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矛盾
葉梓站在本宅門口,透過雕花鐵門,看著其中華麗、復(fù)古的大型建筑。心情復(fù)雜。 很快,就有仆人上前接待他,喊他“少爺”了,就像從前那樣。他們穿過綠樹叢蔭,順著池塘上搭建的小路走過,經(jīng)過假山雕塑,終于步入大廳,沿著旋轉(zhuǎn)樓梯向上走去—— 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房子里的布置變化很大,但每看到一個地方,葉梓依然能想起小時候的回憶。他曾在落地窗上涂涂畫畫;他曾在客廳巨大的地毯上搭建小城堡;他曾坐在柔軟的沙發(fā)上,得到了父親的表揚(yáng);他曾在旋轉(zhuǎn)樓梯上摔過跟頭;他曾躲在窗簾背后,看著父親母親激烈地爭吵著;他曾站在沙發(fā)背后,看著父親將葉城汐領(lǐng)了回來。 與母親離開這里后,他曾一個人,混進(jìn)來,站在大廳大喊“爸爸、爸爸”。然后被一群成年人拖了出去,推至鐵門之外,摔得渾身是泥,像只被遺棄的野貓。 他曾無數(shù)次思考著,為什么父親不選擇他呢,為什么不選擇他呢?明明他那么努力,那么認(rèn)真,那么優(yōu)秀……為什么他就不是他們親生的呢? 想著想著,他已經(jīng)站在了父親的書房前,敲門。 “進(jìn)來吧?!?/br> 聽到聲音后,他打開了房門,亮光如此晃眼。適應(yīng)了幾秒后,他看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微笑著看著他。那笑容那般慈祥,溫和,葉梓的鼻子又開始發(fā)酸。這樣的表情,到底多久沒看到了? 現(xiàn)在的葉城已經(jīng)可以說話了,只是聲音很啞,也很低。雙腿由于長期睡在病床上,現(xiàn)在還沒恢復(fù),完全無力,像擺設(shè)一樣垂在輪椅前。 “過來,讓我看看?!比~城朝葉梓招手。 葉梓走了過去。 葉城用他那干枯粗糙的手,握住葉梓的,問:“有多高了?” “一米七五?!?/br> “這么高了啊,我記得你小的時候,才到我的胸口呢。時間過得真快,都變成一個大人了。” “……嗯。” “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最喜歡在這個書房看書了。有時候我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有些氣惱地讓管家找你,結(jié)果最后發(fā)現(xiàn),你就抱著一本書,蜷縮在我桌子底下睡著了?!?/br> “還記得……” “你第一次學(xué)會寫名字的時候,也在這個房間呢。當(dāng)時我睡著了,就聽見你在旁邊大聲喊‘爸爸’‘爸爸’,看到你寫的那幾個歪歪扭扭的字的時候啊,我還以為在做夢呢?!?/br> “后來您把那些字拿給您的朋友看了?!?/br> “哈哈,忍不住拿去炫耀啊。畢竟你那時候才兩歲多?!?/br> 葉梓聽著父親的話,心情復(fù)雜。 兔說得對,他是恨這個男人的。當(dāng)這個男人無視他、拋棄他的時候,當(dāng)他的母親被欺負(fù)的時候,他對這個男人恨之入骨??涩F(xiàn)實(shí)卻是,如今這個男人的溫柔,依然可以瞬間讓他感動。如果說感動之余,還有些猶豫。這些猶豫在他聽到這個男人說“我相信你,所以選擇你當(dāng)我的繼承人”的時候,徹底消失無蹤。 葉梓的心情越來越好,他感覺自己的世界在發(fā)光。 有一句話,一直在他腦海中重復(fù)著:父親選擇我了!他選擇我了!選擇我了??! 葉梓很開心,非常開心。逐漸的,順著葉城的話語,他也開始幻想很多美好的東西了。 將來,他有機(jī)會跟著葉城的左膀右臂,也就是現(xiàn)在商業(yè)界的精英學(xué)習(xí),他能接管葉城的公司。幾年后,他會經(jīng)常出差,參加各種大型活動,他的人脈會越來越廣,社會地位也會越來越高……他,葉梓,會變得跟從前完全不同,他的未來,終于變得光明耀眼…… 他那么開心,開心得將褲包里,兔讓他使用的藥片,扔進(jìn)了馬桶。把他的殺人計劃,舍棄得一干二凈。 這天,兩個人一直聊到傍晚。葉城非常希望葉梓留下來,葉梓委婉地拒絕了。葉梓臨走時,葉城硬將一個蘋果筆記本塞給他,說里面有很多經(jīng)濟(jì)管理方面的書籍,一些重要人士的聯(lián)系方式,最近公司的策劃等等,希望葉梓回去好好看看,下次見面交流感受。 將筆記本帶回去后,才發(fā)現(xiàn)電腦包里,還有一張銀行卡,卡上貼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密碼就是你的生日——父親”。 這件事,葉梓第一時間告訴了母親。 韓瑤在電話里,直接哭了出來,她說:他終于認(rèn)你了,阿梓。苦日子到頭了,mama為你高興。 當(dāng)葉梓談到,葉城不希望自己跟城汐接觸,說城汐是惡魔之類的時候,韓瑤顯得略微激動。 韓瑤:這點(diǎn)你父親說得對!我早就想跟你說,不要再和那孩子見面了……雖然這么說,有些對不起他,畢竟把他變成這樣的,就是家庭,就是環(huán)境。但,他真的有些不對勁,他看人的眼神,乍一看是溫和的,可實(shí)際上,里面一點(diǎn)笑都沒有,真是太可怕了。心里到底灰暗成什么樣子,才有他那樣的眼神啊。說起來,他小時候就很可怕,把玩具肢解,殺死小動物,還有,你一帶同學(xué)回來,他就不說話。還記得嗎,他把你朋友的衣服剪爛的事? 葉梓:有點(diǎn)印象。 韓瑤:……對了,阿梓,有件事,我早就想問了。 葉梓:怎么了? 韓瑤: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呢?你是不是,跟那個孩子住在一起? 葉梓:…… 韓瑤:難道我猜對了?阿梓!快點(diǎn)搬出來!我一直以為你們只是偶爾接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你明白吧!唉,你為什么會跟他一起住呢? 葉梓:……他的別墅很大,說沒人陪他,所以我…… 韓瑤:唉,快搬出來吧。要聽父母的話,我們不會害你的。 葉梓:……嗯,我知道。 …… 這天,葉梓回到別墅時,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diǎn)了。 房間里一片黑暗,窗外淡淡的光芒順著窗戶的縫隙,鉆入房間,在柔軟的米色地毯上跳舞。紗簾鼓動著,房間里有種淡淡的花香。 還沒開燈,葉梓就看到倚靠在沙發(fā)上的人。 兔就這么靠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一具尸體。 葉梓開燈后,兔才稍稍動了動,喑啞著嗓子道:“你回來啦?!?/br> “怎么不去房間睡?” “等你。” 兔這么說著,站了起來。 葉梓在這一刻,心臟怦怦直跳。他開始緊張。實(shí)際上,他真的有些害怕兔問他有沒有用藥,問他有沒有殺人。為了隱藏心中的焦慮,他徑直往廚房走去。 “餓嗎,我給你煮碗面?”兔跟了過來,輕聲問。 “不餓,我就喝口水?!?/br> “這樣啊。”兔走過來,從后面將葉梓抱住,將下巴放在葉梓的肩膀上,他的呼吸是冰涼的,他的懷抱讓葉梓不安,“晚餐吃的什么?” “就隨便吃了一點(diǎn)……” “哦,好吃嗎?” “還好?!?/br> “哈哈,這樣啊。” 葉梓的心臟跳得越來越快。他很心虛,甚至連冷汗都冒出來了。 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相當(dāng)相當(dāng)對不起兔。明明昨晚他沒有拒絕兔的提議,可是今天,他和父親談了一下午,他因?yàn)楦赣H的選擇欣喜著,他將藥片扔進(jìn)了廁所,他接受了父親的禮物,他把這一切告訴了母親……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對兔的背叛,不是么? 如果兔知道了這些,他會怎樣呢?他會生氣嗎?憤怒嗎?會哭嗎?他…… 然而,兔并沒有接著問下去。兔放開了他。 “那我先去睡了,晚安,阿梓。” 這么說著,兔就離開了。 聽著兔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葉梓終于平靜了下來。 他逐漸不能理解自己為何會那么擔(dān)憂。 兔給的時間,是七天,現(xiàn)在才是第一天……啊,不對,如果自己不愿意殺了父親,告訴他不就行了,他會原諒自己的吧?他會同意的吧? 然后……然后自己就搬出去,就像母親說的那樣……離開他。 可是,兔會同意嗎?他不會同意吧? 后面的事誰說得清楚啊,反正,應(yīng)該先告訴兔,自己不想殺了父親吧?? 葉梓邊想,邊洗澡。 從浴室出來后,他決定馬上將自己的決定告訴兔。 可是,兔已經(jīng)睡著了。 他側(cè)躺在大床上,一動不動,呼吸均勻,就連睫毛都沒了動靜。 葉梓坐在床上看他,最終還是躺下去睡了,什么也沒說。 ※※※ 一個星期,是很快的。 在這一周里,葉梓幾乎每天都會去本宅。 他認(rèn)識了父親的得力助手,幾個商業(yè)精英,他跟著十幾年沒見的表哥去了大型音樂會,接受了藝術(shù)的洗禮。表哥還約他下周去打高爾夫,父親讓人給他裁制了幾套西裝,又讓一朋友下周帶葉梓去看車,說要買臺符合葉家身份的轎車配給葉梓。 他的生活,真的變得跟曾經(jīng)的,截然不同了。似乎每天都充滿著希望,每天,都是光明的。 關(guān)于要如何跟兔坦白,他都想過無數(shù)次了??墒敲看握娴目吹酵?,他都說不出口。因?yàn)樗傆蟹N感覺,他一旦說出口,就說明他選擇了父親這邊。兔會徹底瘋掉,他們倆的關(guān)系會徹底結(jié)束。他害怕那樣,他變得優(yōu)柔寡斷,一拖再拖。 最開始,他每晚回家,都會很緊張,生怕兔開口問他的進(jìn)展。可是,兔一直都沒有問,像是已經(jīng)徹底忘記了他的殺人提議。后來,葉梓便一廂情愿地相信兔真的不在意了,尤其在一周的期限到了之后,兔依然沒問的時候,葉梓終于擺脫了心中的包袱。 當(dāng)然,這一切,只是葉梓的一廂情愿。 8月15日那天晚上,葉梓下班后,回家。他已經(jīng)跟父親朋友王叔約好了,16日上午去看車。關(guān)于這件事,他還真是滿心期待。哪個男人不想擁有一臺自己的豪車?葉梓想著差不多也該辭職了,辭職后,一邊去父親的公司學(xué)習(xí),一邊把駕照考了,多好。 然而,8月16日,他睡過去了。 一直睡到晚上,才醒來,頭昏眼花,還有些犯惡心。 醒來的第一件事是看手機(jī),果然,上面滿滿的都是電話、短信。 王叔的短信有三條,還有四個電話。 除此之外,還有十來個電話,mama打的。 葉梓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他的生物鐘一向非常規(guī)律,早晨七點(diǎn)會準(zhǔn)時醒的,怎么可能一覺就睡到晚上?! 他先撥通了王叔的電話,卻發(fā)現(xiàn),根本打不過去! 檢查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無信號。 怎么會沒信號?? 葉梓開燈,站了起來,腦袋黑了黑,實(shí)在有些不舒服。床頭柜上,放著餐點(diǎn)水果,明顯是兔給他準(zhǔn)備的。葉梓想了想,莫非今天是發(fā)燒了還是怎么的,所以燒昏頭了? 他朝房門走去,開門。 卻發(fā)現(xiàn),門開了條五六厘米的縫,就無法再打開了。 門壞了? 正在葉梓糾結(jié)的時候,就看見兔朝他走來。 兔身穿深藍(lán)色睡衣,身材高挑,皮膚蒼白,淡色的發(fā)微長,遮住了半邊眼睛。 他靠在暗花墻壁上,歪著頭,凝視著滿臉煩惱的葉梓。他的手中,有一把折疊式小刀。他把玩著小刀,時不時讓它“啪”地收攏,又拉開。銀光閃閃。 “醒了啊,阿梓?!彼穆曇羧岷?。 “這門怎么壞了,打不開?!?/br> “咦?打不開嗎,好奇怪,剛才還好好的?!?/br> “你怎么不叫我,一醒來都晚上了,耽誤了好多事!” “對不起啊,看你睡得那么熟,不忍心呢。” “快過來幫我開門?!?/br> 兔卻突然將食指豎在嘴唇中央,輕聲“噓”了一聲,道:“有人來了?!?/br> 葉梓一聽,果然,有人在外面敲門,越敲聲音越大。 后來敲門聲停下來了,那人在外面喊,聲音很洪亮,就連葉梓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簡直不可思議,那個人,竟然是葉梓的母親,韓瑤! 她為什么會找上這里?她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 “葉梓?葉梓?你在吧?你一定在吧?快開門??!是mama,快開門!!” 葉梓焦急道:“快去給她開門!” 兔聽后,竟然滿臉疑惑:“為什么?” 葉梓努力拉門,提高了聲音:“你不開就我去開!這門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卡住了?幫我打開?!?/br> 兔慢條斯理地朝葉梓走過來,握住門把手。然而,他并不推門,他只是用他那淡色的眼珠俯視著葉梓,像是早就看穿了一切:“阿梓,這個月,你跟她見過兩次,還是三次呢?嗯?” 葉梓有些憤怒了:“你什么意思!” “好好奇啊,你們談?wù)摿耸裁茨??啊,我知道了,她讓你離開我了,對吧。嗯,她說我不對勁,我很可怕,對吧,她讓你搬出去了,對吧?” 葉梓瞪大雙眼:“你又跟蹤我了?!你他媽又給我安竊聽器了??” “怎么會?” 就在此時,敲門聲變得更大了。聽得人心里發(fā)慌。 葉梓開始使勁拉門,可是無論如何,都拉不開。他的呼吸逐漸急促了起來,眼睛也發(fā)紅,他低吼道:“是你做的吧?是你故意卡住了門,你到底想怎樣?你他媽到底想怎樣??” 兔垂下睫毛,左手還在流暢地玩轉(zhuǎn)著鋒利的小刀,嘴角掛著冰寒的笑意:“我想怎樣?很簡單啊,我說過的,清除所有障礙而已。啊啊,那女人,還真是吵呢?!?/br> 葉梓開始害怕,剛剛他還希望兔去開門,現(xiàn)在,他害怕兔開門,害怕兔傷害他的母親! 他的聲音略微發(fā)抖:“算我求你了,我媽什么都不知道,你別……” 敲門聲太大,大得蓋住了葉梓的聲音。 兔不耐煩地收回了刀刃,發(fā)出“啪”的一聲。 他抬眼,用他淡色的、令人膽寒的雙眼盯著葉梓,聲音低低的: “誰讓她阻礙我們了呢,沒辦法了,我來解決她吧?!?/br> 說完,“嘭”的一聲,葉梓眼前的房門被猛地關(guān)閉,鎖上了。 韓瑤劇烈的敲門聲變得模模糊糊,變得不夠真實(shí)。 葉梓跪坐在地上,全身無力。 當(dāng)開門聲響起之時,葉梓的手指陷入發(fā)中。 他沒有血色的嘴唇一張一合,不斷重復(fù)著: 葉城汐,不要逼我恨你。 ——tobe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