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詩：“月寒日暖，來煎人壽”，感嘆時光短暫，想來被逼著做不喜歡的事，也是一種煎熬吧。

    蘇清方陪坐在旁邊，對著逐漸狼藉的杯盤，神思已經(jīng)不知飛到了何處。

    忽然，也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投壺，大家都起了興致，便叫人取來壺與箭擺在庭院里。

    蘇清方本就不善投壺，見狀，便趁著無人留意，溜了。

    甫離開熱鬧的涼亭，蘇清方四肢舒展地抻了個懶腰，又活動活動了脖子，才終于覺得自己從一個木偶變成了活人。

    一旁的歲寒擔(dān)心提醒：“姑娘，你就這樣走了，夫人知道了要生氣的。”

    “不這樣，你家姑娘要沒氣了，”蘇清方討?zhàn)埖?，又安慰說，“沒事的，等我娘來了我們再回去，反正也沒走多遠(yuǎn)。來，我們來斗草。”

    斗草斗的是韌性。蘇清方本來是想哄歲寒提的，隨手折的一根，是新生的狗尾草，嫩得能掐出汁來，沒兩下就斷了。輸了又不服氣，癟著嘴說自己沒有好好挑揀，不算，再來一次。

    歲寒嘲笑道：“姑娘你耍賴。”

    蘇清方抿了抿嘴，想了個折中的辦法：“那我們?nèi)謨蓜佟！?/br>
    “行吧?！睔q寒大人大量同意，重新又擇了一根草莖。

    兩人把各自摘的草莖交結(jié)成十字，互相拉扯，斗得你來我往。

    較得正歡時，蘇清方恍然瞥到一個眼熟的影子叉手站在不遠(yuǎn)處的樹下，正在看她們。定睛一瞧，竟是李羨。

    陽光被茂密的樹葉篩過，在他身上落下斑駁的影子，一塊明一塊暗，隨著風(fēng)微微晃動。

    手上的力氣松懈，草莖沒有斷，卻被從蘇清方手中扯開。

    她輸了。

    蘇清方霎時回神，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敗局，又瞪了一眼始作俑者，臉色不太善。

    倚樹而站的李羨覺得莫名其妙，嗤笑反問：“剛才還和人有說有笑，見到孤就是這副表情？”

    還是說那群人中有她鐘意的，所以可以悅色和顏？

    蘇清方意識到自己的冒犯，轉(zhuǎn)著手里已經(jīng)彎折的狗尾草，否認(rèn)道：“沒有……”

    她才沒有給太子殿下甩臉子，她小女子一個怎么敢呢，是太子殿下看錯了，還說遇見她沒有好事。

    這回落到她頭上，也算應(yīng)驗吧。

    他們大概八字相沖吧。

    “是嗎？”李羨輕念著，漆黑的瞳仁里籠著一層懷疑，投在妝明衣繡的蘇清方身上，顯然是不相信。

    至少她那個時候看起來心情不比現(xiàn)在差。

    被緊盯著的蘇清方默默挪開了視線。

    實(shí)話講，蘇清方不喜歡李羨拿這樣的眼神看她，可能因為在他面前不自覺的心虛，何況自己真的在說謊，再加上此前和他對峙的不好體驗，于是岔開了話題問：“殿下怎么在這里？”

    面對這樣簡單的問題，李羨卻頓了頓，擋在臂后的手指無聲碾了碾，不咸不淡道：“聽說府上有一株并蒂蓮，無事來看看?！?/br>
    說起那枝并蒂蓮，可謂深得衛(wèi)家人重視。打從有人發(fā)現(xiàn)花苞，就派人保護(hù)了起來，以防鯉魚躍出來咬壞了。

    之前池子里還養(yǎng)著幾對水鳥，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全被趕走了，據(jù)說是因為啄了人。如果沒有被驅(qū)逐，可能還要防范水鳥啄花。

    開花的話，大概還需要十幾日吧，可能要到端午后。

    一般人也都該知道四月中旬是沒有荷花可看的吧。而且他真的有不忙的時候嗎？

    蘇清方露出了一個差不多的懷疑眼神。

    這次輪到李羨被看得局促，反問：“不相信？”

    “沒有，”蘇清方莞爾一笑，“只是替殿下可惜。殿下好不容易空閑，卻不是看荷花的時候?！?/br>
    嘴上說著討巧的好聽話，李羨卻莫名覺得她的表情里透著幾分譏誚。

    大概是嘲笑他的不合時宜。

    來之前，李羨根本沒注意時間的問題，來看了之后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這個時節(jié)說來看荷花。

    也許他那天撿到簪子就該讓靈犀直接還過來，而不是想著授受此等私密的東西恐怕會給兩個人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不如自己私底下還她?，F(xiàn)在他借口跑一趟，還是一個無比蹩腳的借口，更像是刻意為之了。

    一根簪子，憑什么值得他刻意跑一趟。

    這個決策本身也是蠢笨的，因為即使他來，也不一定能剛好遇見蘇清方。

    對面的蘇清方見李羨的臉色別扭，想自己的話可能刺到他了，實(shí)則她真的沒有什么暗戳戳的嘲諷，但惹來貴人的誤會，也只能找補(bǔ)道：“不過梔子花開了，很香，就在前面，殿下如果喜歡，可以去看看?！?/br>
    至少不虛此行。

    蘇清方見太子府不怎么栽花卉，更多的是綠植，可能沒有梔子花。

    花木嬌貴，需要悉心照養(yǎng)。臨江王府作為曾今的囚籠，沒有人會花費(fèi)心思布置這些東西。

    二封太子的李羨也已經(jīng)不再留心風(fēng)花雪月，沒有特意命人捯飭。當(dāng)然，李羨也會赴一些花會月宴，但都無一例外抱著另外的目的。經(jīng)蘇清方一提，李羨似乎也聞到了空氣里清淡的梔子香味。

    楊廷秀有詩曰：“孤姿妍外凈，幽馥暑中寒”，恰如其分。

    李羨摸了摸袖子，正要開口：“那天夜里……”

    蘇清方在很仔細(xì)地聽。突然，一直站在蘇清方身后的歲寒臉色驟緊，扯了扯蘇清方的衣服，輕聲喊著：“姑娘姑娘！”

    順著歲寒使眼色的方向，蘇清方轉(zhuǎn)頭一看，遠(yuǎn)遠(yuǎn)眺見去而復(fù)返的衛(wèi)夫人，心中大呼不好，連忙對李羨欠了欠身，“殿下，我還有事，先告退了。殿下放心，那天夜里的事我不會亂說的?！?/br>
    他不是說這個。

    然而沒等李羨回應(yīng)，蘇清方提起繁雜的裙子就走了。開始幾步還維持著淑女風(fēng)范，后面越走越著急，直接跑了起來，結(jié)果兩人跑錯了方向，又拐回來走另一邊，嘴里嚷著“這邊這邊”。

    怪滑稽的。

    只是她這個跑路的姿勢……怎么感覺有點(diǎn)眼熟？

    李羨瞇起眼，仔細(xì)看著。

    一些想不太通的東西逐漸開始浮出水面。蘇清方此時的背影和夜里那道鴨子似的白影重迭到一起。

    分毫不差。

    “呵，”李羨醍醐灌頂，冷笑了一聲，喃喃念道，“原來是你。”

    那只健步如飛的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