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無門(6.3改)
商隊越往南走,天氣就越暖和。丹菲她們脫下了厚棉衣,換上了夾襖。 萍娘自那夜酒醉狂言后,待丹菲她們更加親昵了幾分,有空的時候便把長安風貌將給她們聽。 萍娘用她優(yōu)雅而圓潤的故鄉(xiāng)語言,給她們描述著長安清晨的鐘聲是如何次第敲響,驅(qū)散一日的黑暗,迎來日出的光明。帶著露水的鮮花被婢子柔嫩的手捧進屋來,換下昨夜凋謝的花朵。春日濕潤明媚的郊外,華服云鬢的名媛貴女們被羅綺曵地的侍女簇擁著踏青賞畫。琥珀色的美酒盛在蓮花金杯之中,卻又因為嬉笑,而被輕易地潑灑在了嬌艷的牡丹上…… 丹菲原本并不怎么關(guān)心時政,卻也知道,則天皇后殯天后,圣上即位后,韋后垂簾聽政,一直把持朝政。韋氏一族受皇后提拔,勢力大漲,氣焰囂張。蘄州慘案,便是韋家人惹出來的禍害。 她便試著想萍娘詢問,不料萍娘搖頭道:“我是女流之輩,朝堂上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不過韋氏一族確實勢力龐大,除了山東孔家,還有李崔盧鄭幾個大族外,旁的世家都不敢與之爭鋒。不過京城華族眾多,你說你家親戚姓段?我倒知道則天皇后時期,段家出了個中書舍人,后來子孫如何,卻是不清楚了。” 這段中書,應(yīng)該就是段寧江已亡故的祖父。丹菲想,禮部員外郎在京城里并不是什么高官,萍娘想必也是不知道的。 劉玉錦天真,無憂無慮,只是纏著萍娘問:“聽聞長安城繁華,禮教又不甚嚴,貴女們常胡服騎射,連帷帽都不戴,可是真的?” 萍娘捏了捏她圓嘟嘟、軟乎乎的臉蛋,笑道:“我當年還在長安時,也有些膽大的女郎們這樣做。那時還頗惹爭議。如今,聽說已是很普遍了。只是我們錦娘如今如花似玉的面容,讓長安街頭的浪蕩子看了去,豈不是太虧了?” 劉玉錦害羞地笑。丹菲卻隱隱嘆氣。她們倆都已不是什么貴女,哪里有什么胡服騎馬。招搖過市的機會? 丹菲把目光投向車窗外。 這里已經(jīng)是溫暖豐澤的南方。土地平坦肥沃,農(nóng)田間正有農(nóng)人在忙著春耕,楊柳岸春色濃郁,燕子雙飛。這里的天空是濕潤的藍色,仿佛蘸飽了顏料涂抹而成的寫意之作。這里的屋舍整潔井然,隨便一處城鎮(zhèn)的街市都那么繁華喧鬧。 “我很喜歡南方?!眲⒂皴\忽然道。 丹菲將窗簾掀得更開一點,望著遠處矮山上廟宇被太陽曬得閃閃發(fā)亮的屋頂,望著春意盎然的田野。 “我也很喜歡這里?!钡し频?。 商隊又行了數(shù)日,所經(jīng)之地越來越繁華熱鬧。別說劉玉錦看花了眼,連丹菲也都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與好奇。 然而當最終到達長安,當那座雄偉高聳的城門出現(xiàn)在丹菲視野里時,她才知道過去的自己是如此淺薄而單純。 幼時的自己覺得蘄州城就是天下最高大的城門。但是那個城門并沒有抵御住胡人。眼前的長安城墻高聳入云般,仿佛天人所造。丹菲不知道這個的城墻能否庇護百姓們免于戰(zhàn)火,但是她知道,門里,正有一個全新的世界在等待著她。 馬車徐徐駛?cè)腴L安,一個盛大且喧囂的大都從容地接納著源源不絕到來的異鄉(xiāng)客人。大周的國都優(yōu)雅地向來客展示著她的富強與繁榮,還有她的美麗與華貴。 寬敞而筆直的大道望不到盡頭,路旁栽種的榆樹與槐樹枝葉茂密。土黃色的坊墻后,是鱗次櫛比的樓宇,一家家白墻烏頂?shù)纳钫笤?。長安已經(jīng)進入了春天,屋舍庭院里的海棠正在怒放,絢麗的花樹和青蔥的楊柳互相映襯,把長安的春天烘托得格外嬌艷。 街市上,是往來不絕的人潮。紅發(fā)碧眼的胡人吆喝著驅(qū)趕著拉車的馬匹,錦衣帛冠的富人騎著驃壯的大馬,皮膚黝黑的昆侖奴牽著馬在人群里穿梭。待到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馬上的郎君娥眉杏目,粉面朱唇,是一位二八年華的俏麗女郎。 “京中女郎也興作男裝?”劉玉錦驚艷地問。 萍娘笑道:“這些年卻是這樣。不過那可不是什么女郎,而是大戶人家的婢子罷了。若真是女郎出行,怎么會只帶一個昆侖奴?且西市雜亂,貴女也不會輕易踏足?!?/br> “大戶婢都有這般派頭?”劉玉錦咂舌。劉家號稱百萬,她在蘄州平日里出行,雖然也呼奴使婢,可身上行頭都不及這個婢子奢侈。看來京城富庶,果真不是她這偏僻地方的人可想象的。 萍娘道:“這不算什么了。若是大姓之家的寵婢出行,陣仗不比普通人家女眷出行小。等你們在京城待久了,見慣了那些王孫大官家的陣仗,便什么都知道了。” 說話間,馬車又行駛過一條寬敞大道,忽見一列馬隊前呼后擁地經(jīng)過。騎馬的都是一群年輕的郎君,手執(zhí)球棍,一路高聲談笑,顯然是剛打完馬球歸來。 男兒們各個矯健俊朗,意氣風發(fā),引得路邊小娘子們競相觀看。更有大膽的娘子,用手帕扎了花枝朝他們?nèi)尤ァ1辉抑械睦删ξ貙⑴磷邮者M袖子里,引得同行的伙伴起哄大笑。 “這些郎君,如此招搖,正是年輕無愁的好年紀。”萍娘也笑道。 “可是住東邊的官家郎君們?”丹菲問。 萍娘點頭,指點她們道:“看他們的馬飾便知。上面那個圖案,有太原王家和清河崔家。許是兩家子弟賽馬球來著。只是我離開京城已久,人卻是一個都不認得。” “萍娘光看那圖徽就認得門第?”劉玉錦驚訝。 萍娘笑道:“京中那幾戶大姓人家,百年來都不曾有過大變動,很是容易記住的。等你們住久也會認得。” 那隊騎裝的郎君說笑著遠去,只留下風流瀟灑的背影,失望的娘子們收回了目光,繼續(xù)cao持勞作。 車隊駛?cè)肫娇捣唬鶘|渠行去。只見路兩邊白墻灰瓦,小樓半掩在綠樹紅花之后,屋舍都別致優(yōu)雅,四處安靜清幽,絲毫不像妓館云集之地。 馬車最后停在掛著一個“楊”字名牌的院子前,這便是萍娘要來投奔的友人所開的妓館了。 下了車,萍娘拉著丹菲和劉玉錦的手道:“這地方,你們倆不便進去,我們只有在此別過了。” 丹菲同劉玉錦跪下來,磕頭謝恩。萍娘笑著將兩人拉起來,道:“天涯相逢,便是有緣人。你們?nèi)舨唤橐馕冶百v,倒是樂意和你們做個知交朋友?!?/br> 說罷,拔下發(fā)髻上的一支丹朱珊瑚簪遞到丹菲手里,道:“你們初來長安投親,人生地不熟,若是被親戚欺負了,或是上當受騙了,只管來找我。有這簪子,門房便會放你從后門進來。至于銀錢,我想也不用我叮囑‘財不外露’了吧?!?/br> 丹菲見她看透了自己的小伎倆,也不由紅了臉,拉著劉玉錦再度拜謝。 萍娘拉著兩人的手,依依不舍地把她們送上驢車,又再三叮囑,這才將她們送走。 驢車漸行漸遠,萍娘還站在路邊張望,風姿卓越,卻也像漂泊的浮萍,無依無靠。丹菲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母親當初送她出城的那一幕,眼睛一熱,急忙別過臉去。 段公生前乃中書舍人,官居三品,是極富貴的有實權(quán)之官。段二郎因有戰(zhàn)功,年紀輕輕升任刺史,也是三品高官。只有段家大郎較為平庸無能,去年才剛剛做上禮部員外郎,只是從五品下,連上朝資格都無。 段府位于長安城東的永寧坊,與幾戶官宦之家比鄰。從平康坊過去,也并不遠。趕車的奴仆是京城人士,又有個兄弟在酒館跑堂,對京城了如指掌,又十分健談。可一提到段家,這奴仆話語便含蓄了許多。 “聽說瓦茨賊人未到秦關(guān)就退了回去,可是丟失的三個城池還被他們霸占著。奴在街坊里,都聽說許多將士請命出關(guān),要收復失地。不過……” “不過什么?”劉玉錦問。 奴仆面帶憂色地看了這對俏麗的姊妹花,道:“奴是聽說朝中官員和圣上,都有責怪段刺史守城不利的意思。這段員外郎也因為一點過錯,被上峰訓斥,回家思過,一直都還沒復職。都有傳言,說他這京官已經(jīng)做到了頭,怕是要被外放了?!?/br> “有這樣的說法?”丹菲不禁皺眉,盯著他道,“你是聽誰說的?” 奴仆暗道這個小娘子年紀雖輕,可是眼神好生老辣。 “今年有大考,京城里趕考學子眾多。奴那兄弟聽酒館廂房里的學子們道,瓦茨人突襲蘄州,段太守先有失察之罪,后有拒敵不力之則,雖然以身殉國,但是功不抵過……那些學子咬文嚼字,奴是個粗人,大約只記得這幾句?!?/br> “真是胡說八道!”劉玉錦嚷嚷,“蘄州被圍困之時,段太守父子率全城軍民抵抗數(shù)日,也沒等到半個援軍。蘄州是兵竭力盡而被破城,怎么不去怪援軍見死不救,反而怪段太守拒敵不力?” 劉玉錦這幾句話說得鏗鏘有力,丹菲都不禁對她點頭,露出贊許的神色。 奴仆無奈道:“小娘子是從蘄州城里逃出來的,知道的自然比我們清楚。只是朝中官員并不這樣認為,你的這話也無法上達天聽。段家自然只有扛下了這個冤枉包袱。不過外放也是好事。小人有個極遠的遠房親戚,如今在南面做著縣令,那可是一方霸王,家財萬貫、谷米滿倉。聽說他婆娘連恭桶都是金子打的呢!” 劉玉錦撲哧一笑,又急忙捂嘴。 奴仆哈哈笑道:“小娘子別笑。京官面上風光權(quán)利大,可要屬逍遙自在又能發(fā)財,還是要外放?!?/br> 丹菲贊同道:“大郎此話說得有理?!?/br> 奴仆回頭看了看她們,眉頭忽然皺了皺,道:“奇怪了……” “怎么了?”劉玉錦問。 奴仆低下頭,壓低聲音說:“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方才就見那兩個武侯,現(xiàn)在他們還在后方,似乎是跟著我們呢?!?/br> 丹菲不動聲色地偏頭望去,果真見兩個皂衣的武侯不緊不慢地跟在車后一丈之處。劉玉錦也跟著探頭過來看。她動靜很大,那兩個武侯發(fā)現(xiàn)了,立刻轉(zhuǎn)過了身去。 丹菲心中警鐘大作,急忙對車夫道:“快走!快去段府!” 奴仆趕緊一鞭子抽在驢屁股上,車加快了速度朝前奔去。 劉玉錦緊抓著丹菲的胳膊,道:“是不是高……的人追來了?” “不會吧,他的手怎么會伸這么長……”說到這里,丹菲猛然想起高安郡王韋鐘正是韋皇后的兄長。韋家在京城也是勢力滔天,直逼天子。莫非……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一隊武侯推開行人從沖了出來,領(lǐng)頭的街使大喝一聲:“前面的馬車停下!”然后帶著手下追過來。 “阿菲,怎么辦?”劉玉錦驚叫。 “不是叫馬車停下來么?我們這是驢車,有什么關(guān)系?”丹菲哼了一聲,催促車夫快走。 車夫一想正是這個理,使勁抽驢臀,大聲吆喝,驅(qū)趕行人。路人見武侯在抓人,也紛紛閃躲。大街上一時你追我趕、雞飛狗跳,熱鬧得不的了。 不料剛過了兩個路口,前方忽然有一隊綠衣衛(wèi)士騎著高頭大馬迎面而來,頃刻間就將路堵住。驢車也被堵得行不動,正在焦急之際,后面的武侯一擁而上,將驢車團團圍住。 不待車夫辯解,街使就將他趕了下去,一腳踢開,隨即跳上車,一把掀開了車簾。車廂里正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娘子,正滿臉驚恐憤怒地瞪著他。 鵝蛋臉的少女厲聲道:“武侯是何意思?為何要為難我們姊妹?” 街使冷笑,拿著手里的畫像一對照,“就是她們!拿下!” 頃刻間兩個武侯跳上車,一人一個抓著丹菲和劉玉錦,把她們拽了出來,拖下了車去。兩個女孩尖叫掙扎,聲音凄厲。劉玉錦更是一口咬在武侯的胳膊上。男人吃痛,怒吼一聲,揚手就朝她臉上扇去。 “住手!”丹菲一聲厲喝。 劉玉錦害怕地閉上了眼。等了片刻,巴掌還沒有落在自己臉上。 她怯怯地張開眼,就見一根馬鞭纏著那武侯的手腕。鞭子一拉,武侯也被帶著一個趔趄,險些跌倒。旁邊一個武侯急忙接替他把劉玉錦捆了起來,那布團塞住了兩個女孩的嘴。 “自什么時候起,金吾衛(wèi)的人竟然做起了當街強搶民女的勾當了?”一個低沉渾厚的男聲自前上方傳來,充滿傲慢與戲謔。 街使看清問話之人的服色,臉色變了變,俯身行禮道:“不知是中郎在此,多有冒犯。中郎有所不知,這兩個小娘子是大戶人家的逃奴。吾等奉命將她們押送回去。還請中郎行個方便?!?/br> 馬上的郎君皺起劍眉,幾分憐憫地看著下面兩個清秀白皙的小娘子,道:“是誰家的逃奴?” 街使道:“是工部韋員外郎家的?!?/br> “真是可惜?!蹦抢删犃耍有ζ饋?,“這般好顏色,卻要便宜韋鐸那胖球,真真暴殄天物。” 隨行的郎君們發(fā)出一陣哄笑。一個郎君道:“三郎若喜歡,何不就將人買下。韋鐸哪里敢說個不字?” “不好,不好?!边@個叫三郎的人嘻嘻笑,“君子不奪人所好。更何況,傳出去我和韋鐸這樣的人爭美,教我掩面往哪里擱的好?” 綠衣郎們又是一陣笑鬧。三郎指揮著同伴讓路。 就這時,其中一個被捆綁著的小娘子突然狠狠一腳踢在武侯小腿上,掙脫了束縛,猛地沖到他的馬下。武侯沖過來抓住她,掙扎之間,女孩口中布團掉落,她張口大呼起來。 “郎君救命!小女不是逃奴!小女是蘄州刺史段德元之女!”(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