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暮春時節(jié)。

    南明高級中學(xué)，跟過去一樣沒什么變化，唯有四周聳立起許多高樓，原本開闊荒涼的天際線，變得突兀而雜亂無章。

    她在門房間做了登記，穿過熟悉的大cao場?？旆攀罴倭?，高中生們正在收拾回家，每從她身邊經(jīng)過，都會轉(zhuǎn)頭注目。她的面孔白凈，一如既往地穿著白色連衣裙，略似古人的劉海，烏黑透亮的丹鳳眼，仿佛古墓派中的小龍女，完全看不出真實年齡。

    cao場角落里有排籬笆墻，依然開滿猩紅的薔薇。幾枝紅薔薇自她的黑發(fā)后伸出，花瓣落到臉上，如紅黑白三色的水彩畫。她摘下幾片，捏成一團鮮血，踩在腳下的泥土中。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輕聲念出這句放翁的詞，自然想起十六年前的今日——

    1995年6月19日，梅雨季節(jié)，午后總會下場急雨，高三（2）班的她，徘徊在cao場邊緣，意外見到失魂落魄的申明老師。她從籬笆背后靠近他，在幾朵薔薇掩映下輕聲道：“申老師。”

    這個剛剛失去一切的男人，表情復(fù)雜地看著她，反而后退半步。

    “不要跟我說話，更不要靠近我?！鄙昝鲃e過頭盡量不看她的眼睛，“我已經(jīng)不是老師了?！?/br>
    “聽說，你明天就不在我們學(xué)校了，什么時候離開？”

    “今晚，八點?！?/br>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后想來，大概就是那晚的殺人計劃。

    “能不能再晚一些？晚上十點，我在魔女區(qū)等你?！?/br>
    “魔女區(qū)？”他看著腳下那些花瓣，都已迅速腐爛作泥，“有什么重要的事嗎？”

    “我有些話想要跟你說，白天怕不太方便?！?/br>
    她邊說，邊眺望四周，以免有人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為何要十點鐘？因為要翻越學(xué)校圍墻，有段墻體低矮很容易翻過去，早了怕被人看到。

    “好吧，我答應(yīng)你，正好我也有話想要對你說。”

    十八歲的她隱入花叢深處，撩去眉上發(fā)絲說：“十點整，魔女區(qū)門口見！”

    這是她最后一次見到申明。

    她叫歐陽小枝。

    他去了。

    然后，他死了。

    十六年后，她依舊站在這個地方，而他是有來生還是鬼魂呢？

    歐陽小枝理了理頭發(fā)，走入仍未改變的教學(xué)樓，踩上樓梯直到頂層，敲響辦公室的房門。

    “請進?！?/br>
    她端莊地走進房間，認出了辦公桌后的那張臉。

    這張臉屬于南明高中最有名的老師，也是全市聞名的特級數(shù)學(xué)教師，常人見到這樣漂亮的女子，早就露出喜悅之色，*松卻毫無表情。

    “張老師，您好，我是歐陽小枝，今天來學(xué)校報到?！?/br>
    “哦，歐陽老師，歡迎你來到南明高級中學(xué)任教，我已拿到教委發(fā)送來的資料了?！?/br>
    “謝謝！”她得體地向張老師點頭，回頭看著窗戶對面的多功能樓，“回到母校當老師的感覺真好！”

    “你是1995年畢業(yè)的吧，我應(yīng)該記得你，好像那么多年都沒變化啊?！?/br>
    *松說話也是很有腔調(diào)，這些年保養(yǎng)得不錯，未見顯老的樣子，背后有個巨大的書架。十六年前的高考前夕，這張臉給人留下過深刻印象，許多同學(xué)都來找他補課，在他的指導(dǎo)培養(yǎng)下，出過多位理科狀元。

    “老師一直是我的偶像，在南明高中讀書的時候，我就有了這個夢想，果然如愿以償?shù)乜歼M了師大中文專業(yè)。畢業(yè)后，我作為志愿者去西海固支教，在一個最干旱貧窮的鄉(xiāng)村，教了六年高中語文?；貋碛衷谑袇^(qū)一所高中任教六年——算來已做了十二年的老師?！?/br>
    “真是令人欽佩??！歐陽老師，我調(diào)閱過你在我們學(xué)校的檔案，當時你的班主任是申明老師?！?/br>
    他的聲音驟然幽暗，小枝皺起眉頭：“是的，很遺憾，他最終以那樣的方式離開了我們，但殺人顯然是極端錯誤的?！?/br>
    “算啦，往事不堪回首，我?guī)闳バ姓k走手續(xù)吧?！?/br>
    半小時后，歐陽小枝完成了入職手續(xù)，即將成為南明高級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

    *松有些冷淡，只是客套地揮手告別，轉(zhuǎn)過身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她獨自走出學(xué)校大門，穿過車水馬龍的南明路，久久沒有離去，閉上眼睛回想二十多年前……背后的建筑立時崩塌，鋼筋混凝土與磚瓦飛上天空，宛如世界末日的核大戰(zhàn)，滿天塵埃與泥土過后，變成一大片骯臟破爛的棚戶區(qū)。

    那是1988年6月，她第一次見到申明后不久。

    火。

    從一根最不起眼的火柴，就像安徒生筆下小女孩點亮的火柴，變成一團燒紙錢般的火焰，隨著黑色濃煙與灰燼揚起，化作兇惡灼人的火舌，吞噬掉撞上的一切。

    短短數(shù)分鐘內(nèi)，火勢蔓延，不可控制，烈焰鋪天蓋地，將這片荒野中的黑夜，照得如同白晝。

    咳嗽聲、呼救聲、逃命聲、咒罵聲、慘叫聲、啼哭聲，還有爆竹般的噼啪聲……

    小女孩只有十一歲，致命氣體不斷涌入氣管，她本以為人都是被燒死的，卻沒想到是先嗆死的。她本能地抗拒窒息的濃煙，咳嗽著四處逃竄，鼻中充滿皮rou燒焦的氣味，滿臉淚水一半是被熏出來的，一半是出于深深的內(nèi)疚與悔恨。

    四周全是熊熊燃燒的垃圾，木板與廢紙搭出來的棚屋一點就著，舊輪胎燒著后的異味令人作嘔，正當她要失去知覺……那個人再度出現(xiàn)。

    他來了，像一團火焰，穿過一團火焰，帶著一團火焰，來到小女孩面前，將她緊緊地抱在胸前，穿越更多的火焰。

    她把頭靠在他的胸膛，觸摸他火焰般的體溫與心跳，渴望就這樣一起被火焰熔化了。

    終于，他抱著她沖出了火焰。

    睜開被淚水與煙霧模糊的眼睛，頭頂是被火光照亮的夜空，那年頭星星還很明亮，連月光都那么美麗。

    小女孩深呼吸了一口，驅(qū)散肺葉里的毒氣與灰燼，還有他身上濃重的汗味與焦味。

    她認得他，魔女區(qū)地下倉庫里救過她的少年。

    “我們還活著?！?/br>
    十八歲的申明在她耳邊說，她看著他被熏黑的臉，輕微燒傷的臉頰與頭皮，艱難地發(fā)出聲音：“哥哥，我不是故意的?！?/br>
    還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他卻悲戚地搖頭道：“記住——什么都不要說！”

    從此以后，二十多年的時光流逝，這件事她再沒提起過半個字。

    他們的秘密。

    2011年6月19日，已近黃昏，歐陽小枝回到這片火焰之地。背后是嶄新的樓盤，對面是南明高級中學(xué)的大門，數(shù)百米外就是魔女區(qū)。

    當她正要往公交車站走去，遠遠地望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不像是南明高中的學(xué)生。

    這張臉有些眼熟，直到她想起兩年前的中元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