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五日夜，永平府。

    這里是連接京城與山海關(guān)的軍事要塞，城墻上駐守了好多好多的兵勇，把永平府包圍得幾乎是水泄不通。圣駕與隨行的人今夜就在永平府衙內(nèi)歇腳，預(yù)備明日一早齊齊整裝出關(guān)。兩天的鞍馬勞頓已經(jīng)讓人很是疲倦，故而夜還不深，周遭卻已經(jīng)沒有什么聲響了。

    我熬好了藥送到公子房里，他坐在書案前，也不寫字也不看書，像是在那兒沉思些什么。我靜靜走過去，把藥放在書案上，“爺，早些歇息吧，明日還要趕好長一段路呢?！彼聪蛭尹c(diǎn)了點(diǎn)頭，“坐?！蔽摇班拧绷寺暎笞诹藭高叺膱A凳上，公子側(cè)過身看著我和聲道：“真真，那日問你的話想好了沒有？”我心一咯噔，低下頭不說話，他道：“子清下個月就要動身去金陵了?！蔽椅⑧粒聪蛩?，公子接著道：“他的父親年事已高，身子也不太好，皇上有意讓子清接任江寧織造，下個月就過去幫襯著老人家處理一些日常事務(wù)，好早一些熟悉起來?！?/br>
    公子頓了頓，“子清如今雖說有了妻室，可畢竟一向待你很好，你若隨著他去我也放心?！闭f完側(cè)身捂住帕子輕咳了幾聲，我心一緊，把藥端給他，公子接過藥碗，打開碗蓋兒很快地把藥給喝了下去。我接過他手上的藥碗放回到書案上，仍舊靜默不語，公子淡淡笑了笑，“金陵雖比不上京城熱鬧，可那兒氣候宜人，四季分明，開了春風(fēng)景美得跟畫兒一樣，不比京里頭一到了三月就是沒完沒了的風(fēng)沙天。地方也富庶，是個過日子的好地方?！?/br>
    我看向公子的眼睛，“爺，我還沒想好呢，您再多容我些日子想想?！彼焓洲哿宿畚翌~前的碎發(fā)，“若是永遠(yuǎn)都想不好呢？”我驀地輕扯起嘴角笑了笑，“那我就永遠(yuǎn)都不嫁人?！惫屿o默了會兒，“傻丫頭，還是和小時(shí)候一模一樣，竟說傻話?！蔽倚χ鞒鲅蹨I，公子攬住我，我一時(shí)不自禁竟靠在他的肩膀上無聲地哭起來。

    ……

    次日，浩浩蕩蕩的人馬隊(duì)伍又開始行進(jìn)，望過去一眼看不到頭和尾。我坐在馬車?yán)铮磉吺亲忧甯绲钠拮永钴?，這兩****就和她乘一輛馬車從京城一路過來，李嫂子雖說不識文斷字，可性情溫順隨和跟誰都談得來，故而我和她說話也心無顧忌。

    “瞧什么呢？”

    我放下簾子轉(zhuǎn)過身笑了笑，“也沒什么，就是覺著左前方那輛馬車?yán)锏馁F主兒看上去有幾分眼熟，琢磨著在哪兒見過?！崩钍稀班浮绷寺?，而后掀開車窗簾子往那兒看了看，回過身對我道：“那是和碩孔公主的儀仗?！蔽乙秽?，復(fù)張大了眼睛往那兒看,馬車?yán)锏呐舜┲钭厣墓幼樱^上沒戴什么金銀首飾，臉上也看不出涂了脂粉。她閉著眼睛嘴唇在微微地動，像是在那兒念經(jīng)，手里還轉(zhuǎn)動著一串佛珠，眼角已經(jīng)有細(xì)紋了，頭上有了好些白頭發(fā)，面色也很憔悴。

    李氏問，“meimei見過？”我看向她笑著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很小的時(shí)候跟著府里的大格格去宮中赴宴看見過一眼，只是沒現(xiàn)在這么瘦削?！崩钍宵c(diǎn)點(diǎn)頭，“女人上了年紀(jì)總是不比當(dāng)年的，孔公主算起來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哪里還會像過去那么風(fēng)光漂亮？再說，兒子和丈夫都被吳三桂給殺死了，她如今無依無傍孤苦伶仃的，想想也是個苦命可憐的人?！蔽夷c(diǎn)了點(diǎn)頭，心里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馬車?yán)锏目坠饕呀?jīng)渾然是一個孤獨(dú)的老婦了。過去那個在太皇太后面前極度得寵，在沁音閣里翻云覆雨耀武揚(yáng)威的女人好像已經(jīng)很難和她連在一塊兒了。歲月的烙痕把她漸漸侵蝕成了一個讓人有些心生憐憫的弱者，她的陰狠，她的果敢，她的堅(jiān)強(qiáng)，她的高貴已然在這個誦經(jīng)的婦人身上找不到一絲痕跡。

    正愣著神，馬車卻漸漸停了下來，我緩了口氣兒前后張了張，只見后面跟著的馬車也先后停了下來。我看向李氏，“嫂子，可是到山海關(guān)了？”李氏往車窗外探了探，“該是吧，我阿瑪過去倒是帶著我來過一回，我記得那會兒還在城門底下的小攤上買過一個紙風(fēng)車呢，只是隔了這么多年到現(xiàn)在什么也認(rèn)不出來了?！蔽倚α诵Γ匆娮忧甯绱┲盅b騎著馬到了車窗邊上，李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爺?！蔽乙残χh首，“子清哥。”他點(diǎn)頭道：“圣駕一會兒就要下龍輦了，趕緊收拾收拾行李。”我們應(yīng)了一聲，他騎著馬接著往后面的馬車過去。

    過了約莫半柱香的時(shí)間，有兩個品階不高的侍衛(wèi)掀開馬車上的門簾讓我們下來，我和李氏相互扶著先后走下了馬車。前頭還有很多很多的人馬，全然擋住了我的視線，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有隨駕的侍衛(wèi)過來安排我們紛紛站好。我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公子騎在馬背上的身影，一身寶藍(lán)色的戎裝，腰間配著寬刀，真的好生英武。這會兒恰有他手下的侍衛(wèi)跑過去給他匯報(bào)，公子頷首，那個侍衛(wèi)俯身拱手而后轉(zhuǎn)身退了下去。

    很快，清空了人的馬車就一輛挨著一輛駛過了山海關(guān)的城門。我們站在官道的兩側(cè)，這會兒眼前沒有車馬擋住，官道顯得又寬敞又長，視野一下子開闊了不少，似乎覺得人也沒有方才那么多了。皇上身穿貂絨氈兒鑲邊的龍袍踩著小太監(jiān)的背走下了馬車，梁九功立馬上前扶住。

    “跪！”

    梁九功一嗓子，所有的人都跪下來磕頭齊齊山呼萬歲，沒有旨意讓我們起身的時(shí)候我們就全低著頭。

    “奴才遼東步兵都統(tǒng)哈克齊攜嫡福晉納喇氏奉旨前來接駕，恭請皇上圣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心猛地一震，幾乎屏住氣轉(zhuǎn)過頭看向右前方的城門口，突然間竟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好像所有的氣息都剎那間憋在了胸口吐不出來。

    “平身！”

    皇上笑著抬了抬手，哈克齊貝勒爺應(yīng)了聲“嗻”而后站起，我睜大了眼睛緊緊盯著站在她身邊的女子。沒錯，是格格，發(fā)髻仍是旗人的模樣，身上的玫紅絨袍卻是蒙古福晉的裝束，衣領(lǐng)處被一條玉白色的水貂圍脖緊緊裹住，周身上下尊貴而驚艷。哈克齊貝勒爺和格格恭身退到了城門邊，俯下身子讓皇上從城門下走過去，格格臉上始終帶著得體的笑容。

    “meimei，想什么呢，該起了?！?/br>
    我看向李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站起來隨著身旁的隊(duì)伍慢慢地往前面走去。越來越近了，我能清楚地看見格格雍容大方的眉眼，我眼神一刻不停地凝視著她，期待著格格的眼眸能夠與我會聚。安親王岳樂和恭親王常寧裕親王福全先后從他們身邊走過，哈克齊貝勒爺拱手請安，格格恭敬地福了福。前面的人走得好慢，我卻已然有些等不及了，恨不能喊出聲來。

    那些貴主兒們一一地走過，格格也一一福身請安，神情泰然自若?？炝丝炝耍懊孢€有百來號人，我拼命地告訴自己再忍耐一下，格格馬上就要看見我了。我轉(zhuǎn)過身對李氏笑了笑，“嫂子，我的頭發(fā)亂不亂？”她看了看，幫我稍稍理了理劉海，“挺好的?！蔽疫珠_嘴笑笑，李氏問：“是看見什么舊識了嗎？”我高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舊識，再沒有人更舊了?！崩钍嫌行┖康乜戳丝次遥S即也會心地笑了笑。前面的人終于開始走動起來，我的心砰砰地跳個不停，頂多還有二三十個人了，沒一會兒就要到格格跟前了。我心里一個勁兒地琢磨著，我該用什么樣的表情讓格格見了我就高興。

    我整了整領(lǐng)口，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向前邁著步子，格格的眼神忽然間朝我這兒瞟過來。我的心驀地提到了嗓子眼，也定定地看著她，我分明注意到格格的眼眸瞬間落在了我的眼睛里。我笑了笑，正欲對過去，格格的目光卻漸漸移開了，她和哈克齊貝勒爺同時(shí)轉(zhuǎn)過身子朝前頭走去。我心忽而一沉，臉上的笑僵在那里，瞬間頓住了前行的腳步，李氏看向我，“meimei，怎么不走了？”我回過神，微微扯了扯嘴角，木然地“喔”了聲。我跟上她的步子，一步一步地順著隊(duì)伍往前走去，可步子卻覺得越來越沉，心好像突然間被掏空了一樣。

    遼東步兵都統(tǒng)府，格格在關(guān)外的家，比想象中要?dú)馀刹恢嗌俦叮活嵏擦宋夷X子里固有的概念。不過想想也確該是這樣才說得過去，早聽聞當(dāng)初吳三桂舉兵時(shí)，蒙古的察哈爾王就趁火打劫，借機(jī)叛亂。哈克齊貝勒爺那會兒手上并沒有多少人馬，只有給皇家看守清東陵的那一席護(hù)衛(wèi)軍。可他還是牢牢地鎮(zhèn)守著山海關(guān)等待朝廷的人馬過來平亂，沒有給察哈爾王留下任何的可趁之機(jī)?；噬弦虼硕蟠蟀劻怂?，記得府上還特意設(shè)宴為此而慶賀一番呢。光從方才他和格格到城門口來接駕的排場上就能知道他這個貝勒如今當(dāng)?shù)糜卸嗝达L(fēng)光了。

    從晌午一直到晚上，我整個人都是心魂不定的，能夠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格格在那兒忙個不停地招呼著宮里那些貴主兒的身影，自己卻不能過去說上一句話。公子和子清哥又在那兒伴駕，一時(shí)一刻都離不開，我即便是想和格格相見也全然由不得自己。晚膳后，心里空落得慌，便獨(dú)自一個人跑到回廊底下胡思亂想，一個勁兒地寬慰自己，想著這回總能見上的，不過是早些晚些而已。

    “真真？”

    我回過頭，起身福了福，“子清哥?！彼覔u了搖頭，又揮了揮手指，而后拉起我的衣袖，“嗨呀，還愣著做什么，容若都找了你老半天了，怎么……怎么跟這兒杵著呢？”說著就拉著我往外面跑，我心里頭猛然一喜，大聲道：“是不是能見著格格了？”子清哥笑著回過頭，“湘雅姐還不知道你來，容若跟她說了好半天的話愣是忍住沒把你給招供出來，說是要給她一個驚喜！”他放慢步子看向我，“哎，一會兒別先說話啊，看看湘雅姐什么反應(yīng)?！蔽腋吲d地“嗯”了一聲。

    ……

    “真真，快進(jìn)屋去?！?/br>
    我看了看公子的眼睛，腳步卻有些頓住了，心里感覺到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忐忑。公子笑著對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去吧，高興點(diǎn)兒。”我“嗯”了聲，笑著掀開門簾子邁過了門檻兒。公子陪著我走進(jìn)屋子，朗聲道：“湘雅，看看誰來了？”格格一手扶著桌沿兒緩緩站起，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我鼻子一酸一時(shí)間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表情。格格定定地看著我，倏地跑到我面前，顫著手摸住我的臉，“真真……真真，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