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三載悠悠魂夢杳
后半夜,少奶奶安安靜靜地走了,她躺在公子的懷里,臉上留下了溫柔恬靜的笑容,也帶走了和公子三年伉儷的溫情。榻邊的紅燭靜靜地燃燒著,比當日洞房里的花燭更加嬌艷動人,公子緊緊抱著她,屋子里只有彼此。房門緊緊地合著,沒有人去打擾這只屬于他們的,此生相擁的最后一夜。 天尚未亮,府里各院的房梁上已然飄滿了素帶,看著好涼,只有那間屋子里依舊是暖融融的紅色。安總管和齊布琛姨娘已經(jīng)在一夜之間把什么都辦妥當了,就只等著公子把房門打開。然而,房門始終緊閉著,公子就這樣抱著她,用自己的體溫溫存著少奶奶漸漸變涼的身子,日出又日落,一直到了上弦的明月隱隱出沒在細密的雨聲中。 從早到晚,大奶奶親自到房門前催了好多次,勸公子出屋用膳說得嗓子都快啞了,可屋里始終沒有傳出公子一個字的回答。房門外站滿了人,蓉兒不知是怎么了,不哭也不鬧,那雙紅腫的小眼睛定定地看著屋門,和她的阿瑪額娘一樣安靜。 我蹲下身子把住她,揉了揉她的肩,“蓉兒,去叫阿瑪出來吃些東西,讓額娘好好歇一會兒,???”蓉兒不應(yīng),眼神依舊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前面。齊布琛姨娘緊蹙著眉頭,快步走到屋門前使勁兒碰了碰門,“成德,人死不能復生,就讓昭第快些裝殮入土為安吧。成德,快點兒開門,成德……”正說著,老爺忽然一身朝服邁進門檻兒,他剛下晚朝,看見這副情景心里的火立馬就竄了上來。他皺著眉頭,怒氣沖沖地走過來,盯著我們看,喝道:“怎么還在里面?” 大奶奶跺了跺腳,倏地愁眉苦臉地疾步走了出去,齊布琛姨娘走到老爺身邊,“老爺,您去勸勸成德吧。”老爺眼睛一橫,立馬就要往門前沖。淳雅一急,跑過去擋住房門直直地朝他跪了下來,“阿瑪,您就讓阿哥和嫂子再多呆一會兒吧!求您了……”我扭過頭,心里的痛頓時像刀絞一樣,老爺猛地甩了甩袖子,“這成何體統(tǒng)!”說著一把推開淳雅,狠命地碰著房門,“成德,開門!” 蓉兒的身子忽然間扭了一下,未及我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掙脫開了我的手。她奔上前去,邊哭邊使勁兒揮著小拳頭捶老爺?shù)囊聰[。老爺猛地轉(zhuǎn)過身,眼睛里的火能把蓉兒給燒了,寒玉一驚,驀地跑過去止住蓉兒的小手,把她抱到一邊。老爺?shù)闪搜廴貎海蠛莺莸仵吡艘荒_房門,仍未開,他突然間把冒著怒氣的眼睛落在了我身上,沖過來死命揪住我的頭發(fā),“鑰匙呢?”未及我喘上一口氣已然挨了他一巴掌,我側(cè)著身子重重地跌在了地上,臉上又辣又疼。寒玉過來扶我,拿帕子給我擦著嘴角,我抓住她的手,難過地抽泣著,不是因為疼。 一眨眼的功夫,老爺?shù)哪樕查g變得極其恭敬,他走到外屋門前正身站好,我一抬頭才看見是宮里來人了。屋內(nèi)屋外的人全都跪了下來,寒玉把我的身子扶正也隨即跪好低下了頭。老爺拍下袖口,揮開衣擺恭敬地跪了下來。子清哥穿著宮裝走進來,雙手捧著一卷圣旨,身后跟了兩個給他提燈籠的太監(jiān)。一夜過去,子清哥的眼睛也是紅的,他展開圣旨,略微啞著嗓子說道:“圣諭,納蘭性德自入職以來,進退有度。出入扈從,服勞惟謹,嚴寒酷熱,直廬頓次不乞休沐。朕心甚慰,今特連擢二等,賜一等侍衛(wèi)銜,其妻盧氏賜一品誥命夫人。欽此。” 老爺看了眼子清哥,感恩戴德地連磕三個頭,“奴才明珠叩謝皇恩?!币贿呎f竟然一邊抹起眼淚來,子清哥走過去把他扶起,“明相請保重?!崩蠣敂[了擺手,雙手接過圣旨。子清哥朝屋里抬了抬手,我們才紛紛站起。子清哥環(huán)顧了一下屋里的人,眼睛掃過我,我撇過頭不看他。子清哥看向老爺,“容若兄還是未肯出來?”老爺用帕子蘸了蘸眼角,“可不是,有勞曹公子替老夫勸上一勸,老夫感…感激不盡。”子清哥俯身拱了拱手,“明相言重了,容若兄與我向來要好,他的心意我明白,嫂夫人一去對他而言實在太過沉痛了。我且試上一試?!崩蠣敼傲斯笆?。 子清哥靜默了一會兒,而后緩緩走到房門前站定,輕輕叩了叩房門,“容若,嫂子知道你這個樣子如何放心得下,你何不讓她無牽無掛地去呢?”子清哥頓了頓突然間提高了嗓音,“納蘭成德,你想想,有多少江南名儒日日夜夜地看著你,盼著和你談古論今嬉笑怒罵。要讓他們這些咬牙切齒痛恨朝廷的前明士子如此真心對待一個旗人有多不容易,你真的要讓他們寒心不成?”子清哥說罷,老爺搖著頭長嘆了一口氣,攥著拳頭走到房門前,“我答應(yīng)你救吳兆騫入關(guān)還不成?” …… 四更天,雨終于歇了,天微微地發(fā)亮。 我和寒玉捧著干凈的旗裝和胭脂粉黛走進了屋子,整整十二個時辰,公子抱著少奶奶渾然不動。齊布琛姨娘房里的瑾兒端著熱水走到公子身邊,而后低下了頭,寒玉走過去把盆子里的熱巾子擰干。公子緩緩轉(zhuǎn)過身接過寒玉手上的熱巾子,拭著少奶奶依舊嫻靜的臉龐,她的眼角是濕的,那是公子流下的眼淚。我強忍著淚水端著胭脂粉黛走過去,寒玉拿起盤中的眉筆,正欲走近給少奶奶畫眉,公子卻微微搖了搖頭,接過那支眉筆看向少奶奶,一筆一筆地細細勾勒著。 我把盤子給寒玉,倏地轉(zhuǎn)過身奔出了屋子,看見蓉兒正站在外進的房門邊,小手搭著門框。我抹去眼淚微笑著走到她身邊,蹲在蓉兒面前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小臉,“蓉兒,阿瑪和額娘就要出來了,我?guī)闳Q衣裳,???” 當我?guī)腿貎喊研⒁麓┖米叩皆鹤永锏臅r候,公子正抱著穿戴妥當?shù)纳倌棠桃徊讲阶叱鰜?,蓉兒并著步子跑到公子身邊,拉著額娘垂下來的手。蓉兒的手還很小握不住少奶奶,她就捏著額娘細玉般的手指和公子一塊兒往前走。少奶奶臉上的妝容淡雅而素凈,干凈得像個出塵的仙女兒。她的衣裳是一件水綠色的綢緞旗裝,裙擺上繡著一株和那只荷包上一樣怒放著的并蒂蓮。公子抱著她,蓉兒牽著她的手,在府里上上下下的目光中走過了長長的回廊,回廊下的水芙蓉亭亭玉立,此刻在少奶奶的面前卻顯得黯然失色。 府里今日來了好多的人,有平日里公子不愿意看見的那些阿諛奉承溜須拍馬之徒,也有公子傾心結(jié)交的忘年摯友。他們齊齊穿著素色的衣裳站在院子里看著他們緩緩走過。子清哥也告假了,朱師父,顧先生,佩蘭先生,西溟先生,蓀友先生,韓先生,還有好多過去沒見過的布衣書生都來了。認識的,不認識的都站在了一塊兒,來的人中有些彼此間憎惡鄙夷著,放在平日是絕不肯并肩站在一起的,可此刻他們卻無一例外地全都靜靜地站著。 …… 蓉兒跪在棺槨前的墊子上,寒玉跪在她身邊,每有一個人進屋來焚香,寒玉和蓉兒就磕一個頭。沒一會兒,蓉兒的額上就磕破了,可她卻不喊疼依舊重重地磕著。公子站在棺槨前,久久不肯合上棺蓋,大奶奶派安總管來催了好多次,最后見實在不管用就命來福,順子他們帶著錘頭和釘子進來。蓉兒哭著要站起來攔他們,寒玉緊緊把住她的身子不讓她亂動。來福和順子走到公子面前扎了一個安,來福道:“爺,請您到一旁歇息,奴才們要釘棺了。” 公子伸手摸著光滑的棺蓋表面,閉上眼睛靜默了會兒,來福和順子對視了一下,都沒有上去硬來。公子緩緩睜開眼睛,走到棺槨前看了少奶奶最后一眼而后猛地推起棺蓋,隨著一聲巨響,蓉兒的哭聲愈發(fā)痛徹心扉。來福和順子上前,要釘棺,公子搖了搖頭拿起他們手上的錘子和一顆又粗又長的釘子,對著棺蓋上的一角一錘錘地敲了下去。那幾個方才還很平靜的丫鬟小廝看見公子邊靜靜地淌淚邊釘棺的樣子,沒有不哭的。 午時初刻,少奶奶的棺槨在眾人的簇擁下被抬出了前府正門。明珠府用紅綢迎她進門,卻要用素帶送走她了,我們用笑聲和祝福迎她進門,卻要用眼淚送走她了。府門前歇滿了大大小小的車馬和轎子,安總管走到公子身邊,俯身道:“爺請上轎吧。”公子搖了搖頭,拉著蓉兒的小手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頭。寒玉抱著小福格,奶娘抱著剛出生的小阿哥,我站在寒玉身邊,看著公子和蓉兒漸漸走到了少奶奶的棺槨前。 明珠府日日都在辦喜事,今日卻素帶飄飄,哭聲陶陶,周遭的街坊看見了紛紛走到大街上看個究竟,人越聚越多,真的好熱鬧。齊布琛姨娘拿著一只白瓷罐子走到蓉兒身邊,蓉兒看向阿瑪,公子點了點頭,蓉兒轉(zhuǎn)過身雙手接過齊布琛姨娘遞給她的那只白瓷罐子,高高地舉過頭頂而后又重重地砸了下去。 “起—棺—!” 安總管一聲高喊后,棺槨被抬起了地面,哭聲頓時響遏行云,路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后面的車馬隊伍也浩浩蕩蕩。公子左手扶靈,右手拉著蓉兒,一步一步靜靜地往前走著。承恩寺真的好遠,蓉兒早就已經(jīng)走不動了,她的步子變得越來越重,公子讓她上轎可蓉兒卻怎么也不肯。她對公子說蓉兒在額娘身邊額娘就不覺得冷了,公子看著她,心里一波波地生疼。 從府門口一路走過來,到處都看得見路祭亭,全部都是幾個先生們臨時花銀子搭建的。他們的手頭向來很緊,公子為此時常接濟他們,可盡管如此,他們的衣裳上依舊打著補丁,每日二餐也極其簡單。然而,今日,他們卻不遺余力,那些路祭亭寬敞氣派,中間還擺了好多好多的鮮花。棺槨出了城門,前來送靈的人都被安總管攔住請他們回府用膳,只有我,蓉兒和寒玉陪公子到了承恩寺山麓。 夕陽西下,紅霞滿天。 少奶奶的棺槨被一階一階地抬上了承恩寺,公子牽著蓉兒的手,他們的身影在夕陽的余暉下被袂上了一層暈紅。當年,也是在這個時辰,當我急急匆匆地悶著腦袋從寺院門口跑下來撞在那個一身素衣的盧姑娘身上時,如何會想到今日竟會伴著她的棺槨同樣一身素衣地走上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