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終章
葉梓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個小小的、陰暗的空間。暈黃的光芒從兩邊的小門照射進來,在中間交錯,似乎能看到浮沉飛舞的身影。 外面已經(jīng)是晚上了,很是熱鬧,孩子的笑聲此起彼伏。 葉梓當(dāng)然知道這里是哪,他對這里可熟悉得不得了。畢竟十一歲那年,每次父母在家里大吵大鬧的時候,他都會背著書包來到小公園,坐在這個大象滑梯下面。這里很安靜,不臟,又能遮風(fēng)擋雨,多好啊。 他抬起自己的雙手,果然,現(xiàn)在的他,大概就是他十一歲的時候了。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知道他不是父母親生的了,父母的感情也已經(jīng)破裂了。 啊,這一次在夢中的自己,竟然沒有失憶么?還真是方便啊。 葉梓這么想著,剛想鉆出去,就聽到有個非常稚嫩、純凈的聲音在叫自己的名字: “阿梓!阿梓!” 葉梓愣了愣,馬上鉆出去,差點碰到頭。 然后,他就看到一個六歲左右小孩子像小倉鼠一樣屁顛屁顛地朝他跑過來,淺色的發(fā)絲在夜風(fēng)里亂飛,在暈黃的燈光下顯得異常柔軟。他的手里拿著一串正在燃燒的煙花,笑得燦爛極了。 只見他舉起那些煙花,道:“阿梓,你看,你最喜歡的煙花!好看嗎?” 葉城汐第一次給他送煙花的時候,五歲還沒滿呢。 當(dāng)時葉梓怎么說的來著?啊,當(dāng)時葉梓對他說:滾開!別過來! 曾經(jīng)的這個場景,恐怕他也只是簡單地望著燃燒的煙花,沒有做出什么反應(yīng)吧。 可是這一次,葉梓的視線瞬間模糊了。 他垂頭看著這個只有他肚子那么高的弟弟,點了點頭:“好看……” 小倉鼠高興極了,他激動地說:“阿梓,生日快樂……啊,危險!” 煙花掉在了地上,噼里啪啦地燃燒著。 而葉梓感覺自己已經(jīng)無法自控了。他的呼吸在抖,五官在扭曲,還沒反應(yīng)過來之時,他就已經(jīng)緊緊地將弟弟抱在懷里。鼻子酸澀得厲害,整個臉,整個喉嚨都在發(fā)燙,都在難受,好難受…… 小倉鼠的臉馬上就紅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問:“阿梓……怎么了?” 然后很快,他又有些擔(dān)心地問:“誰欺負(fù)你了嗎?怎么哭了?” 葉梓悄悄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放開了弟弟,有些茫然地走向前。 小倉鼠則跟在后面跑。 葉梓回頭看他,然后朝他伸出手。 小倉鼠受寵若驚地將手放在葉梓的手上,相當(dāng)驚喜:“哥哥,城汐是在做夢嗎?” 葉梓苦笑了一下:“或許,的確是在做夢呢?!?/br> “誒?可是還沒有睡覺啊,還沒有睡覺怎么會做夢呢?!?/br> “其實醒著,也是可能做夢的,啊,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城汐,你知道,夢的后面,會出現(xiàn)什么情節(jié)嗎?” “哥哥要給我講故事嗎?” 夜晚很安靜,即使葉梓的聲音很輕,似乎也可以飄到很遠(yuǎn)的地方:“就當(dāng)成故事聽吧。” 十一歲的葉梓牽著六歲的弟弟,走在蜿蜒的道路上。暈黃的光芒將他倆的身影拉長了,看起來,好像已經(jīng)長大了一樣。 “十年以后啊,你就長大了。你會長得很高大,很帥氣。” 小倉鼠滿臉憧憬:“真的嗎?我會長得比阿梓還高嗎?” 葉梓回憶著,臉上帶著笑:“嗯,比我高了半個頭呢?!?/br> “真的?” “不騙你。你在最好的學(xué)校上學(xué),你很受歡迎,很多人喜歡你。爸爸讓你當(dāng)他的繼承人,你的mama為你驕傲,你的同學(xué)都簇?fù)碇恪?/br> “阿梓你會喜歡那樣的我嗎?” “喜歡,當(dāng)然喜歡啊,非常喜歡呢,非常喜歡?!比~梓笑得很柔和,“喜歡到天天都想跟你在一起,喜歡到想要跟你住在一起,喜歡到不想跟你分開呢?!?/br> “……阿梓,我也喜歡你。”小倉鼠又臉紅了。 葉梓卻糾正道:“不,那時候,你就不喜歡我啦?!?/br> 小倉鼠皺眉:“怎么可能……” “是真的哦。那個時候啊,你會喜歡上一個非、常漂亮的女生,她的頭發(fā)又長又直,喜歡穿百褶裙,指甲上的花紋總是特別好看。她雖然有點任性,但家境特別好,舉止又文雅。她喜歡叫你‘城汐哥’,到哪里都挽著你的手,你們?nèi)ミ^很多地方,很多地方……” “可是我喜歡哥哥……” “那個時候的你,就看不起我了。哈哈,因為我沒錢沒品位不是女生不算,還是你哥,沒辦法被家人接受,跟你一起的照片讓你挨罵,我對你的告白讓你蒙羞?!?/br> “……” “你不喜歡我,做夢都想離開我?!?/br> “你不接我的電話,無論打多少次,你都不接?!?/br> “你拒絕了我,離開了我?!?/br> “你選擇聶海霞,不選擇我;選擇你的車子房子,不選擇我;你要你的未來,不要我……” “你不愛我,不愛我,不愛我,不愛我,不愛我,不愛我……………………” “不愛我。” “不愛我?!?/br> “不愛我?!?/br> 小小的城汐有些被嚇到了,他站在葉梓跟前,焦急地喊他的名字,而葉梓已經(jīng)無法控制情緒了。他雙手抓頭發(fā),不斷后退,直到背脊靠墻,坐了下去。 直到下起雨來,他才終于抬起頭來,雙眼無神且迷茫。 葉城汐抽抽搭搭地站在葉梓跟前,問:“阿梓,你到底怎么了?我好怕……” 葉梓卻像是沒聽到一樣,就這么望著他,啞著嗓子問:“吶,城汐,告訴我,要怎么,才能讓你永遠(yuǎn)呆在我的身邊?” “要怎么做,你才不會喜歡上別人?” “要怎么做,你才只愛我?” “要怎么做,你才只屬于我?” “嗯?要怎么做呢?告訴我???” 葉梓邊說,雙手邊撫摸著葉城汐稚嫩的脖頸。 他感受著對方怦怦跳動的脈搏,心中涌現(xiàn)一陣狂喜。 突然,他像是中了邪,狡黠地笑了:“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阿梓?……” “殺了你!殺了你!” 葉梓剛說完,雙手已經(jīng)勒緊了葉城汐細(xì)弱的脖子,狠狠地用力—— 他用的力氣是那樣大,好似這樣的力氣也根本不像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該有的,而是成年人的力道,小小的、可憐的孩子在他的手中掙扎、扭曲…… 無數(shù)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中爆炸,他們在吼著,不要這樣了…… 可是他停不下來,停不下來…… 因為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因為所有的一切,注定在2月1日結(jié)束,在他的生日結(jié)束…… 真是好笑啊,哪怕在夢中,他們也無法在一起。 …… ………… “葉先生!” “葉先生!” “葉先生!醒醒!醒醒!” 葉梓猛地睜開眼睛。 起碼用了兩三分鐘,他才逐漸清醒了起來。 身穿白衣的女人將他扶了起來,臉上滿是驚喜:“終于醒了啊,葉先生,看來這次新配的藥很有效果呢?!?/br> 葉梓沒有理她,有些迷茫地環(huán)顧著周圍。 純白色的床,純白色的窗簾,淺綠色的墻,墨綠色的地板,生長在角落的綠色植物,還有堆在床頭的古典書籍。而自己,身穿條紋睡衣。 啊,怎么就忘了呢,這里是療養(yǎng)院啊。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多少年了呢? “我這次睡了多久?”葉梓問。 “斷斷續(xù)續(xù)的,一個多月吧。這次比以前好,您平時也會自己下床,就是沒什么意識,像在夢游。不過既然這次醒了,就是有希望的,葉先生也應(yīng)該對自己有信心才對?!?/br> “……” “啊,您的弟弟說過今天下午4點要過來的!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到了?!?/br> “誰?” “您的弟弟,葉城汐先生?。∷麑δ珊昧?,明明工作那么忙,一個月都會過來抽空過來看您幾次,這十年都這樣,真的難得啊!您可要快點好起來,不然真對不起他!” “十年?現(xiàn)在是幾幾年?” “2023年啊。真是的,您每次醒來,都會問我這個問題?!?/br> 護士說完,就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門又被推開了,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淺色的發(fā),細(xì)長的雙眼,淡色的虹膜,精致的輪廓,白皙的皮膚。 可是跟記憶里的模樣是有差別的。現(xiàn)在的他,輪廓更為成熟深邃,而記憶里的他,是更加青澀、漂亮的。 “你醒了啊,哥?!?/br> 啊,就連聲音和稱謂,都是不一樣的。 那個人的聲音,應(yīng)該更為溫柔。他會叫自己“阿梓”或者“哥哥”。他的聲音軟得像棉花糖,說話的時候,雙眼都是含情的。 “醫(yī)生說,用現(xiàn)在的藥治療下去,情況好的話,明年就可以把你接回去了。” 葉梓表情迷茫:“回去?回哪里?” “我們的家啊,我會專門給你請個保姆照顧你的。” 葉梓瞥了一眼藏在門后面的小女孩。小女孩有四五歲了,長得非??蓯?,跟他爸爸一樣的白皙皮膚,淡色發(fā)絲。 葉梓淡淡地說:“可是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啊,多不方便?!?/br> “前年就離婚了,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對女人……” 葉梓打斷了他的話:“我不能跟你走?!?/br> 葉城汐很驚訝:“為什么?” 葉梓垂下了眼睛:“因為你不是他啊。” “他?誰?” “你不是兔?!?/br> 葉城汐當(dāng)然知道兔是誰。兔是一直以來,纏著葉梓的幻影。似乎葉梓八成夢境之中的主角,都是兔那家伙! “葉梓,你看清楚,我才是實實在在的人,兔是假的?!?/br> 葉梓不為所動:“世界上有多少真真假假?真假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區(qū)別只在于,自己相不相信罷了?!?/br> 葉城汐著急了,他抓住葉梓的肩膀:“可是我是真的啊!哥!你不是最喜歡我了嗎?我也喜歡你啊,不然不會一直等你……” 葉梓抬眼看葉城汐,沒有哭,也沒有鬧。 他的表情相當(dāng)平靜,聲音也是輕輕的:“不,你不是。我的兔,他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他只愛我,從小到大,一直愛我,為了我,他可以付出一切,在他的眼里,只有我,只會選擇我……而你,你不愛我,不愛我,你不會選擇我,哪怕跟你走,你遲早也會拋棄我。” 葉城汐急了:“相信我,我不會再……” 葉梓卻像沒聽見一樣,看向了緊閉的窗戶,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你知道嗎,兔,他是只屬于我的存在呢。我和他一起,看過最絢麗的煙花,看過滿天繁星,看過海洋世界,一起環(huán)游過世界,甚至穿越到了過去和未來。我們一起過年,一起做飯,一起作畫,一起寫字,一起彈琴,度過一天又一天。無論在怎樣的夢里,他都說,他喜歡我,他愛我,說了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然而……我做了很多很多,對不起他的事。” “……” “我真的,非常后悔,非常自責(zé)。我竟然,在夢里,一次又一次地殺了他,殺了他。為什么會這樣呢?葉城汐?為什么甚至在夢里,我們在最后,也總是以悲劇結(jié)尾呢?” “……” “我想見他。哪怕一次也好。我想跟他說,對不起。對他說,我也愛他。我不想再傷害他了,我想跟他,永遠(yuǎn)在一起……” 葉城汐盯著葉梓,身體微顫。他想說什么,有很多想說的,想為很多事道歉,想要挽留什么,不過,還沒說出口的時候,就聽到小女孩的叫聲:“爸爸!爸爸!還要多久呀,我餓了!” 葉城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再好好想想吧,我明天再來?!?/br> 說完,就站了起來,帶著女兒離開了。 …… ………… 傍晚來臨之際,整個療養(yǎng)院是祥和的。 正是晚餐時間,療養(yǎng)院為病人們放上了柔和的音樂。由于院長是個基督徒,這音樂便放的是圣樂,柔美的童聲在空氣中擴散,似乎整個白色建筑都被夕陽染成了淡金色。 女護士跟同事聊著天,笑著朝葉梓的病房走去。 談到葉城汐,幾個女同事都挺興奮的,然后又一起嘆息,這么優(yōu)質(zhì)的男人怎么就結(jié)婚了呢。 跟她們拜拜后,女護士推開了葉梓的房門。 然后,啪嗒一聲。 她手中的東西紛紛掉落。 純白色的病床上空無一人,而緊閉的窗戶,此刻正大大敞開著,白色的紗簾隨風(fēng)鼓動,像是初生的蝴蝶那對纖細(xì)的翅膀,在風(fēng)中翩翩起舞。 ※※※ 這是一個黃昏。 葉梓一個人,來到沙灘上,眺望著沉入海水的紅日。 千萬海鳥高飛,無邊無際的、橘紅的波紋蕩漾著。這樣的景色,像是用大筆觸描繪的巨大油畫。 本來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的,而葉梓卻看見了,不遠(yuǎn)處的兔。 兔身穿蓬松的白色襯衫,黑色長褲。他赤腳站在海水和沙灘交界的地方,眺望著遠(yuǎn)方,淺色的發(fā)絲隨風(fēng)浮動。 葉梓并不驚訝,他笑了。 他一步又一步朝兔走去,在沙灘上留下一連串腳印。 “兔。”他輕輕地喊了一聲。 兔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 啊,多么熟悉的臉啊。 他的每一寸輪廓,每一絲表情,都那么熟悉,都那么讓人喜歡,那么讓人動心。 “你終于來了。我一直在等你呢,阿梓?!彼@么說。 葉梓笑得甜甜的,然后,臉又有些紅了,“那個,我一直想跟你說……” “說什么?” “對不起,我……老是做對不起你的事情。還有……我愛你?!?/br> “我知道的?!蓖眯α恕?/br> 葉梓抬起頭來,表情認(rèn)真:“我愛你,比任何人都愛你?!?/br> “我知道哦。” “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我現(xiàn)在,想吻你!” 兔的嘴角彎了彎,攬住葉梓的后腦勺,便垂下頭,溫柔地吻了過去。 依然是熟悉的、動人的觸感。 動人得讓人落淚,讓人心臟悶痛,絕望,可又覺得無比幸福。 夕陽勾勒著兩個人的輪廓,每一個瞬間,每一個動作似乎都變慢了,似乎,都化為了永遠(yuǎn)。 兩個人的嘴唇分開后,兔握住了葉梓的手,望向一望無際的大海:“大海在急切地呼喚我們呢,來吧,來吧,來吧。阿梓,你聽到了嗎?” 葉梓握緊了兔的手。當(dāng)然,他聽到了。他早就聽到了。 他的心怦怦直跳。 “害怕嗎?” 葉梓搖了搖頭:“不害怕。因為只要融為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們就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br> “我也是,那走吧?!?/br> “嗯。”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