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閑敲棋子
長風(fēng)吹起水晶簾。 廿日,有太子府的使役前來,點名道姓找蘇清方,說府上的貓莫名其妙病了,府上問遍也找不出原因,有人看到之前蘇姑娘給貓喂過吃的,想請?zhí)K姑娘去看看。 話說得委婉,不過左右逃不過詢問算賬的意思。 蘇清方聽完,眉心蹙起,目光疑惑,有點想笑又笑不出的無力感。 她上次去太子府,已經(jīng)是兩個月前的事了吧,就算是頭牛,來回反芻,也早消化完變成花肥了。怎么還能追究到她頭上? 以前只聽說不要隨便給小孩子吃的,吃出問題說不清楚。貓怕是更說不清楚,因為根本不會說人話。 但又不能不去。 蘇清方心中吁嘆,跟了出去。 入夏的太子府,似乎比春天更嘈雜,到處都是蟬鳴。 一身丁香色的靈犀打簾出來,躬身行禮,微笑道:“蘇姑娘,殿下在飲綠軒等您,請隨奴婢來?!?/br> 說著,便引著蘇清方從前廳去了后院。 這算不算也做了一回“座上賓”? 來的路上不覺得,此時一步一步要去見李羨,蘇清方突然有一股緊張,輕聲問前面的靈犀:“靈犀姑娘,請問府上那只三花貓,有什么來頭嗎?” 靈犀搖了搖頭,和聲細(xì)語回答:“也沒什么來頭,就是四年前從樹上跳下來的,殿下就一直養(yǎng)著?!?/br> 四年前,正是李羨被廢的時候,又一直養(yǎng)在身邊,可能感情也要深些。 蘇清方雖然和那只貓也就接觸過幾次,但是也覺得可愛喜歡,關(guān)心問:“那貓現(xiàn)在怎么樣?” 靈犀低眉,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干巴,也不知道殿下為什么要用這個理由把蘇姑娘找來,只能道:“蘇姑娘問殿下吧?!?/br> 飲綠軒外,芭蕉如玉,影陰似蓋。 靈犀敲了敲門,稟告道:“殿下,蘇姑娘到了。” “進(jìn)來吧?!崩锩娴娜苏f,泠泠似琴,不疾不徐。 似乎也沒那么緊急? 在聽到聲音的瞬間,蘇清方反倒沒有那么不安了,跨步進(jìn)入軒室。 室內(nèi)漂浮著淡淡的沉香味道,迎面軒窗外,岸柳風(fēng)拂,水波微興。窗下,李羨斜坐在椅子里,面前擺著一局殘局,一手扶額,一手閑敲著棋子。 “參見殿下?!碧K清方欠身道。 “嗯?!崩盍w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一聲,沒有看來人。 四下只有棋子點在棋盤上輕緩的嗒嗒聲,與屋外樹上金蟬嘈亂的鳴叫,滋哇滋哇的。 被晾在一邊的蘇清方也瞟了瞟盤上殘局:白子形勢大好,黑子只有一招機會破圍而出。 正想著,李羨按下一子,局面頃刻活了起來。 棋局開解,李羨似乎才想起還有蘇清方這么個人,把目光轉(zhuǎn)投向她,詢問:“下一盤嗎?” ?。坎皇菃栘埖氖聠??怎么還有心情下棋? 看來太子最近是挺閑的。 蘇清方下意識推辭:“我不會……” “蘇姑娘,”李羨輕笑,指間摩挲著烏墨一般的棋子,黑棋白指相襯,語氣有點玩味,“你知道欺瞞上官的代價嗎?你確定你不會?” 蘇姑娘,這似乎是蘇清方第一次從李羨嘴里聽到這個稱呼。配上他的話,沒有任何禮貌疏離,相反頗有點威脅意味。 蘇清方抿了抿唇,“我確實……棋藝不精?!?/br> “讓你五子。” 蘇清方:…… 李羨見蘇清方還是沒動,又補充了一句:“輸了不會怎么樣的?!?/br> 還沒下呢,就說她要輸。這人真是自大。 蘇清方想著,見推拒不得,上前坐到李羨對面,接過李羨遞過來的黑色棋罐,和李羨一起,把棋盤上的棋子分黑白一粒一粒撿回棋罐。 房內(nèi)漸漸響起棋子的取按聲,一黑一白,交替落定。 也不知過了幾時,棋盤上的棋子慢慢分布如星,屋外天光驟然暗沉下來。 滴——滴滴—— 豆子似的雨猛然落下,打在芭蕉柳葉上、水塘銅缸里。 沉心下棋的蘇清方聞聲抬頭,望向窗外,雨幕如珠簾,輕輕念了一句:“下雨了……” “是啊,”李羨也看了一眼窗外,似是感嘆,“這么巧?!?/br> 蘇清方歪頭疑問:“哪里巧?” 這突如其來、毫無預(yù)兆的雨,能停還好,不停的話,蘇清方要不好回去了。 李羨微微一笑,回答:“孤只是想到那次去貴府,被人推下水的事,也是下雨天?!?/br> 貴府? 今天的李羨莫名有種虛假的禮貌,而且還是這個話題。 蘇清方臉色一緊,抿了抿唇,“不是……失足嗎?” “哦對,”李羨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改口道,“是失足。可能因為總覺得當(dāng)時被什么東西撞到了,就覺得是被人推下去的吧?!?/br> 說罷,李羨又催了一句:“該你了?!?/br> “哦。”蘇清方繼續(xù)把心思集中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這可能就是所謂的一個謊要千萬個謊來圓吧,蘇清方一想到李羨要為他自己的謊話,來圓她的事,就覺得也是怪辛苦的,順著李羨的話開導(dǎo)了一句,也是為自己開脫:“說不定是撞鬼。清明節(jié),鬼氣重?!?/br> “撞鬼?”李羨失笑,搖頭,“孤素不信鬼神之事。” “偶爾信一信,也無妨?!?/br> 李羨不置可否,反而好奇問:“不過蘇姑娘,你怎么知道是清明節(jié)那天呢?” 噠一聲,蘇清方的手指一松,棋子掉落。 蘇清方連忙去撿,卻被李羨拿手背擋住,義正辭嚴(yán)道了一句:“落子無悔。” “……”蘇清方默默收回了撿棋子的手。 也許,趕緊結(jié)束讓她走人,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哪怕是輸了。 然而李羨卻不愿意放開這個問題,繼續(xù)問:“衛(wèi)源告訴你的?” 這似乎是最合適的答案,因為衛(wèi)源帶她們來登門謝罪過。 可蘇清方又有點不敢接李羨遞到嘴邊的答案,總覺得別有居心,但她又沒有更好的,只能遲疑點頭,“是,表哥告訴我的?!?/br> “可是孤要他不要聲張,”李羨似乎有點慍怒,“他卻告訴了你?” 蘇清方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就是李羨最開始所說的欺騙上官? 她剛才應(yīng)和的答案,是不是無異于把衛(wèi)源架在火上烤。 “快下?!崩盍w又催了一次。 蘇清方的思緒被活生生掐斷,低頭看向棋盤,卻已經(jīng)完全瞧不明白棋路。 她做不到一邊下棋一邊應(yīng)對,還有耳邊嘈亂的雨聲,蘇清方感覺自己的腦子要炸開花了。 倏然,有輕微的笑聲響起。 蘇清方循聲抬頭,對面的李羨一臉閑散而意滿地把棋子扔回了罐里,似乎意味著一種結(jié)束。 “別想了,”李羨好心提醒,“臉都紅了。” 聞言,蘇清方連忙捂住臉,果然感覺到一陣腦筋過載的火燒。 心緒卻在這一刻平靜了下來。 這種咄咄逼人、誘導(dǎo)話題的樣子,蘇清方怎么能忘記。上次他問《雪霽帖》,就是差不多的感覺——看似在問,實則心里已經(jīng)有猜測。 李羨不是沖衛(wèi)家來的,是沖她來的,一開始就是。 她就說,貓病了怎么可能找到兩個月前的人身上,還有閑情下棋。而且當(dāng)初衛(wèi)源明明就說過他落水的事,已經(jīng)算透露,當(dāng)時沒追究,現(xiàn)在來恐嚇?biāo)?/br> 只是可惜,蘇清方道行不到家,沒辦法同時應(yīng)付下棋一邊想這些,何況她本就有點心虛。 可能叫她下棋就是為了讓她沒辦法專注一件事。 這完完全全就是一場鴻門宴。 蘇清方長長嘆出一口氣,也把棋子扔回了罐里,放棄徒勞的掙扎,“殿下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推殿下下水的人?!?/br> “不是鬼嗎?” 蘇清方:…… 這個時候了,就沒必要揣著明白裝糊涂了吧。 這件事除了她以外,應(yīng)該沒有人知道真相。她之前在他面前晃了那么多天他都沒發(fā)現(xiàn),還以為會成為永遠(yuǎn)的秘密,不然蘇清方也不會掉以輕心。怎么突然李羨就都知道了? 李羨輕笑,老神在在端起手邊的茶,淡淡吐出兩個字:“猜的?!?/br> 一開始只是八分懷疑,不過李羨畢竟沒有證據(jù),誰知道蘇清方這么不經(jīng)詐。從提起這件事開始,棋就下得亂七八糟。表情也很精彩——心虛又警惕。 他說他怎么覺得她身上的味道似曾相識,還以為自己怎么了。 李羨一想到自己當(dāng)時聽到起火,好心想提醒那個人結(jié)果反被推進(jìn)水里就來氣,咬牙切齒地說:“不過孤也是真的沒想到,有人可以這么大膽子,還敢若無其事到孤面前溜達(dá)?!?/br> “給孤送湯?” “問孤怎么掉水里?” “跟孤說小心雨天路滑?” 李羨一條條陳述,最后夸贊了一句:“蘇姑娘,好膽識啊。跟孤玩燈下黑?!?/br> 蘇清方冤枉,“我哪有若無其事?” 她抖得茶杯也摔了,棋子也掉了。 蘇清方辯解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殿下?!?/br> “不是孤,你就可以把人推下水?”李羨反問。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當(dāng)時……”蘇清方又不能說有人偷情這種事,停頓了一下,言辭懇切道,“我也是被嚇到了。我后來有跑回來救人,只是殿下已經(jīng)走了。” “所以是孤的錯,嚇到蘇姑娘了?!?/br> 蘇清方:…… 蘇清方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聊不到一塊去,直接閉嘴。 蘇清方安靜任罵,李羨反倒也不說話了。 可能吵架這種事也是要你來我往才有動力吧。 房間里一時安靜得像靈堂。 “殿下!” 一聲呼喊打破靜謐,外面的靈犀一臉急色地敲門進(jìn)來,遞上一封赤紅的奏章,“江南府道的急報。” 奏折分紅藍(lán)綠三色,紅色代表的便是最緊急的事務(wù)。 李羨神情瞬間嚴(yán)肅,伸手接過,一目十行閱完,臉色比屋外的積雨云還要黑。 “這棋留到下次下吧,”李羨交代蘇清方,“等雨停了再回去?!?/br> 還有下次啊?認(rèn)輸行不行? 卻不等蘇清方說什么,甚至來不及起身送他,李羨已經(jīng)三步并作兩步離開,唯剩一道急雨長廊里的挺拔背影。 江南,出了什么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