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會挽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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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羨已經(jīng)從江南回來,不日便是每年秋天的皇家狩獵。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狩獵于田,習養(yǎng)戎兵,育蓄武德,自來不可懈怠。朝中官員,無論文武,都要參加,也都或多或少會些騎射。 皇帝更是個中好手,且酷愛狩獵,一度有過一年六狩的盛景。后因太子覺得太過奢靡縱情,且物有四時,當順應(yīng)天時,乃進表諫言,固定為秋天一次。 春生夏長,至秋凋敝,正是收獲的季節(jié)。 林樹深紅出淺黃,草色臨照如碎金。天高地迥,風快氣爽。 一聲鷹嘯,破空而出。 站在曠原上的蘇清方抬頭一看,只望見半空中一道迅捷的白影,一閃而過,也不知是什么鳥。 可能是海東青,傳說中的鷹中神物,羽色蒼白,力猛善獵。不過蘇清方?jīng)]見過。 “啊哈,你在這兒呢?!庇信訌呐耘牧艘幌绿K清方的肩膀。 蘇清方轉(zhuǎn)頭,見一身勁裝的安樂公主,屈膝行禮,“參見公主?!?/br> 安樂連忙扶住蘇清方,笑道:“別這么多禮。” 蘇清方嫣然一笑,“還沒有感謝公主,帶我來見識狩獵?!?/br> 安樂挑眉,“你該謝謝我哥哥?!?/br> 安樂也是破天荒見頭回了,李羨跑來讓她帶人。 蘇清方但笑不語——李羨自己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費這番周章。 安樂眼睛溜溜轉(zhuǎn),拉起蘇清方的手,“聽說他們在那邊比射箭,我們也去看看?!?/br> 說著,也沒等蘇清方應(yīng)聲,拉著蘇清方就跑了起來。 *** 嗖—— 長矢如光,急射而出,正中靶心,一分不差。 正好趕到場的蘇清方也不禁倒吸一口氣,默默哇了一聲。 數(shù)丈開外,站著兩人,正是剛才開弓的李羨和一個十七八的少年,具是面容嚴肅,心無旁騖,對外界的喝彩聲似是充耳不聞。 再次輪回少年,開始新的一輪。少年撿起侍者遞過來的箭,搭到弓上,拉了滿月。一雙眼犀利得像天邊鷹,盯死前方。一旦瞄準,利落松指。沒有絲毫遲疑。 也是滿射。 蘇清方側(cè)目嘖嘖,輕聲問身邊的安樂:“那是誰?好厲害啊?!?/br> “那是新任兵部尚書的公子,谷延光,”安樂一邊鼓掌一邊不服輸?shù)卣f,“哥哥也很厲害的。十五歲的時候就射遍軍中,百發(fā)百中?!?/br> 靶前二人已經(jīng)比了七個回目,每一支都是正中靶心,難分伯仲。 此時,他們比的已經(jīng)不僅是箭術(shù),更是心態(tài)。沉心靜氣,不失誤即是勝利。 說著,只見李羨也雙臂張開,拉開了弦,側(cè)身瞄著正前方。 “哥哥!”安樂沒忍住喊了一聲,給李羨打氣。 羽箭應(yīng)聲飛出—— 在空中打了個旋。 脫靶。 “哎呀!”安樂可惜嘆道,“射偏了……” 蘇清方揉了揉鼻子偷笑。這哪里是射偏了,這是射飛了啊。箭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遠處的李羨投來一道視線,面無表情,也不知道是在看安樂還是蘇清方。 應(yīng)該是看安樂公主,畢竟也不是她喊話害他分心的。她可什么都沒做。 蘇清方望了望天,假裝什么也不知道。 “殿下那匹寶馬,是我的了。”贏得彩頭的谷延光眉開眼笑,沖李羨拱了拱手。 李羨收回目光,轉(zhuǎn)身贊道:“延光好箭法?!?/br> 谷延光聳了聳肩膀,不以為然道:“是殿下最后一箭分神了。殿下是看到什么了嗎?” 李羨的眼珠不自覺往右瞥了瞥,只道:“射箭講究聚精會神,是孤技不如人?!?/br> 說罷,李羨抬手命人牽來自己的馬,贈與谷延光。 此馬產(chǎn)自千里塞外的焉支山,體格健壯,身姿挺秀,通體殷紅,而面有團圓白痕,正似圓月出神山,是名副其實的焉支馬、胭脂馬。 谷延光摸著馬脖子,愛不釋手。待到差不多相熟了,抓起韁繩,騰一下踩住鐙子,翻身上馬。動作行云流水。 焉支馬上,谷延光笑容灼燦,朝李羨抱拳,“殿下,先失陪了,我去跑兩圈?!?/br> 話音未落,馬鞭落下,踏草奔去。一人一馬,瀟灑飛揚。 “哥哥,”安樂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李羨身邊,損道,“你最后那箭也射得太——差——了?!?/br> 虧她還當著蘇清方的面夸他呢,害她自己也丟臉了。 “谷延光的箭,可是在戰(zhàn)場上射中過胡狄頭顱的,沒石飲羽,不是你我能比的。”李羨彈了彈緊繃的弓弦,余光里的蘇清方還在看策馬而去的谷延光。 安樂挑了挑眉,“谷延光射得再好,也不妨礙你射得差。” “自然是比不上安樂公主一花射中駙馬的技術(shù)精湛。”李羨調(diào)侃道。 安樂嘴角收攏,嗔道:“不理你了。” 說罷,便似不好意思地跑開了。 安樂和駙馬成親應(yīng)該也有五年,還這樣羞怯? 蘇清方正想著,旁邊響起李羨頤指氣使的討厭聲音:“把箭給我?!?/br> 李羨朝蘇清方伸著手,一副要箭的樣子。 蘇清方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箭簍,不為所動地欠了欠身,“太子殿下見諒,清方抄經(jīng)手酸,不能為殿下取箭了?!?/br> 李羨輕嗤,自己去取了羽箭,從蘇清方身邊走過,揶揄:“我怎么聽說,你一個字沒動?” “太子殿下,好靈的耳目啊,”蘇清方夸贊道,“可也有不知道的事?!?/br> “比如?”李羨引開弓,一箭射出,沒入靶中二寸。 好箭。 可惜和他比箭的少年已經(jīng)騎馬遠去,射得再好也沒人看了。 蘇清方嘴角微挑,皮笑rou不笑道:“比如,我已經(jīng)抄到第八卷了!” 李羨挑眉,又瞄準射了一箭,“你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會抄經(jīng)?你有這么乖?” 收到蘇清方信件的靈犀,大概以為是什么重要的事,就和其他公文一起轉(zhuǎn)送到了江南。李羨前刻還在案牘勞形,后刻讀到一封千里而來罵自己的信,口出狂言的人還遠在天邊,發(fā)泄都發(fā)泄不出。 李羨想到那封信,字跡從工整到混亂,認出不是蘇清飯的筆跡,但也可以想象蘇清方當時叉腰罵人的模樣,肯定是越來越激憤,揶揄道:“還有,下次記得找個字寫得好點的主簿,不然污了你們蘇家書法名門的名聲。” 蘇清方翻了個白眼,沒理會這句,回擊道:“我抄,是因為衛(wèi)家長兄待我不薄。我也不像某些‘忘恩負義’之人,不會讓長兄難做?!?/br> 李羨毫不心虛道:“我可從來沒有說讓衛(wèi)源處罰你?!?/br> 自然也就算不得言而無信。 蘇清方冷笑。 這人真是片葉不沾身。 李羨沒有直接下令處罰她,還借安樂公主的名義把她撈出來,后面更可以說安樂與她交好,他念及兄妹之情,不與蘇清方計較。 如此一來,該罰的也罰了,好人他也做了,誰也說不了他一點不是。 但蘇清方不吃這套,直接戳穿道:“太子殿下若是真心和我既往不咎,又何必提及呢?我推殿下入水之事,一旦為我表兄所知,我難道會有什么好果子吃?” 蘇清方現(xiàn)在只后悔當初讓李羨寫了幅大字,應(yīng)該寫小字,便能隨身攜帶,看他見了汗不汗顏。 李羨并不辯解,反問:“別說得自己好像銜負一身冤屈。我問你,你讓人把衛(wèi)滋往死里打,如果事發(fā),你準備誰給你兜著?” 蘇清方蹙了蹙眉,“你怎么知道我找人打了衛(wèi)滋一頓?” “不是你說,我耳目靈敏嗎?”李羨暫且放下弓,從腰間取下一枚金帶鉤,好整以暇問,“我記得,這個帶鉤,我那天給你了吧。怎么落到一個地痞手里了?” 李羨抬頭似想了想,“我還記得,那天你嫌太招搖,會暴露身份,沒用。怎么就給出去了?不會是給人定金的時候,不小心身無旁物,就帶了這么個玩意兒吧?” “若是追究起來,地痞說買兇的人給了他這個東西,衛(wèi)家是來找我,還是找你呢?” 李羨自問自答般道:“恐怕沒人敢來找我,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算盤打得可以,讓他給她擋災(zāi)。 不過蘇清方開的價也太低了,定金只有一個金帶鉤,也就夠把人打一頓的。 一旁的蘇清方翻了個嫌棄又得意的白眼,反問:“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我買兇傷人,還栽贓嫁禍給殿下?” “捉賊見贓,殺人見傷。那個打手說找他的女人全程帶著幕離,看不清臉,你自可以說是你遺失的,”李羨沒想過可以憑此拿捏著住蘇清方,“不過,不慎保管御賜之物的罪名,你逃不掉了。” 蘇清方挑眉,半是提問半是提醒:“太子殿下之賜,應(yīng)該還談不上‘御賜’吧?” 蘇清方眼珠繞著左右轉(zhuǎn)了一圈,輕聲提醒:“殿下,慎言。當心,隔墻有耳?!?/br> 語調(diào)抑揚頓挫,和那日在椒藻殿一模一樣的話,一字不差,卻已經(jīng)完全沒有關(guān)心意味,更像是暗示那夜之事。 或者說把柄。 蘇清方笑容莞爾,一步一步朝李羨走去,踩著秋黃的草尖,發(fā)出吱吱的聲音,“說句實話,我不是沒想過借一借太子殿下的威名。不過,我不是恩將仇報之人。用這個抵,只是單純因為我沒錢而已,所以……” 蘇清方站定在李羨面前,相距不過二尺,輕輕一提,便從李羨手里抽走金帶鉤,炫耀似的搖了搖,示意內(nèi)側(cè),“這個里面的字,我銼掉了。殿下也沒辦法證明,它是殿下的東西了?!?/br> 它歸她了。 說罷,蘇清方屈了屈膝,行了個恭敬又隨意的禮,從李羨身邊經(jīng)過離開。 “還有,”蘇清方回頭,笑容可掬,“殿下的箭射得再好,也只能是百發(fā)九十九中了?!?/br> 后側(cè)的李羨碾了碾手指,帶鉤仿佛還在手中,舌尖不自覺抵緊了后牙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