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過得尤其快，小半個月來，我沾著格格的光隨公子去了不少新鮮地兒，不覺中，已是要開春了，太陽光一照，積雪開始微微有些融化起來。早膳后，我在花園子的池塘邊收雪水，預備著泡茶喝。我收了會兒，覺著無聊，拾起一根臘梅花的枝條，在雪地上畫起畫兒來，邊畫還邊哼著自己瞎編的小調。驀地有人蒙住我的眼睛，我扭了扭頭，“誰呀？”那人挪開手，我回過頭，咧嘴笑了笑，“翠鶯姐。”

    翠鶯蹲下身子看了看地上，“這畫的是什么呀？”我刷的用手抹掉，“沒什么，瞎畫著玩兒的?！贝潸L笑著起身，“好了，趕緊去和大格格說一聲，府上來遠客了，在暖閣子里，爺說了，大格格一定愛見。”我心里一喜，“是誰來了？”翠鶯笑著揚了揚眉毛，就是不說，我扯了扯她的袖子，“哎呀，好jiejie，快告訴我嘛！”翠鶯道：“爺吩咐了，到了就知道，不讓漏風！”說罷輕刮了刮我的鼻梁，“怎么著，連這么一小會兒都等不及了？”

    “哎，瓷罐子都不要啦？”

    我回身看了眼，高喊道：“放那兒好了，丟不了！”我提著步子跑回屋，推開門沖了進去，格格正坐在軟榻上繡花，被我一驚，針扎了下手。格格著急地看向我，“怎么了？”我笑著走過去，“格格，翠鶯姐過來說府上來了個遠客，大少爺請您這就過去?！备窀穹畔箩樉€，笑著道：“我知道是誰了。”我微張了張嘴，坐到格格身邊，“誰呀，快告訴我?！备窀衿鹕淼溃骸叭チ瞬痪椭懒?？”

    ……

    我輕快地往樓梯上跑，心里好奇得不得了，還沒跑到屋門口，里頭的歡騰聲已然傳了出來。格格提著裙擺走上來，笑著道：“好熱鬧?！钡雀窀褡呓?，我碰了碰門，翠鶯來開門，我隨格格跨進去。齊布琛姨娘坐在圓桌邊的凳子上，一個看上去十二三歲的姑娘坐在羅漢榻上，梳著辮子。淳雅看見格格，倏地從那姑娘身邊跳了下來，跑過來抱著格格的腿撒嬌，公子向她招了招手，淳雅才笑呵呵地跑過去，公子把淳雅抱起來讓她坐在身邊。

    格格走到齊布琛姨娘身邊福了福，“姨娘萬福?！饼R布琛姨娘頷首，看著她的丫鬟道：“瑾兒，給湘雅搬把凳子坐?！辫獌簯寺暋笆恰?，而后將凳子搬到了羅漢榻邊上。格格走到那姑娘面前，“是毓菱meimei吧?！蔽业吐暋班浮绷讼?，看著翠鶯道：“她就是表格格？”翠鶯點了點頭，我看過去，那姑娘笑著看向公子，“容哥哥，你輸了，湘雅jiejie可是一眼就認出我來了！”公子微笑著道：“愿賭服輸，說吧，想要我應什么事兒？”表格格道：“我要玩遍京城！”公子點頭，“成，包在我身上。”

    齊布琛姨娘看著表格格，“毓菱丫頭，大奶奶吩咐過了，就把這兒當成是自個兒家里，哪兒覺著不慣的就告訴我一聲，一準稱你心?！痹捯魟偮洌貉噙M來，福身道：“主子們吉祥?！饼R布琛姨娘看向她，“屋子收拾妥當了？”春燕點了點頭，“回姨奶奶話，大奶奶說就讓毓菱主子住她房里頭，悶了好陪著說說話?！北砀窀衤犕臧欀伎聪蚋窀瘢拔乙拖嫜舑iejie一塊兒住?！备窀裼行殡y，表格格又轉過身看著公子道：“容哥哥，你們都在后院兒，我一人住前府沒勁兒死了！”

    公子看向春燕，“你去和額娘回話，就說表格格愛熱鬧，怕……”公子笑著看了眼表格格，表格格樂呵地接道：“怕打攪了舅母的清凈！”說罷自己笑起來，格格和齊布琛姨娘也用帕子抿著嘴笑，淳雅大概覺著好玩兒，也跟著笑。春燕杵在那兒不動，公子道：“就照表格格的意思回?！贝貉喑蛄搜埤R布琛姨娘，齊布琛姨娘點了點頭，春燕福身應了聲“是”而后灰溜溜地出了屋子。

    ……

    晚膳后，公子讓貴喜和順子他們搬了張紫檀木的榻子擱在格格房里，齊布琛姨娘送來了好些衣裳首飾和干凈的被褥繡枕，我?guī)鸵r著格格給表格格整理床鋪。格格坐到梳妝臺前，把發(fā)髻上的玉釵取了下來，我過去幫她把耳墜子摘下來。

    “格格，表格格在哪兒？”

    格格道：“在沐浴?！蔽摇班浮绷寺?，“表格格的阿瑪是不是漢人？”格格取下簪子，“是被抬了旗的漢人，江南的監(jiān)茶司，辦皇差的，專門給皇家收茶葉?！蔽蚁肓藭海疤?？那表格格也是旗人啰？”格格回過頭笑著拉我的手，“是啊，怎么了？”我坐到圓凳上，“不是說漢人家的姑娘都要裹小腳的嗎？我看表格格跟我們一樣，還有她身邊的那個寒玉jiejie也沒有裹小腳，我就覺著有些納悶兒，不過現(xiàn)在懂了?！?/br>
    “湘雅jiejie！”

    我和格格回過身，表格格穿著淡粉色的睡袍，蹦蹦跳跳地跨進門檻兒，“你說我把容哥哥叫到你這兒算不算是喧賓奪主？”格格笑著起身，我也站起來福了福，公子走進屋坐到羅漢榻上，“這丫頭賣了一整天關子了，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北砀窀裥吡寺?，跑過來緊挨著格格身邊坐下，扯弄著自己的辮梢，笑嘆了一聲，“不領情算了，枉本姑娘一腔癡情把這東西藏了六年之久呢?！闭f著便撒嬌似的把頭埋到格格懷里。格格柔撫著她的腦袋，“什么好東西，阿哥不稀罕，不如讓給我吧?！?/br>
    正樂著，寒玉端著茶盅走進來，輕放到羅漢榻的短腳桌上，而后退了幾步，福了福身，“給大爺大格格請安，格格萬福?！备窀裥χ溃骸昂瘢降资且环剿琉B(yǎng)一方人，你看著可比過去細嫩多了，跟我們毓菱似的?！焙裎⑽⑿α诵Γ按蟾窀裾f笑。”公子揭開茶盅的蓋子，聞了聞，“毓菱，這是你帶來的？”表格格“嗯”了聲，“這可比貢品還好，愣是從幾百筐新茶里給挑出來的，不信你問寒玉，把我們折騰得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公子笑著喝了口，“香?！北砀窀窭死窀竦男渥?，“湘雅jiejie，你也喝一口，看看香不香？”格格點了點頭，我把茶端到格格手上，格格呷了口，“嗯，阿哥，真的好香?！闭f著看向我，“真真，喝一口?！蔽倚χc了點頭，格格把茶盅湊上來，我喝了點兒。表格格甩著帕子搖頭晃腦地道：“香就對啰！”公子道：“這是什么茶，我看跟西湖龍井比都不遜?！北砀窀竦靡獾厍辶饲迳ぷ?，“寒玉，把你這些年在蘇州府學來的東西跟你們家大爺回稟回稟！”

    寒玉抿嘴笑了笑，“回大爺話，這茶叫……‘嚇煞人香’?！惫游⑧?，“什么香？”格格琢磨了會兒，“聽到個‘嚇’字兒，喝茶還能嚇人？”表格格道：“‘嚇煞人香’就是香得能嚇死人，這是我們那兒的話?！惫有α诵Γ斑@香還能把人給嚇死，這茶可真夠厲害的……”說著看向表格格，“哎，丫頭，你不會是琢磨著想要取我們的小命兒吧？”表格格笑著起身，走到自己榻前，解開綢緞包袱上的結，拿出一本書來，轉身舉著那本書道：“算是，不過我隨身帶了解藥！”

    公子一喜，“你說的藏了六年的東西就是這個？”表格格重重地點了點頭，走過去擱在茶盅邊上，一字一字地道：“看仔細啰，這可是神—奇—秘—譜?！惫涌粗鴷?，拍了下膝蓋，“可真是靈丹妙藥！”說罷看向格格，“湘雅，我們就算是把琉璃廠翻了個底朝天兒也不見得能有這東西?！备窀耩堄信d味兒地看過去，“是明刻本的？”表格格“嗯”了聲，“找了好些年，最后在文廟的墻角根兒尋來的，虧得寒玉眼尖，要不真不知道這寶貝要淪落何方了……”

    公子看向寒玉，“寒玉，得謝謝你?！焙裎⑧?，微笑著福了福身。我道：“這個什么秘譜的是不是武功秘笈?。俊北砀窀裾迷诤炔?，聽我說完這句差點兒就噴出來，她邊笑邊咳，隨后放聲大笑出來。格格抹了抹她的嘴角，“瞧你，小心嗆著?！蔽翌^皮一陣發(fā)麻，恨不能把那句話給生吞回去。公子道：“不是劍譜，是彈琴的曲譜，往后要想學琴就讓湘雅教你，有了這本書就方便多了?！?/br>
    表格格看著我道：“真真，有事兒求你幫忙?！蔽乙汇?，笑了笑，“我……粗粗笨笨的，怕是要壞了您的事兒?！蔽倚睦镆粋€勁兒地發(fā)笑，越想越得意，怎么覺著自個兒也跟那些漢人先生們似的謙遜有禮起來了！表格格走過來拉我坐下，“哎呀，這事兒你準能辦成的，不信，你打聽打聽，本姑娘什么時候強人所難過？”格格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說吧，讓我們真真干嘛？”

    表格格道：“其實很簡單的，就是那本琴譜太難淘了，我費勁兒了那么些年才找到一本，想給湘雅jiejie也抄一本的，可這船都到了京城了，還剩下幾折沒抄完?！闭f著嘆了口氣，一副抓耳撓腮的模樣，“我現(xiàn)在啊是看見琴譜就犯頭疼，好在你會寫字，這苦差事我可算能交給你了！”公子笑著指了指，“哪兒來的傻丫頭，指望人家做事兒還說明是苦差事，我若是真真頭一個不幫你?！北砀窀褶D過身，捋了捋頭發(fā)道：“那好啊，我就把這肥差交給容哥哥算了，那本原稿就歸了湘雅jiejie！”

    話音未落，貴喜急沖沖地跑進來扎安道：“爺吉祥，大格格吉祥，表格格吉祥?！惫拥溃骸昂问?？”貴喜起身道：“爺，府里剛接到信兒，宮里要過府來傳旨，約莫半炷香就到了，老爺請您和大格格這就過正房去候著?！备窀裾酒饋?，“我妝都卸了，能成嗎，是不是不合規(guī)矩？”公子看著我道：“真真，幫湘雅把首飾戴上，脂粉就不必施了，這黑燈瞎火的也看不出什么來。”我“哎”了聲，趕緊拾起玉釵幫格格插上，寒玉過來幫忙，替格格把耳墜子戴上。

    貴喜提著燈籠隨公子和格格出屋，表格格向我招了招手，我過去，她道：“傳圣旨是什么樣子的，你見過沒有？”我搖了搖頭，表格格看了眼寒玉，“一定挺好玩的，我們去偷看好不好？”寒玉想了會兒道：“這會不會不大好啊，萬一叫人給瞧見了逮個正著可怎么辦？”表格格道：“哎呀，不礙的，有容哥哥和湘雅jiejie在，怕什么？”我心里特帶勁兒，“那我去提燈籠來?！焙竦溃骸安怀?，有了亮不是一眼就瞧見了嗎，既是偷偷地去看，只好黑燈瞎火的躲在柱子后頭。”

    寒玉說房里得留個人照應，萬一有人過來傳話也不至于找不著人，故而就呆在屋子里頭沒出來。我和表格格順著回廊繞過前府花園兒，躲到假山后頭，黑乎乎的，周遭全是竹子。我們躡手躡腳的正想往前跨一步可以看得清楚些，忽然聽到有人說了句：“明珠府全家跪接太皇太后懿旨”，心里一嚇趕緊頓住步子退回到假山后面蹲著。過了沒一會兒，只見一個身著宮裝的人邁過前府的門檻兒，后面跟著好些個掌著燈籠的隨從。表格格湊著我的耳朵輕聲道：“那個人是不是太監(jiān)啊？”我道：“不知道哎，我也沒見過太監(jiān)，不過看著挺像的?！北砀窀裥χ妨舜肺业募纾摇皣u”了下，“小聲點兒?！?/br>
    府里的主子們全都跪了下來，那個人走近清了清嗓子而后正聲說道：“奉太皇太后口諭，庶妃那喇氏于二月初二誕下皇三子承慶，著明珠府上下攜本家內眷于三月初二小阿哥滿月之時入宮赴宴，不得有誤?！痹捯魟偮洌灰娎蠣敐M臉喜色地叩頭道：“奴才明珠叩謝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