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亦在云間落足，揖了一禮，開口即是小郎君的聲音：“謝夫人為何在此，難道是已厭惡活在世上，所以才成仙。”

    謝寶因聞而不言，望著舒卷的云海。

    無人應(yīng)答，白鶴再次出聲詢問：“謝夫人真的厭世嗎？”

    隨即，女童的哭聲從天際傳來。

    謝寶因動(dòng)容眨眼。

    那是...阿兕。

    白鶴察覺，會(huì)心一笑：“謝夫人雖被母親拋棄，但還有一小女郎，她愛夫人，不舍夫人?！?/br>
    后仙樂從云間傳出。

    白鶴展翅高飛，雙足離云，而后直入云間，不見蹤跡。

    謝寶因始終看著聲音的來處，身前手指微動(dòng)，意識(shí)開始模糊，最后閉眼不知諸事，待再猛然睜眼時(shí)，四周出現(xiàn)五六人。

    她在室內(nèi)。

    青銅鑑、媵婢、長柄竹扇、莞席、衣架、幾案、竹簡、陶燈與熏香。

    還有一小女郎，哭到抽噎。

    謝寶因抬手去摸，輕輕笑著：“阿..兕..別哭?！?/br>
    自誕下孩子后，世上便永遠(yuǎn)都有一人不會(huì)擯棄她。

    林圓韞見阿母回應(yīng)自己，瞬息破涕為笑，蹭了蹭腦袋。

    媵婢也乘勢命乳媼先將女郎帶離。

    林圓韞對今日所發(fā)生的事情都懵懵懂懂的，但看著阿母的容貌，還是乖巧跟著乳媼走了。

    長女的離去，使謝寶因的氣息也減弱大半，感知到下身不痛不癢的推弄，她果敢做出決斷：“用手伸入?！?/br>
    穩(wěn)婆驚鄂失色，伏地勸諫：“若行此法，謝夫人你將九死一生?！?/br>
    謝寶因的聲音卻異常堅(jiān)定：“室內(nèi)眾人悉聽到我前面所言，無論何事皆我一人承擔(dān)，與你無關(guān)?！?/br>
    產(chǎn)戶以手深入，若情況危急，將血流而不止。

    穩(wěn)婆無奈稟命，撐地直起上半身，把手伸入，而后徑直往內(nèi)，漸漸逼近孩子，再用扶其肩，向上輕推，徐徐正之。

    異物進(jìn)入的疼痛猶如急雨，忽然到臨，但謝寶因已經(jīng)無力出聲喚痛。

    等孩子被推回原位。

    謝寶因命媵婢取來佩巾，然后放入口中。

    痛一次，便咬牙用力一次。

    如此反復(fù)過后，只覺產(chǎn)戶被一點(diǎn)點(diǎn)撐開。

    在到達(dá)難以承受的程度時(shí)，突然又變輕松。

    啼哭聲隨之而出。

    “賀喜謝夫人，生下小郎君。”穩(wěn)婆小心翼翼的捧起孩子，然后看向屋內(nèi)擺著的漏刻，“晡夕之時(shí)而生?！?/br>
    謝寶因緩慢喘息，枕著香枕的腦袋往右側(cè)偏去，透過窗牗看向金黃的中庭，嫣然一笑，隨即沉沉睡去。

    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8]

    日入之時(shí)。

    戶庭支起帷帳，設(shè)席。

    乳媼用匜盛熱湯為孩子濯洗污濁，而后用襁褓裹附赤子。

    謝寶因也已清洗更衣，沐過的黑發(fā)柔順有幽香，挽椎髻垂在身后，她倚賴隱囊，坐于臥榻之上，進(jìn)食湯藥。

    媵婢則懷抱著孩子，跪在榻邊的竹席上，供她觀看。

    在幾案旁，自己都能玩得不亦樂乎的林圓韞也從坐席爬起來，咚咚跑到臥榻旁邊，手撐在榻上，借力鉆到阿母懷里，一起看阿弟。

    見李夫人來，謝寶因收回觸碰長子的手：“我與李夫人要議事?！?/br>
    媵婢低頭唯唯，隨即便引退室內(nèi)眾人，只留二人。

    李夫人怔住，然后明白前面室外所言皆被聽去，她緩步走過去：“不知謝夫人有何事要議。”

    謝寶因看她一眼：“我死了，李夫人能從中獲得什么利益？”

    李夫人屈膝在中央幾案西面跽坐，與臥榻相隔不近不遠(yuǎn)，母女對面而望：“那需等你死了才知道，但如今已無從得知?！?/br>
    謝寶因笑了笑：“李夫人的野心真大，但天下爭雄，無謀臣無將才無同盟，非一木所能支，而夫人圖謀二十余載，言行無一不是在背道而馳，你將我當(dāng)作實(shí)現(xiàn)野心的棋子，你授我詩書，讓我看百家經(jīng)典，令我擁有謀略之力，可卻不知，只要再給予我一點(diǎn)求之不得的母愛，向我傾訴你的不易與所求，便能輕易使我為你臣，供你驅(qū)使。”

    “你卻沒有這么做?！?/br>
    “因?yàn)槟阈闹锌床坏教煜拢龍D以你我之間的血緣來牽制我。”

    “你的內(nèi)心與你頭顱一般大，又如何爭雄。”

    李夫人突然意識(shí)恍然，追憶起往事。

    她生于鄉(xiāng)野，長于鄉(xiāng)野，唯有世家貴族才能接受教育，讀《詩》《書》，但眾人皆不解，為何一庶民之家亦能同貴戚那般知天下之文。

    某日，阿父醉酒才說出自己乃出身于數(shù)百年前的華宗貴族。

    她應(yīng)比世家女郎更為尊貴，天下王土應(yīng)是她家的，可就是被這些掌控皇室的士族摧毀。

    然后她憤懣，她不甘。

    野心就這么隨著長大而無限膨脹，在得知渭城謝氏家主久不得男，欲再納夫人后，她想若率先生下郎君，謝氏家主將是她所出，挾天子或換天子將輕而易舉。

    于是她改了自己的生時(shí)，成功來到建鄴。

    離開的那日，阿父心中卻只有憂慮：“青女，你..你..欸?！?/br>
    嘆息一聲，便搖頭不語。

    她至今也不知阿父想與自己說什么，但所幸很快有孕，可卻是女郎，而連生四女的范夫人誕下郎君。

    從此時(shí)起，她就敗了。

    謝賢極少會(huì)來，范夫人也再誕郎君。

    兩載以后，阿父從故鄉(xiāng)送來家書，欲接她歸家。

    她恍若無聞。

    從七歲始，那顆不甘的種子便在心中發(fā)芽生根，讓她如何輕易放棄。

    她想自己雖出身鄉(xiāng)野，但此女卻出身士族，為何不能拿來一爭，而后她親授謝寶因天下學(xué)識(shí)，最后再親自人把送往范夫人身邊。

    但今日這枚棋子卻告訴她，二十二載前她的計(jì)謀就是錯(cuò)的。

    婦人的思緒忽然而止，悔恨充斥心間：“你..你真是可恨?！?/br>
    讓她就如此錯(cuò)到如今。

    謝寶因淺笑：“自我誕下，夫人就將我當(dāng)成敵人，實(shí)在愚蠢?！?/br>
    李夫人很快冷靜，低頭嗤笑，慢悠悠拿出那張帛書，親自送去：“你已自顧不暇，還有心力與我爭辯?！?/br>
    二人就像是在博弈，而輸?shù)囊环街荒荛_始嘗試誅心。

    謝寶因看著縑帛上的字跡。

    ——林業(yè)綏謹(jǐn)立休放妻書。

    她收起，隨手放于身旁，輕輕一笑，禮數(shù)周到：“多謝李夫人為我送來?！?/br>
    意想中的憂傷、悲泣皆沒有，只是平靜如水。

    李夫人不免失望。

    與此同時(shí)，媵婢來報(bào)：“女君，家主已歸?！?/br>
    【作者有話說】

    [1]春秋時(shí)期.老子《道德經(jīng)》：“慎終如始，則無敗事?！薄咀g文：當(dāng)事情快要完成的時(shí)候，也要像開始時(shí)那樣慎重，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br>
    [2]螇螰（xi lu）：蟬的一種。即蟪蛄。常于六、七月時(shí)于樹上鳴叫?！稜栄拧め屜x》：“蜓蚞，螇螰。”兩晉.郭璞注：“即蝭蟧也，一名蟪蛄，齊人呼螇螰?！?/br>
    [3]漢朝稱羅馬帝國為大秦。而古希臘、古羅馬則稱當(dāng)時(shí)的中國（漢）為“賽里斯”，即絲國。

    [4]蔬菜名。我國古代重要蔬菜之一?？呻缰?稱葵菹。→《儀禮·士虞禮記》：“夏用葵?！睗h.東方朔《七諫》：“寥蟲不知徙乎葵菜”

    [5]先秦·莊周《莊子·逍遙游》：“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薄咀g文：廚師即使不烹煮食物，主持祭祀的人也不能超越自己的職能而去代替他。】

    [6]《莊子·天地》:“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 。”→譯文：駕馭那朵朵白云，去到天與地交接的地方。

    [7]髕（bin4）骨：膝蓋部的一塊骨，略呈三角形，尖端向下。

    [8]兩漢.王粲《從軍詩五首·其三》：“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nbsp;→譯文：眼前太陽半落西山，林梢上盡是夕陽的余暉。

    第103章 殺妻滅道

    趨近薄暮, 夕陽傍照。

    涼風(fēng)拂來，白晝的炎熱漸漸消散。

    天上羲和之末景也燦然如珍珤，汩硙硙以璀璨, 赫燡燡而燭坤[1], 其余耀普照，一道道粗壯的柱影斜落在甬道上。

    林業(yè)綏大步走過，渾身冷肅，隱有遑急之勢。

    童官侍從在右側(cè)，想到館驛房室里的血跡, 心中始終憂心，但不論如何進(jìn)諫, 家主都不愿先行醫(yī)治，沉默無言至今，歸家后又直奔位于東面的這處居室。

    見有媵婢立在中庭，他為求讓男子盡快安心, 勿再動(dòng)氣而導(dǎo)致疾重，率先出聲發(fā)問：“女君如何?！?/br>
    媵婢懷抱孩子從室內(nèi)退出，面向西南方低頭行禮：“女君與小郎君皆安, 家主可要先一觀？”

    林業(yè)綏不置一言, 淡掃一眼后，闊步邁入房室。

    童官不再隨從, 侍立在外。

    男子歸來，室內(nèi)二人亦不謀而合的停止交談。

    李夫人未再走回幾案旁邊, 就地席坐在臥榻一側(cè)的竹席之上, 面朝西面, 背向臥榻, 雙手疊放在腿股, 肩背挺直，有七分弈棋的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