢慢起身,把這些偷襲的爨人一個個翻身過來,看過了死人的臉,沒有熟悉的,李靈鈞微微透口氣,脖子上的血被胡亂地抹到了下頜和嘴唇上,襯著白皙的臉皮,艷麗得妖異。他沒再看那險些得手的爨兵,把弓箭扔進(jìn)囊袋里,李靈鈞飛身跨上馬,肩膀一振,掣起了馬韁。 突然生出這一場變故,姚州城守心有余悸,叫士兵再去仔細(xì)查驗敵軍尸首,不可放過一個活口,然后也騎上馬,小心翼翼地跟著李靈鈞。 “我懂殿下想要建功立業(yè)的心,但殿下實在不宜輕涉險地?!彼滩蛔≌f。 李靈鈞不言語。姚州城守又開了句玩笑:“在下第一回 親手殺人時,晚上噩夢連連,殿下今夜要吃苦了?!?/br> “你當(dāng)我是第一回 殺人嗎?”李靈鈞恢復(fù)了淡淡的神色。 姚州城守的玩笑話梗在喉頭,只能干巴巴地說:“打完烏爨這場仗,朝廷上下,都要對殿下另眼相看了。” 李靈鈞停下馬,望著輕風(fēng)拂過山間蒼翠,淡淡的血腥氣被滌清蕩盡,爨軍已經(jīng)退回九重城,漢兵們正在清點著城寨內(nèi)外的輜重和死傷。他說:“一將終成萬古骨,我此刻是懂得先帝和陛下了?!?/br> 這一句冷峻的話,讓眾人都露出異色。 當(dāng)晚扎營在紅河畔,士兵拎來冰涼的河水,李靈鈞沒再犯疑心病,脫下了沾血的鎧甲和單衣,隨便擦了擦臉和脖頸。眾將們在營帳中議定了攻打太和城和拓東城的計策,因為白日李靈鈞那句感慨,也沒人露出昂揚(yáng)的樣子,都沉默著退下了。 姚州城守見四下無人,調(diào)亮了燈芯,低聲對李靈鈞道:“殿下此次南征的機(jī)會,得來不易,為什么路上屢次發(fā)不祥之語?這在兵家,可是大忌?!?/br> “是我不對?!崩铎`鈞低聲道,白日凜冽的面容,變得有些不安,”我這些日子總感覺心神不寧?!?/br> 姚州城守笑道:“殿下剛剛新婚,就征戰(zhàn)在外,是想念王妃了?!?/br> 李靈鈞凝望著燈花,忽然說:“有人一路都跟著我,是個女人?!边@回不是困惑,而是很篤定了。 姚州城守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忍不住大笑出聲,“殿下看看我,”他把自己一雙枯柴似的大手伸到李靈鈞面前,又脫下兩只沉重破爛的靴子,“殿下看看我手上磨出的這些老繭,還有腳上這些血泡,我是一個打慣了仗的粗人,斧鑿刀砍都忍得下,每天行軍下來,尚且覺得筋疲力盡,我還有馬可騎,有車可坐,有營帳可遮風(fēng)避雨。一個孤零零的女人,跟著咱們,從姚州到龍尾關(guān),要徒手爬過多少山,涉過多少河,從獅子老虎的嘴下經(jīng)過多少遭,從槍林箭雨下打過多少滾?這樣的女人,她不是神女,一定是惡鬼了。她不舍晝夜地跟著咱們,難道也想要建功立業(yè),封王拜相?” “殿下累了,說夢話了,明日大戰(zhàn)在即,早些睡吧?!彼兆吡司破鳎胬铎`鈞下了帳簾,笑著退出去了。 李靈鈞倒在褥墊上,頭枕著雙手,頂著帳頂出了神。燈花又輕輕地一忽閃,不知名的鳥在桀桀嘶鳴,他盤腿坐起來,望著帳外移動的黑影——是夜里出來覓食、誤闖軍營的走獸。屏氣凝神地端坐了一會,不見動靜了,一個士兵送水進(jìn)來,詫異地說:“殿下已經(jīng)起身了?” “天快亮了?”清冷的風(fēng)掀動了帳簾,李靈鈞頓時毫無睡意,披上外袍,走出帳外。遼闊的山影像巨獸,在熹微的晨光里蟄伏著。 “那是哀牢山?” “是哀牢山?!笔谭畹氖勘桥獥澣?,他說:“山上供奉著烏蠻人的山神,如果神鷹落在誰的肩膀上,誰就是烏蠻六部的大鬼主。” 阿各達(dá)惹就是這樣做的大鬼主。 “這只神鷹還在?” “這只鷹有一百歲了,以前畢摩養(yǎng)著它,老畢摩死了,它就在山上的鐵柱上,哪里也不去。打獵的蠻人會扔蛇和老鼠給它,這兩天打仗,蠻人都跑光了。殿下夜里聽見鷹的叫聲了嗎?” 原來那桀桀的嘶鳴是鷹唳?!拔易约喝ド缴峡纯?。”李靈鈞說,“別驚動旁人。” 黎明時的哀牢山,才剛散去潮濕和燠熱,到處彌漫著沉郁的草木氣,和濃得化不開的霧。李靈鈞踩著盤龍似的粗大樹根,慢慢走進(jìn)去,抬頭看見參天的古木虬結(jié),像座幽暗神殿。沒有神鷹的蹤跡。 “殿下,在這里面迷了路,就出不去了。”侍衛(wèi)亦步亦趨,緊張地提醒他。 “噤聲?!崩铎`鈞忽然止住腳步,往樹影下看去。 是露水滴進(jìn)了水潭,滴滴答答的。潭里一具白森森的獸骨,纏著濃綠的水藻。 侍衛(wèi)用刀柄翻動了一下水潭,臉色都白了。 “你留在這,”李靈鈞從侍衛(wèi)的鞘里掣出刀,淡淡地將四周一瞟,“我要去看看,蠻人是怎么裝神弄鬼的?!彼ぶ葜?,頭也不回地進(jìn)了山林深處。 到了土旮瘩堆成的神祠外,鐵柱上空蕩蕩的,李靈鈞用刀絞了絞垂下的的索鏈,一陣清脆的嘩啦聲。他倏地轉(zhuǎn)身,看見一個人從神祠后繞出來了,襤褸得看不出形制的衣衫,頭發(fā)披在瘦削的肩頭,沒有顏色的一張臉。兩眼是清醒的,帶著和這死寂之地格格不入的鮮活氣。 不是那老死的畢摩,也不是土人嘴里的神女或山鬼。 李靈鈞不意外,手暗暗地把刀柄握緊了,“果然是你,皇甫南。” 第84章 姹女妝成(完結(jié)) 阿姹手里是空的,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李靈鈞面前,聲音是沙啞的,很柔和,“我追了半個月,你走得太快啦?!?nbsp;這話有點意外。李靈鈞一怔,“兵貴神速?!?nbsp;他嘴角微微地扯動,“我去邏些你們跟著我,我到滇南你們也跟著我,你跟阿普篤慕陰魂不散,到底想要什么?”提到阿普篤慕的名字他皺了眉。 阿姹說:“阿普篤慕在嶲州,我自己來,想問你一句話?!?nbsp;李靈鈞頷首,“你說?!?nbsp;阿姹遲疑了半晌,“你在蜀郡成婚了?” “就是這話?”李靈鈞挑眉,“不錯,蜀王妃是皇甫家的女兒。” 阿姹眼神黯了,好像渾身的勁被卸去了,“我在嶲州聽說了。” 李靈鈞拋下了刀,坐在樹根上。山里的草木遮天蔽日,不曉得外頭是不是擂起了出征的金鼓,但他并不急。從頭到腳打量阿姹,他說:“你現(xiàn)在真像一個烏蠻人?!?nbsp;阿姹不在意,從嶲州一路南下,她每挪一步,都要用盡渾身的力氣。跟著李靈鈞到了樹根前,她癱坐下來。那副溫馴的樣子,像家犬迷途知返,也像南度的雁,飛倦了,棲息在人的臂彎。 兩人離得近了,從李靈鈞那略顯嘲諷的表情中,阿姹意識到自己蓬頭垢面,她臉上一紅,忙扭過頭去,對著幽深如鏡的潭水,把濕漉漉的頭發(fā)慢慢捋了捋,手掌和脖頸里,露出了被刺藤劃出的細(xì)小血痕。 李靈鈞不禁伸手,捏住阿姹的下頜,把她的臉轉(zhuǎn)過來,他注視著她,笑道:“不過,你如果脫去這身烏蠻人的皮,蜀王府里多一個婢女,甚至是側(cè)妃,也無妨?!?nbsp;“側(cè)妃?”阿姹睫毛扇動著,心動了,“王妃同意嗎?” “婦道人家,況且親王納側(cè)妃,豈是她能置喙的?” 阿姹搖頭,“太遲了,你娶皇甫家的女兒,我不高興,就把自己嫁給了阿普篤慕?!币娎铎`鈞遽然變色,她更得意了,咯咯笑起來,“聽說你昨天親手殺了人,嚇得一晚上不能入睡,你也算男人?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 李靈鈞抬手給她一個巴掌,蹭的起身,拎起了刀,“賤人!” 阿姹倒在地上,笑道:“你惦記著別人的女人,大戰(zhàn)在即,卻撇下所有人,到山里來跟烏蠻人私會,要是皇帝知道了… 阿姹手里是空的,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李靈鈞面前,聲音是沙啞的,很柔和,“我追了半個月,你走得太快啦?!?/br> 這話有點意外。李靈鈞一怔,“兵貴神速?!?nbsp;他嘴角微微地扯動,“我去邏些你們跟著我,我到滇南你們也跟著我,你跟阿普篤慕陰魂不散,到底想要什么?”提到阿普篤慕的名字他皺了眉。 阿姹說:“阿普篤慕在嶲州,我自己來,想問你一句話?!?/br> 李靈鈞頷首,“你說。” 阿姹遲疑了半晌,“你在蜀郡成婚了?” “就是這話?”李靈鈞挑眉,“不錯,蜀王妃是皇甫家的女兒?!?/br> 阿姹眼神黯了,好像渾身的勁被卸去了,“我在嶲州聽說了。” 李靈鈞拋下了刀,坐在樹根上。山里的草木遮天蔽日,不曉得外頭是不是擂起了出征的金鼓,但他并不急。從頭到腳打量阿姹,他說:“你現(xiàn)在真像一個烏蠻人。” 阿姹不在意,從嶲州一路南下,她每挪一步,都要用盡渾身的力氣。跟著李靈鈞到了樹根前,她癱坐下來。那副溫馴的樣子,像家犬迷途知返,也像南度的雁,飛倦了,棲息在人的臂彎。 兩人離得近了,從李靈鈞那略顯嘲諷的表情中,阿姹意識到自己蓬頭垢面,她臉上一紅,忙扭過頭去,對著幽深如鏡的潭水,把濕漉漉的頭發(fā)慢慢捋了捋,手掌和脖頸里,露出了被刺藤劃出的細(xì)小血痕。 李靈鈞不禁伸手,捏住阿姹的下頜,把她的臉轉(zhuǎn)過來,他注視著她,笑道:“不過,你如果脫去這身烏蠻人的皮,蜀王府里多一個婢女,甚至是側(cè)妃,也無妨?!?/br> “側(cè)妃?”阿姹睫毛扇動著,心動了,“王妃同意嗎?” “婦道人家,況且親王納側(cè)妃,豈是她能置喙的?” 阿姹搖頭,“太遲了,你娶皇甫家的女兒,我不高興,就把自己嫁給了阿普篤慕?!币娎铎`鈞遽然變色,她更得意了,咯咯笑起來,“聽說你昨天親手殺了人,嚇得一晚上不能入睡,你也算男人?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 李靈鈞抬手給她一個巴掌,蹭的起身,拎起了刀,“賤人!” 阿姹倒在地上,笑道:“你惦記著別人的女人,大戰(zhàn)在即,卻撇下所有人,到山里來跟烏蠻人私會,要是皇帝知道了,還愿意封你做太子嗎?” 來者不善。李靈鈞很警醒,他把刀抵著阿姹,冷冷道:“你一路追過來,也總不會是來跟我虛情假意?” “是,”阿姹平靜下來,兩眼直勾勾望著李靈鈞,“我的話還沒問呢——你把我阿娘藏在哪了?” 李靈鈞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就走。身后寒芒一閃,一把匕首到了頸側(cè),李靈鈞躲過,頓時臉上涌現(xiàn)出磅礴的怒意,一轉(zhuǎn)身揪住了阿姹的衣領(lǐng)。一寸短,一寸險,近在咫尺,那柄長刀,還不如匕首來得靈活。兩人被樹根絆倒,跌倒在地上,李靈鈞索性拋去刀,制住了阿姹的手,把她的脖頸危險地捏住了,“不知死活……” 有枯枝被踩斷了,伴隨著咻咻的氣息,李靈鈞猛一轉(zhuǎn)頭,獸影疾沖過來,把他撲倒在水潭邊,白虎的利爪扼在他的喉間,發(fā)出一聲低吼。 是這只白虎,當(dāng)初從西川把半死不活的阿普篤慕拖回了寨子。 李靈鈞的血液都快凍住了,在白虎森森的牙齒下,他一動不動,唇畔還掛著不怕死的冷笑,“和畜生為伍,怪不得你敢來……” “殿下!”那個侍衛(wèi)莽莽撞撞地闖進(jìn)來了,慌忙放了一箭,失卻了準(zhǔn)頭,白虎一聲低吼,他登時嚇得跌坐在地上,然后扔下弓箭,撒腿逃走了。 阿姹爬起來,把躁動的白虎安撫下來了,她重新抄起了匕首,逼近李靈鈞,“說,你把我阿娘藏在哪了?”怕漢兵趕來,她有些不耐煩了。 “我剛才說的,你沒聽見嗎?”白虎就在根前,李靈鈞還不敢擅動,他哂道:“你和達(dá)惹一樣,不知死活……” “她死了,還是活著?”阿姹迫不及待地追問。 李靈鈞露出迷惘的神情:“她來蜀郡找我,說你回到烏爨后,日夜記掛著我……你想知道達(dá)惹的下落?你先老實回答我,你心里曾經(jīng)有沒有過我?” 阿姹凝視著李靈鈞,“有,”她在他根前,從來沒有這樣痛快過,這樣肆無忌憚,毫不遮掩,“你比所有人都尊貴,都神氣,去邏些之前,我很想嫁給你。你把我騙到邏些,卻要和德吉成婚……”她俯下身,聲音柔了,想要挽回男人冷酷的心,“三郎,當(dāng)初在菩薩面前的誓言,難道你都忘了嗎?” “沒忘……”李靈鈞話音未落,驟然起身,拖住阿姹,兩人從山坡上一路翻滾到了溪澗里。那只白虎也很通人性,怕引來追兵,沒有嘶吼,只一步步地跟過來。李靈鈞一把抓住被侍衛(wèi)扔下的角弓,他垂眸對上阿姹的眼,冷笑道:“你能騙人,我怎么不能騙人?”轉(zhuǎn)臉對白虎威脅道:“畜生,你敢過來,我先把這個花言巧語的女人勒死?!?/br> 白虎低吼一聲,毛發(fā)皆豎,無聲地靠近了。李靈鈞心一橫,將弓弦勒住阿姹的脖子。 阿姹恨恨地盯著李靈鈞,還不甘心,“我阿娘死了,還是活著?” “死了?!崩铎`鈞漠然道。 阿姹的眼睛登時紅了,手徒然地在背后摸著,匕首和刀都被甩飛了,只揪斷了一把草葉。弓弦驀的勒緊了,阿姹拼命地亂踢亂抓起來,溪澗里的水撲到了李靈鈞的頭上和臉上,蒼白的面容,驟然變得血紅,他的胳膊顫抖了,一雙手死死地拽著弓弦,眼里是滿滿的不甘——因為一念之差,他跟著這縷怨魂上了哀牢山,“來人!”他嘶吼了一聲,渾身迸發(fā)出殺氣,驀的盯住了張牙撩爪的白虎,“要是我今天葬身虎腹,就帶著你一起陪葬?!?/br> 每一口氣,都艱難地撕心裂肺,阿姹的眼前一陣陣發(fā)昏,有黑色的影子在天際盤旋,是尋找大鬼主的神鷹,還是聽到呼救聲的漢兵,或是深深根植在這土地上千百年的古木,終于腐敗傾頹,要把一對仇敵像情人似的埋葬?瓦薩之女的咒術(shù)要靈驗了。她的腳不再踢了,長發(fā)像柔順的水藻,在水波里緩緩地飄浮開,蕩漾著。她的嘴略微地張開了。 李靈鈞俯下臉,湊到阿姹的耳邊,殘酷地扼殺了她最后一線生機(jī),“我把達(dá)惹挫骨揚(yáng)灰,別說是人,死后,你們連魂都不能相聚。” 阿姹顫抖的手抓住了個冰冷的物事——山下開戰(zhàn)了,那是一只不知被誰胡亂射出的飛箭,擦過水面,落在了李靈鈞的腳旁。 突如其來的箭簇,深深刺進(jìn)了李靈鈞的脖頸里。 李靈鈞痛哼一聲,松開了弓弦,阿姹翻身跳起,把他撲倒,白虎則拖拽住了他的腿。阿姹猛烈地喘著氣,握住了箭桿,一把拔了出來,熱血濺在臉上,她麻木得沒有感覺,只盯住了仇敵一雙絕望猩紅的眼,“這一箭,是為了阿耶和阿娘。”又一箭,刺入了李靈鈞的胸口,“這一箭,是為了阿普?!庇帽M渾身的力氣,抬手給他那英俊的臉上狠狠一個耳光,“這一巴掌,是為了我。”她艱難地推開李靈鈞狠狠扼住自己的手指,搖晃著起身,“違誓之人,死無葬身之地?!?/br> 李靈鈞躺在枯枝落葉間,被黑沉的樹影覆蓋,沒有氣息了。白虎忽然嗚鳴一聲,帶著歡快,放開李靈鈞,它掉頭往溪澗那頭奔去。 “阿姹——” 這從剛才就斷斷續(xù)續(xù)、忽遠(yuǎn)忽近的聲音,漸漸清晰了。 阿姹茫然地轉(zhuǎn)身,看見了白虎迎接的人,不是敵軍,是阿普篤慕,他越過山峰,越過溪澗,揮卻了艷陽,穿過了迷霧,氣喘吁吁地到了她面前。手上高舉的弓箭垂下了——落在李靈鈞腳下那一箭,是他站在遙遠(yuǎn)的山石上射出的。 “阿姹……”沒再管李靈鈞,他仔細(xì)地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的淤痕。 兩個人都疲憊地站不住了,互相依靠著坐在地上,金紅的光點從枝葉間漏下來,灑在溪面。 “天快黑了?”阿姹還是懵懵的。 “快亮了,那是朝霞。”東面越來越輝煌了,死寂的哀牢山也被染了麗色。阿普捧起溪水喝了幾口,潤了潤干渴的喉嚨,說:“薛厚在隴右反叛了,皇甫達(dá)奚被他親兒子俘虜,漢人從姚州退兵了?!彼粗㈡毖E和水漬斑駁的側(cè)臉,“我去了姚州段家,看見了你小時候捉蠶的大槐樹。” 阿姹臉上露出向往的表情,“有一天,我也要回去的?!?/br> 山下傳來陣陣的喊殺聲。阿普說:“羅苴子在洱河邊和漢兵打起來了,咱們等天黑了再摸下山,你不怕吧?” 阿姹搖頭。覓食回來的神鷹聞到血腥氣,在空中盤旋了一會,然后收起翅膀,靜靜地落在阿姹的肩頭。白虎沖它露了露尖利的牙齒。 兩人肩并肩,看著漫天的霞光,云彩變幻著形狀,像一個持銅叉,舉藤網(wǎng),身騎飛馬,搭弓射日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