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嘆息，摸著他依舊還俊朗的臉，真是咯人，不知道瘦了多少：“還記得你曾與我說過的話嗎?！?/br>
    林業(yè)綏離開她頸窩，禁不住的親親她唇角：“何話?！?/br>
    數(shù)載來，謝寶因已經(jīng)習慣男子突然的親昵，在而立之年以后，每次都撞得兇狠，她雖然也樂在其中，但顧及在道觀，無用的躲避了一下，然后神情十分嚴肅：“‘能活而不活，或是欲為誰殉葬也很愚昧’皆是你親口所言，為何會不記得？”

    林業(yè)綏付之一笑：“我是愚蠢之人，沒有幼福聰慧?！?/br>
    謝寶因皺眉：“你就是故意的?！?/br>
    林業(yè)綏垂下眼皮，眸光也變得更為幽深：“那幼福離家又為何不親自與我說？”

    謝寶因自知理屈，突然后悔對長女援助，最后她離開，留自己獨自面對男子，但畢竟夫妻數(shù)載，她也已能從容應對：“他們的成昏之日，宗正.寺占卜在何時?！?/br>
    林業(yè)綏笑了笑，未出言揭穿妻子拙劣的手段，順著其言回答：“在冬十一月乙亥?！?/br>
    他知道妻子此言是已應允太子納二人的長女為妻。

    謝寶因?qū)Υ诵χQ贊：“孟冬也好，不會炎熱?！?/br>
    天子李乙即位將近十一載，博陵林氏、太原王氏與河東裴氏的子弟已經(jīng)日漸開始在朝堂上嶄露頭角，占據(jù)重要官位，雖然其他士族也有高官，但權勢終究未能超過此三族。

    男子近幾載也有意干涉族中子弟的宦仕，在保證權勢不沒落的情況之下，不讓子弟再往中樞而去，有戰(zhàn)功的林衛(wèi)罹亦也是謹慎微小，圓通處事，不使自己的言行予以人口實，被欺辱都一笑置之。

    然天子心中始終憂憂，急需安心，士族不與皇室匹配，他就納士族女郎為三夫人、九嬪，所為就是要皇權凌駕豪門。

    為太子納林圓韞為妻，亦是如此。

    一是要博陵林氏繼續(xù)為天子所驅(qū)使。

    二是挾制以博陵林氏為首的士族。

    身為家中女君與士族夫人的她一遍一遍與做阿娘的自己言道，智者不妄為，要為氏族而想，只能為氏族而想。

    林業(yè)綏憂心妻子是勉強而為，出言寬慰：“我是她耶耶，她倘若在蘭臺宮被太子所欺，我必然會竭力保護，何況還有真愨、真琰在家中，他們共同長大，感情自少時就親昵，即使我不在，他們也會援之以手?！?/br>
    謝寶因趴在男子胸膛里，雙手攬住他脖子，輕輕嗯了聲，但她心中知道，豈能因為一個女郎就讓博陵林氏內(nèi)憂外患。

    林業(yè)綏抱著人，往靜室穩(wěn)步走去：“經(jīng)文可有抄寫完？若是已抄好就隨我歸家，倘若還未抄完，我與你一起，然后再一同歸家?！?/br>
    謝寶因閉上眼睛，默默聽風吹竹林的聲音，還有男子說話時..胸腔震鳴的顫動聲，她彎了彎唇畔：“我都抄寫完了。”

    言盡，她變得安靜。

    兒女已經(jīng)長成，故人一個個的離去。

    終有一日會是她。

    謝寶因小聲開口：“還記得我在產(chǎn)阿兕的時候，你給我誦讀經(jīng)文嗎？”

    林業(yè)綏頓住腳步，低頭看了妻子一眼，見她眼睛輕輕合上，與昔年并無不同。

    他憐道：“記得?！?/br>
    謝寶因用腦袋不經(jīng)意的蹭了蹭男子的胸膛：“我想聽，再給我念念好不好?！?/br>
    林業(yè)綏溫聲言“好”，隨即誦讀。

    聽著均勻的呼吸，他走到臥榻旁，小心將在自己懷中熟假的妻子放下，手背愛憐的一遍遍撫其臉頰，清潤的嗓音繼續(xù)念著經(jīng)文：“為皇者師，帝者師，王者師。立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命雷霆用九五數(shù)，大悲大愿，大圣大慈?！?/br>
    自后謝寶因養(yǎng)疾月余，終于大病痊愈。

    冬十一月乙亥。

    于黃昏之期，林圓韞穿戴金冠與雜裾垂髾，左右侍立著阿娘為她選擇的隨侍媵婢，而后從家廟登上墨車去蘭臺宮，開始她離開父母的一生。

    此時謝寶因三十五歲，她開始日漸明白阿娘昔年與她所言“兒女長成，嫁娶是人之大道。父母者，行養(yǎng)育之責。父母子女為人生過客，明白才能解脫”為何意。

    然，她雖然已經(jīng)明白，但仍不能解脫。

    【作者有話說】

    [1]漢.禰衡《鸚鵡賦》：“爾乃歸窮委命，離群喪侶。閉以雕籠，翦其翅羽?！?/br>
    【譯：這樣，鸚鵡便陷入困境，完全受命運支配，離開群鳥，失去伴侶。被關進雕飾美麗的鳥籠，被剪短翅膀上的羽毛?！?/br>
    [2]戰(zhàn)國.《戰(zhàn)國策.觸龍說趙太后》。

    [3]“割rou離骨，斷肢體，再割斷咽喉”來自百度百科對磔刑的解釋。

    [4]萬歲：祝福人長壽的頌詞。先秦.《戰(zhàn)國策·齊策四》：“券徧合，起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br>
    [5]經(jīng)文出自《三清寶誥》。

    第136章 四十一歲（1）

    ◎【中修】謹慎訂閱但不看后悔◎

    兩載過去, 林圓韞成功產(chǎn)子。

    在孩子三月的時候，謝寶因身為阿娘欲躬身去蘭臺宮候問，然林業(yè)綏不放心, 于是向天子告假, 隨著同去。

    乘車至蘭臺宮，走過長長甬道。

    李暨也已親自在東宮迎候。

    林圓韞知道父母來候問，當下摒棄兒子從寢殿奔走出來，往昔莊嚴端正到令天子、皇后都夸贊的太子妃再次變回小女郎，直接撲進婦人懷里：“阿娘?！?/br>
    成為儲君的妻子, 即是君。

    遵循周禮，謝寶因也應該朝長女行君臣禮, 但禮數(shù)最周全的她忽然不想約束自己，放縱自己再做一次阿娘，而后伸手輕撫長女的后脊，又摸摸長女的頭發(fā), 笑道：“已經(jīng)是阿娘，怎么還如孩子?！?/br>
    李暨和悅而視，似乎心中也為此高興。

    在殿外言語過后, 幾人入殿。

    隨即才發(fā)覺李乙與羊元君也跽坐在殿中, 賜金錢帛衣，天子取訓名“政”, 大約是因為夫妻二人曾遭孝和帝冷待，深知其苦, 所以都將其給與李暨與林圓韞。

    見過孩子。

    謝寶因與林業(yè)綏起身欲歸家。

    而他們走在甬道之中, 每行一步都皆是在遠離女兒。

    如今在春三月朔, 林業(yè)綏握著妻子的手, 為她捂熱, 見她眉眼和順，輕笑道：“能夠為她放心了？”

    對于那個孩子，謝寶因見之滿意。

    李暨雖然是儲君，但天性仁愛，性情也與孝和帝有異，并非易燥易怒，但也不肖他親母郭貴人，似羊皇后。

    常常有人如此說時，郭貴人就笑言太子有皇后的性情乃天命福佑，我求之不得。

    羊元君數(shù)年來仍無所出，但她對此并不執(zhí)拗，因為昔年從無有過賢后，所以她以賢后約束自己。

    勸諫天子廣納淑女，為眾夫人疏解憂郁，天子震怒或處罰不公，她皆會保護，李乙的孩子她也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但倘若李乙欲將其子讓她撫養(yǎng)，她當下就會拒絕，隨即數(shù)月不再與眾夫人與孩子相見。

    那些夫人感激于皇后的仁德，常常會帶孩子去蓬萊殿。

    唯獨天子時時捶胸嘆息，及至前幾年，醫(yī)師言及皇后已四十多，再難有孕，即使妊娠，在產(chǎn)子之際也恐會喪命，李乙才不再為與羊元君能有子嗣而努力，最后選擇性情最佳、最懂得孝順的兒子立為儲君。

    二人將要行至車駕前的時候，林業(yè)綏忽然停下腳步，面露痛色，手捂著胸口，開始猛烈的咳嗽，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住，又怕弄疼女子，松開女子的手，而后握拳撐在甬道的青石上。

    謝寶因當下轉(zhuǎn)身，輕輕撫拍著男子的背脊：“哪里不適？”

    聽出妻子聲音中的憂慮，林業(yè)綏想要告訴她沒事，但胸口突然絞痛，以致他俯身嘔血。

    看見地上那些暗紅的血點，謝寶因忽然緘口。

    從家中隨從而來的侍從與蘭臺宮的內(nèi)侍迅速將這位林令公扶持去最近的宮殿，與他們年歲同大的醫(yī)師喘息著奔走而來。

    在診治以后，謝寶因以意念支持自己聽完醫(yī)師所言，而后愕然，久久不語，待在胸中的郁氣終于舒緩，她眼睛里有淚，無法再顧忌他們身處蘭臺宮，憤怒的走到男子面前，大聲喊他的字：“林從安！”

    林業(yè)綏只是笑笑，拉她到自己身邊來，然后說：“我無事，幼福不要震怒，對身體不好?！?/br>
    隨即，所有的憤懣、憂心都在此刻化成了委屈，謝寶因飲泣無言，怎么會無事，這個騙子！

    醫(yī)師說他年輕的時候未曾注意身體，宿疾太多，不僅肺經(jīng)有損，頭疾也無措，或許往昔覺得身體尚可，但隨著年歲漸長，此疾會危急，最后陷入險境。

    恐怕壽數(shù)無幾。

    她忍著心中悲痛，問道：“你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br>
    近一載來，男子很少寢寐，常常夜半醒來，在幾案旁邊席地獨坐，還總是咳嗽，若是詢問他就言是炎熱或嚴寒，已經(jīng)醫(yī)治，又突然黏她，甚至有時不去尚書臺，直接將國政交給左右仆射。

    自己應該知道的。

    林業(yè)綏笑而不言，跽坐在席上，仰頭舉手，將妻子輕輕拉到身邊跪坐，然后指腹輕柔的拭去妻子納一顆顆為自己而掉的淚珠。

    林圓韞知道消息從寢殿乘攆而來，看見阿娘力不從心，看見咳嗽到臉色蒼白的耶耶還強撐著一絲力氣，笑著安撫阿娘勿為此憂心，然后就要帶阿娘歸家。

    她其實很怯懦，怯懦到會畏懼失去阿娘，也會畏懼失去父親，所以疾步進到殿內(nèi)：“耶耶，你先在蘭臺宮居住，陛下與皇后也皆讓你留，即使身體不適，醫(yī)師也能醫(yī)治。”

    林業(yè)綏望向妻子，笑言：“我都聽你阿娘的。”

    林圓韞聞言低頭，身體在戰(zhàn)栗，每次耶耶都會把天下士族那些算計人心的謀策用在阿娘身上，以此來達到目的。

    此次必然也是。

    果真，謝寶因在沉默許久以后，艱難開口：“你耶耶既然想歸家，那就讓我們乘車歸家吧。”

    揣測被證實，林圓韞痛苦號啕：“我不要！你們這次離開以后，我就再也見不到耶耶了！你們想歸家，難道你們就不想我？我也是你們的女兒啊！耶耶最愛阿娘，阿娘只要讓他留，他必然會留，但你為何事事都聽人穿鼻！”

    謝寶因默然不語。

    妻子被如此對待指摘，林業(yè)綏冷下臉，沉聲訓誡：“阿兕，她是你阿娘，你不該如此對她說話。你也不用怨恨你阿娘，我的身體，她心中最明白，昔年我身有損傷，幾乎讓你阿娘悲傷發(fā)疾，這十幾載以來，她也始終給在為我調(diào)養(yǎng)身體，常常管束我，但終究難以挽救，倘若能醫(yī)治，又豈需拖到此時？”

    終于平靜的林圓韞望著阿娘哭的氣不屬聲，哀動左右，心中內(nèi)疚的向婦人請罪：“阿娘..阿娘..是阿兕不孝，阿兕只是不想失去耶耶，不想失去阿娘?！?/br>
    謝寶因抬眼，聞見長女不需任何遮蔽的傷心、毫無顧忌的哭聲，她多想也這樣哭，然后說一句“傻孩子，我也不想失去你耶耶呀”，但開口：“我知道阿兕孝順，阿娘不怨阿兕，你才剛產(chǎn)子不能痛哭?！?/br>
    林業(yè)綏也寬慰道：“父母總要離去，不過早晚?！?/br>
    在李暨來后，他也與妻子乘車歸家。

    林圓韞站在殿外，默默望著父母相依離去的身影，最后伏在李暨的懷中失聲痛哭。

    自春三月大病，從蘭臺宮歸家，林業(yè)綏始終被謝寶因所管束，嘗飲湯藥調(diào)養(yǎng)，但還是挽留不住，身體日漸虛弱。

    在夏五月朔，男子不再治理國政，將博陵林氏的子弟悉數(shù)布置，與其他士族言明未來該如何以后，正式向天子致仕。

    隨即，他與妻謝寶因摒棄子孫，乘車去往隋郡、博陵郡、漢中郡相繼居住，或在長江、黃河之畔席地對飲。

    博陵林氏已嫡長子林真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