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露下庭柯蟬響歇
日子過得恍恍惚惚的,等徹底醒過神兒來,格格離京已經(jīng)快半個月了。格格出閣時并沒有帶走太多的東西,故而房里的擺設(shè)還是原先的樣子,只是如今屋子空了,每每路過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再加上今年入夏以來雨水甚多,每到了夜里,雨水打在芭蕉葉子上,噼里啪啦的響,聽上去讓人睡不好覺。 表格格仍舊在淳雅屋里頭住著,如今離家遠(yuǎn),時日也一日久過一日,剛來那會兒的新鮮勁兒已然消褪無幾。雖說是暫住在自己舅父舅母府上,血脈相連的說不上是外人,可也畢竟算不上至親。再一來,也說不上是什么原由,我隱隱覺得大奶奶近來待她遠(yuǎn)不如先前的那股子熱乎勁兒,過去還有個湘雅jiejie可以撒撒嬌,可如今府上再找不出比她年歲大的格格來,反倒只有淳雅在她跟前撒嬌的份兒。不過好在表格格天生的爽利性子,心里有話不喜歡藏著噎著,身邊又有個寒玉,倒也不至于凡事往肚子里咽。我倒是覺得近日府里各房各院兒的丫鬟小廝待我遠(yuǎn)遠(yuǎn)好于往日,就連安總管問我話時的臉也不像過去拉得那么長了。同屋的翠鶯姐脾性很好,但凡我不懂的地方她總是不厭其煩地說上兩三遍,方方面面待我也很是照顧??傊?,一切都如同格格說的那樣,沒有絲毫的不自在。 今日晌午飯后,安總管派人過來傳話說公子送親回來了,晚膳的時候就到,讓我們把公子的臥房好好收拾收拾。窗外的雨下得沒完沒了,后院兒水塘子里的水都快漲到岸上來了,新?lián)Q的被褥曬不到陽光,只好用香樟木的香料熏。翠鶯展開涼席鋪在榻子上,我蹲下身子把涼席上的繩子系在床闌上。碧桃從柜子里取出個干凈的絲帛枕頭拿過來,翠鶯把榻子上的枕頭遞給我,我接過枕頭,“怎么不換個席子的枕頭,這個睡著多熱?”翠鶯把枕頭放好,掖了掖衾單,“見天讀書寫字,脖子后頭吃不了力,方枕又涼又硬,睡著咯得慌,還容易著涼?!?/br> 碧桃道:“不知道大格格到了沒有?!贝潸L放下榻子上的幔帳,把帳子的邊塞到床縫里,笑著道:“咱爺一準(zhǔn)是喝完了大格格的喜酒才走的,連爺都回京了,大格格還能不到?”碧桃點了點頭,“也是?!闭f罷看向我,“這回總該放心了吧?!痹捯粑绰?,轟地一聲炸雷,我驚叫了一聲趕緊捂住耳朵,翠鶯忙走到窗前把窗子合上,栓子插好,“今年是中了邪了,竟遇怪事兒,這哪像是京里的天氣?要是再這么一直下下去,下月七夕節(jié)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曬書曬衣裳。” 碧桃走到圓桌邊,劃燃火柴點了一支深紫色的藏香,插在桌上的香鼎中,看向我們道:“你們聽說了沒,今年的七夕節(jié)府里預(yù)備大辦?!贝潸L和我對視了下,“哦?你聽誰說的?”碧桃道:“是瑾兒給我漏的風(fēng),說是姨奶奶cao手這事兒,不過我估摸著一準(zhǔn)是大奶奶的主意。你猜怎么著,八成是……”翠鶯想了會兒,點了點十指若有所悟地接道:“八成是給咱爺張羅喜事兒吧,我說呢,怎么這幾天瑾兒這丫頭做繡活做得起勁兒,合著是要比巧?!?/br> 我心里一喜,“這么快啊,我那日是聽格格說公子該要娶親了,這么一來格格準(zhǔn)保得回來喝喜酒?!蔽倚χ鴵袅艘幌抡疲罢f不定要不了多久就又能見到格格了。”翠鶯道:“哎,你們說會不會像這回大格格成親似的宮里再給咱爺賜道婚,許配個王府郡主什么的?”碧桃急著推手,“可千萬別,真要是個宗室出身,脾氣再橫點兒,伺候起來有我們罪受了。依我看還是和咱府上差不多的好?!贝潸L“嗯”了聲,“是這個理,哪能指望個個都和咱大格格那樣的脾性,要真是名份那么高,下嫁個和碩格格什么的過來,哪還是娶個少奶奶進門啊,分明是供個佛爺嘛,究竟是誰伺候誰?” “當(dāng)然是容哥哥伺候佛爺啰!”表格格推開門,笑呵呵地走進來,我們福了福身,“表格格萬福?!北砀窀褡綀A凳上,提起茶壺到了一杯涼茶,“總算有好玩的事兒了,容哥哥和湘雅jiejie都不在,可把我給憋死了。”說罷喝了一大口涼茶,用手背擦了擦唇,“我剛剛看見姨娘那兒堆了一大疊帖子,這個格格,那個小姐的,還什么‘七夕佳節(jié),結(jié)彩乞巧’,看著就挺好玩兒的樣子?!北烫业溃骸斑€真是要比巧,那我們是不是也該準(zhǔn)備準(zhǔn)備,怎么著也是府里的,說什么也得給主子長長臉不是?” 翠鶯笑了笑,“有寒玉在我們還湊什么份子,我看啊還是好好琢磨琢磨爺書房里頭的那幾架子書吧。一年到頭,我頂頂怕的就是這個七夕節(jié),滿架子的書搗騰來搗騰去的夠咱受的了,如今大格格又不在,光是對書目我就頭大了?!北砀窀竦溃骸斑@有什么頭疼的,有我在呢,本姑娘詩作不來,可也是個識文斷字的,對個書目的還不是‘三只手指頭捏田螺’?”碧桃和翠鶯不明所以地對看了一下,翠鶯道:“什么‘漏’,這又是您那兒的方言吧,怎么聽上去繞那么多彎兒,估計連爺都聽不懂?!北砀窀衽牧伺娜箶[,“怎么,想學(xué)呀,行啊,我跟容哥哥說去,等回蘇州府的時候捎上你,跟我個兩三年的也就差不多火候了。” …… 還沒到晚膳的時辰,公子就回府了,一進門先去老爺和大奶奶那兒問了安,隨后便回房沐浴,換了身玉白色的綢緞褂子。表格格一開話匣就合不起來,圍著公子問個不停。翠鶯把玉佩拿過來給公子腰間系好,我把扳指遞給公子,公子戴上扳指道:“這些日子上哪兒轉(zhuǎn)了沒有?”表格格嘟了嘟嘴,“別提了,每回出門都是去燒香,要不就是聽和尚念經(jīng),坐著不能動不說,還不準(zhǔn)說話,我都快給悶出病來了?!惫有α寺?,“過兩日帶你去西郊解解悶兒,我剛打那兒路過,荷花開得正好,我讓貴喜去摘了幾個蓮蓬,擱在廚房里頭了,一會兒你們幾個去剝了吃?!闭f著,碧桃進屋福了福身,“爺,前頭開膳了,叫您去呢?!惫涌聪虮砀窀瘢斑^去吧?!?/br> 表格格扇著檀香扇子走在公子身邊,回廊上全是她笑呵呵的聲音。我們幾個端著熱菜走進屋子,今兒廚房做了好多好多菜,全都是公子愛吃的,滿桌子菜還沒吃上幾口就被換下了。我們府上人雖多,可真正到了用膳的時候桌上卻坐不了幾個人,格格一出閣,就更顯冷清了。老爺和大奶奶面對著門坐,齊布琛姨娘坐在大奶奶身邊,公子坐在老爺旁邊,右手邊是表格格,再過去是奶娘抱著淳雅。 老爺讓斟酒,我剛把酒壺提起來,大奶奶驀地拿走公子面前的酒盅,“成德今兒個就別喝了,趕了這么久的路,夜里回房好好養(yǎng)養(yǎng)神,別弄得老晚。”公子點了點頭道:“知道了額娘?!饼R布琛姨娘看向我和翠鶯,“去弄些冰鎮(zhèn)的酸梅汁來,喝這個解乏?!惫拥溃骸安槐亓?,喝涼水挺好,一路回來都是坐馬車的,不怎么乏?!北砀窀裥ξ靥崞鸩鑹氐沽吮瓫鏊执蜷_檀香扇給公子扇了扇,公子夾了塊綠豆糕到表格格碗里,“吃吧。” 老爺接過丫鬟遞上的帕子抹了抹嘴上的油,“一路上還順利吧?!惫狱c了點頭,“平順得很,還比原先計劃的早了兩天到。人家府上也是知禮數(shù)的,道上的驛館安排得服服帖帖,給湘雅的房全都是最里進的一間,一路上都規(guī)行矩步,但凡有什么事情都是讓底下的人來傳話。”表格格咬了口綠豆糕,擱下筷子,“那你看見湘雅jiejie拜堂了沒有?”公子笑了笑,“自然是看見了,他們還給你湘雅jiejie換了身大紅的蒙古袍子,還別說,湘雅穿那身還真對味兒,你那個表姐夫可是笑得嘴都合不攏!” 表格格撐著下巴,“那旁的人呢,待湘雅jiejie好不好?”公子喝了口湯,“貝勒府的雙親看上去都挺和善的,待湘雅也大方,行家禮的時候就送了對夜明珠給她?!惫釉捯魟偮?,大奶奶就冷哼一聲,“當(dāng)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怎么下聘的時候窮酸成那副德性?”語罷像是猛然間想起了什么,看著公子道:“對了,那禮單是怎么回事,怎么平白無故的多了二十件嫁妝,還都是大件,誰做的主?”公子靜默了會兒,“額娘,湘雅嫁得那么遠(yuǎn),今后想要照顧也夠不著手,總是要指著人家府里照應(yīng)著,隨嫁的東西多幾件,人家心里頭總是高興的?!惫觿傉f完,大奶奶忙皺著眉道:“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跟我回一聲就自己做主?”老爺看了眼大奶奶,“行了行了,先前那么點東西你不嫌寒磣我還覺得丟人呢。再怎么說也是自己家里頭的閨女,這一路上多少雙眼睛看著,要是讓人說我明珠連嫁個女兒都舍不得花銀子,我往后在朝上還有什么臉?” 大奶奶雖不高興,卻也不再爭辯,靜默了會兒看向齊布琛姨娘道:“帖子下了沒有?”齊布琛姨娘道:“都預(yù)備好了,在安總管那兒擱著,就等著奶奶您吩咐?!崩蠣斶攘丝诰疲翱偣舱埩硕嗌偃藖恚俊贝竽棠虋A了段紅燒鱔魚給公子,“這批進京述職的外官家里頭的女眷凡是在旗的都叫上了,再算上京里的幾戶少說也得有二十來個。”語罷看向老爺,“哎,不是給你看過單子了嗎?”老爺擺了擺手,“先別急著下帖子,今兒朝上御史官遞了個彈劾折子,參了好幾個外官,夜里頭再把名單給我過過目。”齊布琛姨娘看了眼大奶奶而后點了點頭,“哎?!?/br> 表格格笑著看向老爺,“舅父,我阿瑪這回來不來?”老爺頓了會兒,“沒收到信。”大奶奶一本正經(jīng)地道:“毓菱,讓你跟著學(xué)點兒繡花學(xué)得怎么樣了?”表格格嘟了嘟嘴,“舅母,我不喜歡拾掇這些個?!贝竽棠萄劬σ坏桑安幌矚g就不做了,哪里能全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上回也是,好端端的學(xué)宮里頭規(guī)矩,才學(xué)了幾天就敢在娘娘派來的老嬤嬤跟前放肆,我看你是越發(fā)不成體統(tǒng)了?!北砀窀褚惑@,低下頭不吭聲,大奶奶豎著個臉,看向寒玉道:“今晚回去就繡,從最簡單的教起,別成天瘋瘋癲癲的?!焙癫话驳乜戳搜郾砀窀瘢蟾A烁I?,“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