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殺意
兔并沒有完全給葉梓自由。葉梓的確可以隨意地在房間里游蕩,但他沒辦法出門——他被腳鏈?zhǔn)`。腳鐐束縛了雙腿,走路無法跨大步子,發(fā)出的聲音響,鐵鏈中間,還有一條相當(dāng)長的鏈子直接栓在了鳥籠上,這就意味著,如果不去掉這條鏈子,葉梓逃不走。 被放出鳥籠一個月后,葉梓逐漸知道了一些有利于逃脫的情報—— 兔說,在自己十來歲那年,曾在暴風(fēng)雨中救過他,并將他帶到了這個房間。實際上,對于這件事,印象不深,只記得當(dāng)時在泥濘路上跑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沒記錯的話,這里在深山之中,跑到山底下,大概只需要兩個多小時。 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電話。實際上,這里并不是特別荒蕪的地方,說不定跑不到多遠(yuǎn),就能遇到其他人。關(guān)于這點的證據(jù)在于:兔每隔兩天就會出去一趟,兩三個小時就會回來,手中提著食材。這說明,不遠(yuǎn)處有商店,說不定還是個小鎮(zhèn)。 關(guān)于鑰匙,不難。鳥籠的鑰匙,就在兔的褲兜里。腳鐐和房門的鑰匙,被他掛在脖子上。平時兔睡得淺,恐怕沒法成功。但一旦經(jīng)歷了激烈的情/事,他就會睡得很沉,這便是最適合逃離的機(jī)會了。 葉梓決定逃離的那天,已經(jīng)是初秋了。 那是個清晨。他成功地取下了腳鐐,開了房門。 當(dāng)他感受到迎面而來的冷風(fēng)時,整個身體都激動得輕顫。他不顧一切地朝前跑去,卻有些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有些跑不動了:他的渾身都相當(dāng)沉重,沒跑幾步,就喘粗氣。他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雙手,又在水潭之上,看自己的模樣。 他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有照鏡子了。 所以當(dāng)他這么看自己,簡直嚇了一跳。 他的皮膚極其蒼白,而眼下青黑,眼中滿是紅血絲。他已經(jīng)沒有了曾經(jīng)的身材、肌rou,長期被束縛雙腿,長期躺在床上,導(dǎo)致他的雙腿有些退化了,極其無力,腳踝之上,還有淤血和紅印。 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從他的身體之中流溢而出的東西…… 他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男人,而是個妖怪! 臟死了,臟死了?。?/br> 惡心死了?。?! 他脫掉衣服,跳入水中,清洗自己的身體。當(dāng)然,無論怎么清洗,都是沒用的。實際上,哪怕被關(guān)在小屋子里,他也是常常洗澡的。他知道,真正骯臟的并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已經(jīng)腐敗的內(nèi)心。所以無論怎么洗,那些骯臟的部分依然存在著…… 之后理智告訴他,現(xiàn)在最重要的不是洗澡,而是逃,是找人借電話! 他穿上衣服,繼續(xù)往前跑。 穿過樹林,爬過荊棘,好幾次在青苔巖石上滑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看到人了。 那是一個砍柴的老頭,背后跟著一條土狗。 葉梓只稍微猶豫了一下,就朝他走過去。 過程很順利,老頭聽了葉梓的話,連忙把葉梓帶回家。 那是一個石頭房子,老頭的妻子熱心地給葉梓端了一碗熱湯,聽了葉梓經(jīng)歷的事情后,趕緊從房間里拿出了一部老式手機(jī),讓他給親人打電話。 葉梓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嘟……嘟……嘟…… 葉梓的心臟怦怦直跳,終于、終于聽到母親“喂”的聲音之后,他的眼淚竟然已經(jīng)奪眶而出了。 “媽!是我!” 他低吼,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母親那邊馬上大聲問,明顯十分焦急、驚喜:“阿梓?是你嗎?啊,我的孩子,你在哪里??天啊……兩個月了……他們都說你……都說你……” 那邊的母親哭起來了,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我沒事!我在……山里,大概在北郊這邊……” 葉梓還沒說話,就聽到了一陣劇烈的響動,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狗吠聲。 接著,電話斷了,信號也沒了。 老大爺皺眉:“外面咋個回事?” 老大媽:“出切瞅下(出去看一下)?!?/br> “別!” 葉梓突然想到了什么,從窗戶往外看。 果然!他看到了。 此刻,那個撒旦一樣的人,竟然已經(jīng)站在了院子里。那些土狗圍在他的周圍,匍匐在地上,個個都是狂吠卻又不敢上前的樣子。而他只是云淡風(fēng)輕地望著房門,慢慢走來。 他怎么知道自己在這里?難道,身上被他裝了什么東西? 但此刻已經(jīng)沒辦法思考這些了。 剛才聽了葉梓的故事的兩個老人馬上就猜到外面的人是誰了,都是一臉憤怒:“你索(說)的娃兒就是他吧!太不像話了,我們出去跟他索(說)?!?/br> 葉梓連忙阻止他們:“不要去!他很可怕……我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來……” “對俺們能做莫子事(對我們能做什么)!” 老大爺這么一說,已經(jīng)開門走了出去。老大媽也跟了出去,扯著嗓子問:“你爪子哦?(你要做什么?)” 兔望著兩個老人,微微一笑,那笑容是那般柔和,給人如沐春風(fēng)之感。實際上,兔整個人跟這里都是格格不入的。他身穿淡駝色薄風(fēng)衣,白色薄毛衣,纖塵不染的黑色皮鞋,淡茶色的發(fā)絲被風(fēng)吹拂著,面目極其俊秀,看起來根本就是個高高在上的貴公子。 “我是來帶阿梓回家的,請把他還給我?!彼@么說。 字正腔圓,聲音清澈,帶著淡淡的磁音。擁有這樣嗓音的人,應(yīng)當(dāng)相當(dāng)溫柔才對啊。 老人相當(dāng)疑惑。畢竟這樣的一個人,跟葉梓剛剛跟他們描述的魔鬼差距甚大。他們又問:“你……你跟他是啥子關(guān)系?” “他是我的哥哥?!?/br> “那他為啥子想跑?” “對啊,為什么呢?”兔面露疑惑,“我讓他睡在最為柔軟的床上,每天都給他買新鮮的花朵;每天,為他煮牛奶,做椰蓉面包、巧克力點心,都花盡心思為他燒菜做飯;我知道他喜歡洗澡,于是每天晚上,我為他放好水,在里面加上一些他喜歡的香料;我為他準(zhǔn)備葡萄酒,在他晚上做噩夢的時候,給他擁抱……所以,我也想不明白啊,明明他昨晚還在我的懷里熱情地呻/吟呢,今天就要逃了,為什么呀?哥、哥?!?/br> 他的最后兩個字,說得很慢,很響亮,帶著一些諷刺的意味。而他的眼神,已經(jīng)飄到了兩個老人的身后,葉梓的身上。 葉梓渾身的血都在倒流,他覺得相當(dāng)丟臉。 兩個老人的臉逐漸紅了,老大媽又問了句:“你們到底是……撒子關(guān)系……” 葉梓大步走上前,冷聲道:“你走吧,我不會跟你回去的?!?/br> “為什么?” “為什么??”葉梓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該擺個什么表情了,“葉城汐,任何一個人,都是需要尊嚴(yán)和自由的。你不能因為喜歡一個人,就奪走他的一切,讓他失去一切。你不能因為自己的喜歡,就殺了他身邊的人,就鎖住他的雙腿,奪走他的未來,像畜生一樣養(yǎng)著他,在他身上泄/欲,逐漸把他變成一個屬于你的殘廢……葉城汐,你不能這么做,你的感情根本就不是愛!不是愛!而我……我真的受夠了……我受夠了……再這樣下去,跟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讓我跟你回去,還不如讓我去死?。。 ?/br> 葉梓突然吼了出來,這一吼把周圍的狗都嚇到了。大片大片鮮紅的秋葉漫天起舞,似乎都是被葉梓的吼聲震下來的。 過了起碼半分鐘后,兔輕輕柔柔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一個故事最美麗的結(jié)局,是什么呢?啊,大概,就是死亡了吧。就像坡1說的那樣,世界上最美麗的事情,莫過于美人的死亡。對于我而言,或許與最心愛的人一同死去,是最浪漫的事呢?!?/br> 葉梓聽完,背脊都在冒冷汗了:“……你在說什么?” 兔依然溫柔地笑著,輕聲說著,像是在吟唱一首詩:“阿梓,我會讓你沒有痛苦地死去,哪怕死了,你依然是最美的。等你死后啊,我會用最干凈的水給你沐浴,為你抹上芬芳的乳液,梳理每一寸頭發(fā)。我會給你穿上你最喜歡的那套衣服,讓你躺在一萬朵紅玫瑰之中……” 葉梓渾身的溫度越來越低,然后,他的腦袋緊繃,呼吸急促,像是被扔進(jìn)了水中,快要窒息了。 因為他這才發(fā)現(xiàn),兔的手中有槍。 兔一邊說,一邊舉起純黑色手/槍,槍口正對葉梓的額頭。 后面的兩個老人明顯也被嚇到了,現(xiàn)在一聲不吭。 葉梓強(qiáng)裝鎮(zhèn)定:“你這是做什么……我……” 兔微微偏頭,微笑:“因為阿梓不想跟我回去啊,既然如此……” “我跟你回去?。 比~梓急得叫了出來。 兔的表情卻逐漸變得陰森,雙眼之中帶著嘲諷:“可是,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呢?哥哥?跟著我回去,假裝開心地呆在我的身邊,然后,再次逃走?下次你又打算找誰求助呢?” 葉梓急得眼睛都紅了,像是快要哭出來了一樣:“別這樣……” 兔臉上的陰霾突然消失了,聲音變得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把小朋友惹哭的大人一樣:“啊,怎么露出這樣的表情?我不想欺負(fù)你哦,只是,如果我不這么做,你就要走了……你知道的,我不能沒有你……” “放下槍,放下來……我們……我……不想死……啊啊……” 嘭——嘭—— 連續(xù)兩聲槍聲驚動了成百上千只鳥兒,更是把一群土狗嚇得魂飛魄散。 葉梓的嘴巴張開,渾身抽搐。 可是,沒有一點痛感,倒是有什么噴濺到了他的背后。 然后,他聽到兩個身體頹然倒下的聲音。 葉梓轉(zhuǎn)過身。 剛才那兩個好端端的老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雙目圓睜地倒在了地上,頭破血流。墻壁上,盡是噴濺的鮮血,像是用染料潑灑的夸張圖案。 葉梓想叫,但叫不出來。 他想吐,吐不出來。 他倒在地上,身下濕濕的,他嚇得失禁了,可是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羞恥了。 他感到自己的世界徹底坍塌了,就連最后的希望都不剩了。 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問:“為什么要殺他們呢?兩個無辜的老人而已,有什么意義呢?” “是你讓他們死的?!?/br> 葉梓愣了幾秒,垂下頭,喃喃道:“是啊,是我害死他們的。不想再害死其他人了,所以,殺了我吧?!?/br> 兔朝他走了過去,脫去外套,給他穿上,然后攔腰將他抱起來:“我怎么舍得。” 兔這么說完,甚至還像平常一樣,在葉梓的額頭上留下了一個蝴蝶一樣的吻。 之后的一切,都模糊了。 葉梓好像暈過去了,又好像是睡著了,總之,一切都模模糊糊的,記不真切,沒有意義。 他做了一些夢,夢見他們還恩愛時候的樣子。 夢見兔將他背在身后,顛簸著前行的模樣。葉梓總是會毫不客氣地像只青蛙一樣,將渾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背上,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身后嘰里呱啦個不停,在兔不理人的時候,便會故意用腿夾他,或者給他撓癢,好幾次,兔直接將他抵在街邊的座椅上,垂頭用力吻他; 夢見他們手牽著手,坐在月光之下,靠著對方睡覺; 夢見兔在陽光下對著他笑,夢見他伸手揉兔柔軟的發(fā); 夢見他瘋狂地打兔,揍得兔鼻青臉腫,之后又更加瘋狂地?fù)肀?,哭著親吻他; 夢見一遍又一遍地問他:“為什么我們會變成這樣?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為什么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總是這樣???” 然后就聽到他在自己耳邊低語:“不要哭,不要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葉梓這么一回去,就整整睡了三天。 醒來之后,整整一個月,他都沒有說話,也不太吃飯。 他知道兔非常焦急,甚至常常為他落淚,但此刻,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扭曲了。實際上,給兔帶來痛苦對于葉梓來說,是件愉快的事。 他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每況愈下,耳鳴和幻覺很嚴(yán)重,夢多,睡眠質(zhì)量極差。他經(jīng)常分不清楚自己在哪里,有時候甚至相信著真正的他生活在夢中的世界里,那里有綠色植物,有純白的窗簾。他一直在等人救他,他一直相信著那通給mama的電話會拯救他??墒聦嵣希瑳]有人來找他?;蛟S他們找錯了地方吧,葉梓這么想。 極度絕望的時候,想過自殺。但他沒有,他不可以就這樣放棄一切。 他開始偷偷地寫日記,寫完以后,就放入盒子里,埋進(jìn)土里。隔幾天,他就會寫一次。他有時候會自我調(diào)侃一下,覺得這種行為跟魯濱遜在巖石上記下日期的行為還真是差不多,至少,可以給他一些希望。 他的日記不長,通常就幾句話。 11月15日 今天看見一只死麻雀,大概是凍死的。真傻啊,為什么不飛到溫暖的地方去呢? 11月21日 昨天我們?nèi)ド⒉搅?。散步的時候,我突然有種沖動,我想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突然跑起來,跑起來,猛地跳下山崖,落入湖里。但我沒有那么做,因為,水太冷了,我怕冷。 11月22日 我需要自救。 11月25日 失敗了。我到底是怎么了,這么簡單的事,為什么會失敗。我到底已經(jīng)懦弱成什么樣子了? 11月28日 又失敗了。 12月5日 我發(fā)現(xiàn),我不敢。我拿著刀,坐在他的背后。他背對著我睡覺,我知道他已經(jīng)睡著了。只要一刀,他就沒命了,我就自由了。明明應(yīng)當(dāng)是這么簡單的事情……但是,但是我竟然一點力氣都沒有,我竟然根本不敢!而且總覺得,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在看著我!他在看著我! (有很多句子寫下又被劃掉,顯得很亂) 12月8日 果然!他看得到……看得到! 刀子還沒有碰到他,他竟然就已經(jīng)出聲了。他背對著我問‘你在干什么’,那聲音太可怕了。 他明明睡著了啊……為什么……為什么……難道他一直在假裝睡覺?! 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他到底是人是鬼,或者他真的就是個惡魔?實際上我最近真的沒有看到他的影子,他的臉也蒼白得像吸血鬼!對了,我發(fā)現(xiàn)這個屋子有些奇怪的小生物,它們總是在陰暗的地方看著我,偶爾還會跟我說話。它們是我的朋友。 它們告訴我,我必須拿到他的槍,我應(yīng)當(dāng)在外面殺他。畢竟他比我更了解這個房屋,在這里他有更多武器,而在外面,我獲救的可能性也更大,對啊,我應(yīng)該試一試的…… 12月21日 時機(jī)終于成熟了。他答應(yīng)明天帶去出去捕獵,我將有機(jī)會拿槍。 葉城汐,等著吧,明天,我就會殺了你。 ——tobe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