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貳零壹貳。 最寒冷的一月,南明路的管道工程曠日持久,誰都知道里頭的貓膩,學(xué)生與老師們怨聲載道。歐陽小枝坐地鐵去上課,出了車站眼看又快遲到,有人搶在前頭坐進一輛黑車,她沖過去揮手說:“等等我!” 車門打開,露出一張少年的臉——南明中學(xué)高一(2)班的司望。 小枝坐了進來,尷尬地笑了笑:“司望同學(xué),真不好意思!” 黑車開過幾乎結(jié)冰的南明路,小枝冷得不停地摩擦雙手,少年對前面的司機說:“能不能開下空調(diào)?” “才幾分鐘的路啊?空調(diào)還沒熱起來就到了?!?/br> “算了,我能忍住?!毙≈Φ哪樕@蒼白,口中熱氣呵到他身上,還有她頭發(fā)里的香味,“謝謝你!” 下車時小枝在他耳邊說:“遲到不是件好事,可別告訴其他同學(xué)哦!” 安老師正在學(xué)校門口等她,這位政治老師還沒結(jié)婚,長得倒是一表人才,rou麻地喊了聲:“小枝。” 這樣稱呼讓她很不好意思,別人無論老師同學(xué),都管她叫歐陽老師,似乎“小枝”這兩個字,是埋葬在高中時代的專屬名詞。 “早上好,安老師?!?/br> “你吃早飯了嗎?” 原來,他已準備好了早點心。 “哎呀,謝謝你啊,還真是有點餓了?!?/br> 她接過安老師的早點心,兩人并肩走進校門,而司望站在外面吹著零攝氏度以下的冷風。 小枝回頭大聲說:“司望同學(xué),快進來,別上課遲到了!” 安老師喜歡歐陽小枝,差不多整個學(xué)校都知道,男老師們自然嫉妒,女老師們卻表達了祝福,畢竟她只是看上去年輕,實際上三十五歲的大齡剩女,要找歸宿很難。他的家庭條件也不錯,就住在南明路附近的高級小區(qū),據(jù)說跟校長有親戚關(guān)系。 第一節(jié)就是政治課,安老師發(fā)現(xiàn)司望開小差,突然叫他起來回答問題。同學(xué)們正準備看他笑話,沒想到司望的回答異乎尋常的流利,準確地說出馬克思與黑格爾的異同,又連帶講了斯賓諾沙的一元論與康德的“人是什么”命題。安老師目瞪口呆,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陰陽怪氣地說:“司望同學(xué),你很愛看課外書嘛。” 下午,盡管期末考試將近,南明中學(xué)的文學(xué)社照?;顒?,歐陽小枝是指導(dǎo)老師。 1995年,文學(xué)社的指導(dǎo)老師是申明,某次他拿出一本李清照詩詞鑒賞書,說知道她很喜歡易安詞,便買了這本精裝書送給她——這是小枝收到他的第一份禮物。 “司望同學(xué),你在走神嗎?別緊張,我們是文學(xué)社,又不是上課。聽同學(xué)們說,你能背誦很多古典詩詞,李清照的呢?” “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br> 司望沒半點停頓,直接背了這首《臨江仙》,同學(xué)們驚訝得交頭接耳。 “好……”小枝下意識地翻了翻書本,她也背不全這首詞,直覺地點頭稱贊,“好厲害!” 文學(xué)社活動結(jié)束后,司望剛躥出教室,她在后面叫了一聲:“司望同學(xué),等等我?!?/br> 小枝跟著他走入cao場,地上結(jié)了厚厚的霜,四下沒有人影。他在女老師面前無話可說,低頭一個勁地趕路。她有些跟不上了,嗔怪一聲:“你要去哪里?” 停下腳步,已是cao場的角落,那排曾經(jīng)開滿薔薇的花墻,早已蕭瑟一片。 “司望,你真是個奇怪的學(xué)生?!?/br> 無論老師還是同學(xué)都這么說。高一上半學(xué)期快過去了,他還是跟同學(xué)們格格不入,與同寢室的都沒話說。據(jù)說有女生給他發(fā)過短信,邀請周末出去看電影,但他從不回復(fù)。 “請回答我?guī)讉€問題——你的爸爸是什么職業(yè)?” “他?只是個普通人,沒什么文化,常年在外面出差?!?/br> “你mama呢?” “開了家小書店。” “怪不得,你從小就看了許多書吧?!?/br> “是那種很小的書店,就在我以前的初中對面,賣漫客、最小說、教輔材料什么的?!?/br> 他終于口齒流利起來了。 “司望同學(xué),我的意思是,你的古典文學(xué)功底很扎實,我想是有家學(xué)淵源吧?!?/br> “沒有。”他攤開雙手,“完全沒有!” “對不起,我只是對你非常好奇?!?/br> 小枝有理由好奇,剛才那首李清照的“庭院深深深幾許”,當年申明也當她的面背誦過。 走到學(xué)校大門口,冬天黑得很早,五點多鐘全黑了。又一陣冷風吹來,漫天遍野飄起雪花,她揮揮手說:“司望,你快回去吧,老師下班回家了?!?/br> 恰巧安老師出現(xiàn)在門口,湊過來跟小枝說話,司望默默地退閃到后面。 “小枝,你想好了嗎?” “抱歉啊,今晚我想要早點回家,以后有機會再一起吃飯吧。” “哦,真遺憾啊,我都已經(jīng)訂好那家日本料理了。” 安老師的表情頗為失望,他又向四周看了看,大概想看看是否有人來接小枝? 結(jié)果,他看到了司望。 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以想象跟上午的政治課一樣,但他對小枝笑著說:“沒關(guān)系,小枝,那你回家路上小心點!再見。” 西風愈烈,飛雪更濃,小枝豎起衣領(lǐng)將長發(fā)收進去,站在路邊不停顫抖。 一輛紅色伊蘭特停在她面前,車窗搖下來恰是那黑車司機,招手說:“上來吧!” 小枝剛要拉開車門,司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詫異地回頭:“怎么了?” “不要上去!” “司望同學(xué),為什么?” 她被徹底弄蒙了,更沒想到向來靦腆的他,居然會簡單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臂。 “直覺——有問題!” 再看了看司機,他也一臉無辜的樣子。正好有個老師出來,也想坐黑車,小枝尷尬地后退一步,把車門讓出來說:“王老師,您先上吧?!?/br> “謝謝?!?/br> 這位老師上車時,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小枝——她的手還被男學(xué)生抓著呢。 黑車一溜煙沒影了,她與司望留在風雪中。 “對不起?!?/br> 他這才把手松開,小枝立即抱緊雙肩,冷冷地說:“你想要干嗎?” “你不覺得那個司機有問題嗎?” “嗯,坐黑車是不好,非法營運,擾亂市場,還有危險,我沒盡到為人師表的職責,我答應(yīng)你,再也不坐黑車了?!毙≈θ嘀觳?,“捏得我好疼啊?!?/br> “我……” “算了,我不怪你,以后不許這樣啦?!毙≈浅鲆淮髨F白氣,“不過,司望同學(xué),很感謝你關(guān)心我!” 她站在骯臟的路邊,前后已無半輛車的影子:“算了,我還是走到地鐵站吧,再見!” 黑夜降臨泥濘的路面,還有開挖路面的工程機械。剛走幾步,司望就沖到她身邊:“我送你過去吧。” “不用啦,你快點回學(xué)校吧,不然食堂的飯要涼了?!?/br> “這附近治安不太好,我可不放心讓你一個人走?!?/br> 這句話說得她有些尷尬,又無法拒絕學(xué)生的好意:“這個……好吧!” 夜色蒼茫,南明路早已不復(fù)往昔。司望一句話都沒說,連天飛雪不斷地撲上眼睛,漸漸地模糊了視線,幸好還有路燈亮著,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在白色雪地上。 經(jīng)過通往魔女區(qū)的小徑,夾在兩個建造中的樓盤之間,蜿蜒曲折到廢棄廠房的角落。歐陽小枝停下腳步,幾乎能望見殘留的煙囪。忽然,再也無法向內(nèi)走哪怕一步。 “你在看什么?” “哦……沒事!” “聽說——那里有個地方叫魔女區(qū)?!?/br> 這是司望第一次對她說這三個字,小枝的面色由凍蘿卜似的粉色,變得死人般雪白。 “你?”她很快調(diào)整了表情,“是從高年級的學(xué)生那里聽來的吧?” “1995年,曾經(jīng)有個男老師在高考前夕,死在這個魔女區(qū)里?!?/br> 不敢面對他的目光,她轉(zhuǎn)頭看著南明路說:“1995年,我也在南明高中讀書,那年我參加了高考——你所說的那個老師,就是我的班主任?!?/br> “你也去過那里?” “這個問題,最好別問!他是被人殺死的?!?/br> “兇手是誰?” “不知道,聽說還沒破案,所以——司望同學(xué),請你不要再提這個地方,更不要走進這條小路,我是為了你們的安全,知道嗎?” 她繼續(xù)往前走,再也不回頭留戀,司望跟在旁邊,被風吹得直流鼻涕。 “回去吧,別凍感冒了?!?/br> “沒事,我送你到地鐵站。” “司望同學(xué),我問你個問題——為什么不叫我歐陽老師,每次都只是說‘你’,聽起來不太禮貌哦。” “對不起,小枝。” 小……枝……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你是個特別的孩子,自然表達與溝通方式也跟常人不同,我怎能強迫你根據(jù)我們的習(xí)慣來說話呢?說不定在你的眼中,所謂‘尊敬師長’,才是虛偽的繁文縟節(jié)呢。” 地鐵站到了,地上積了一層薄雪,少年揮手道:“路上當心!” “謝謝你,司望!” 既然,司望沒叫她“老師”,那么她也刪除了“同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