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謝家庭院殘更立
“爺,您還記得路嗎?” 公子微微搖了搖頭,“記不太清了,只知道就在這附近不遠,一走近就能聞到桂花香?!蔽尹c了點頭,接著隨公子往前面走。 已經(jīng)是夜里了,下著透涼的秋雨,青石磚的路面走著有些滑。這是一條很深的巷子,不寬,江南人家管它叫弄堂。大概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周遭看不見什么行人,燈光也不太亮。弄堂兩側(cè)的墻面高高的,有很多地方都長滿了爬山虎,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墨綠色的葉子都耷拉了下來。 公子和我合著一把雨傘,他撐著,我手里提著燭燈。沿著這條巷子已經(jīng)走得很深了,回過身都看不見來時的路,卻還是沒有聞見桂花的香味兒。我看向公子,“爺,我們是不是走錯了,這兒一點香味兒都沒有?!惫拥溃骸耙呀?jīng)是十月天了,桂花早就謝了?!惫涌聪蛭?,“是不是覺著冷了,要不先回去?”我搖了搖頭,“不冷,這里的天剛剛好,我還是隨您一塊兒找吧,我也想看看呢。”公子微頷首,繼續(xù)往前走著。 走著走著,瞧見前面不遠處拐角口的地方擺著一個帶大傘蓋兒的攤子,下頭有幾張八仙桌,鍋爐那兒往上竄著層層的熱氣兒。我心里頭立馬就暖起來,“爺,要不上那兒去問問?”公子應(yīng)了聲,“我也有些餓了,咱們吃些東西再走?!蔽倚χc了點頭趕緊隨公子走了過去。 那個老爹穿著藏藍色的衣裳,胳膊上戴著白色的袖套,他看見我們過去忙招呼著坐??次覀兩砩系拇虬绱蟾乓材懿碌贸鰩追謥?,他用京里話問道:“公子和小姐要吃點什么?我這兒有熱茶葉蛋,熱餛飩,酒釀圓子,糖年糕,糖芋艿,咸豆腐花,臭豆腐干……”公子問我,“想吃什么?”我想了會兒道:“餛飩吧,好些年沒吃了?!惫訉χ系c了點頭,“兩碗熱餛飩?!?/br> 老爹應(yīng)了聲,轉(zhuǎn)過身從熱鍋子里舀了兩碗端過來,“來哉!熱湯雞絲鮮蝦餛飩兩碗……”公子微笑著頷首,我掏出錢袋要付銀子,那個老爹忙推,“今日招呼完了你們就收攤了,這兩碗餛飩就當(dāng)是我老頭子請客。”未及公子開口,老爹已經(jīng)坐了下來,他高興地道:“仗打停了,日子也太平了,萬歲爺駕幸蘇州府,我們小老百姓可是沾足了光,睜開眼就能碰上個貴主!”我和公子笑著看了看,老爹接著道:“老頭子的這客也不是白請的,公子和小姐如果覺得味道還不錯,回頭再給我介紹些生意來不是一樣?” 公子笑了笑,“那就謝謝您了?!蔽乙渤系c了點頭而后收起錢袋子和公子一塊兒吃起來。老爹看著我們吃,“小姐覺得味道怎么樣?”我放下碗,重重地點了點頭,“比我們那兒的餡兒鮮多了,湯也入味兒?!崩系溃骸澳强刹??這碗里的白蝦米是洞庭湖的河鮮,天底下獨一份的?!?/br> 公子拿帕子抹了抹嘴,“老人家,跟您打聽個事兒?”老爹“哎”了聲,拍了拍胸脯道:“公子說說看,凡是老頭子知道的肯定得告訴您。”公子道:“可知道謝家的宅子在不在這兒?”老爹翻著眼珠子凝神想了想,隨即看向公子道:“蘇州府姓謝的人家不少,不知道公子說的是哪個謝家?”公子道:“江南四品茶監(jiān)謝子彥的宅子。” 老爹倏地張了張嘴,“喔,您是說這個謝家?!惫狱c了點頭,老爹略顯緊張地看向我們,“您二位是謝家的……”公子道:“舊識?!蹦抢系嚨厥媪艘豢跉?,“只要不是親戚就好,要不然和謝家沾親帶故的,老頭子可就不敢招待你們了。”老爹頓了頓,長嘆了一口氣,“多大的一戶人家,眨眼的功夫,說沒就沒了。他們家的丫頭小的時候見天到我這兒吃酒釀圓子,小丫頭機靈俏皮,特別討街坊鄰居的喜歡。跟我也蠻要好的,后來不知道怎么了,就一直沒見過了?!?/br> 我微微扯了扯公子的袖子,“爺……”公子回過神來,微笑著看向老爹,“您接著說。”那老爹又嘆了口氣,“哎,都說這做官的人家好,如果能太太平平的自然是這么個道理,吃穿不愁,誰不想過好日子?可這萬一要大禍臨頭起來,還比不上我們小老百姓來得安穩(wěn)。但凡是小指甲蓋兒那么大點的事,人家上頭要是樂意較真起來揪住你的小辮子不放手,要翻船還不是上頭一句話的事兒?”老爹咽了口唾沫,“有時候想想啊,這窮日子也有窮日子的好,用不著擔(dān)心腦袋搬家啊,這便宜哪能都讓當(dāng)官的給占了?” 公子靜默了會兒道:“您說的在理?!蔽铱戳丝垂樱瑐?cè)身對老爹說:“您到底知不知道謝家在哪兒呀?”那老爹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嘿,瞧我這破記性,曉得,蘇州城里哪有不知道茶監(jiān)謝家的?”說著忙引著公子的眼神往右手邊兒的那條巷子指過去,“喏,看見了沒有,那家坐北朝南的,屋檐比旁的幾家都高出一截的就是。”公子倏地起身,我一驚,趕緊撐開雨傘隨著踱過去。 “哎,記得給老頭子介紹些生意來??!” “爺?!蔽阴谄鹉_給公子撐著傘,“您別淋雨?!惫咏舆^我手上的傘接著走過去,“毓菱家里的燈還亮著?!蔽翼樦拥哪抗饪催^去,“好像是旁邊人家的亮光。”公子靜默了半晌,點了點頭,“是我看花了。” 走近了,表格格的家就這么真真切切地擺在面前,不是幻覺,可我卻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恍惚起來。眼前的這幢宅子和左鄰右舍有著相似的格調(diào),同樣是粉墻黛瓦,屋檐兒也都是高高地翹起。雨水沿著黑色的瓦片滴到門前的磚頭上,發(fā)出叮咚的響聲。宅子的門遠遠沒有明珠府氣派,門楣上有四個門當(dāng),不過上面的彩漆已經(jīng)脫落得差不多了。大概是年久失修的緣故,“謝宅”那兩個字也模糊得快要看不清了。 宅門是隙開的,公子推開門邁進了門檻兒,我也隨著他走了進去。這是一個不大的庭院,四圍的樓閣雖然破舊了,可上頭的雕花還很清晰。雕花很是精致,百花,百果,都能看得清,被雨水那么一沖洗沒有了灰塵覆蓋,在燭燈下顯得煥然一新。院子里的桂花樹還在,花謝了,枝葉隨著風(fēng)在雨里擺動,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可以想得出來,如果有人打掃,這里一定是一個精巧玲瓏的宅子。 桂花樹下還有一口井,公子觸摸著井沿兒上深凹下去的繩痕,很久都不說話。我道:“爺,明兒我們到表格格的墳上去看看吧?!惫狱c了點頭,我道:“不過您得高高興興地去,表格格說過的,不要看見您難過的樣子?!惫拥匦α诵?,“就這么辦,帶些她平常愛吃的,和meimei說會兒話?!?/br> …… 回到河道口,顧先生已然在船里等我們了,搖櫓的老伯走過來將船板墊好,公子攙著我的手走進了烏篷船。坐定,船順著窄窄的河道搖晃起來,雨滴打在河面兒上,激起一團團細小的水花,水波慢慢漾開,很快就沒有了痕跡。這里出了深巷,河兩岸的茶樓酒樓里燈火通明,熱鬧非凡,跑堂的店小二撐著傘端著熱乎的吃食在河道邊跑來跑去。悠揚的彈詞從樓里傳出來,好看的長串兒燈籠發(fā)出的光照到河面上,泛起五顏六色的亮光。 顧先生定定地看著公子道:“找著了沒有?”公子微笑著點了點頭,“見到了,和心里想的差不多,就是稍微荒了些?!鳖櫹壬溃骸罢邮呛谜?,可有錢的富商與其花錢搬進去住,還不如自己建新宅來得劃算,沒錢的人家又住不起,所以就一直僵在那兒?!?/br> 公子道:“蘇州府的藏書樓多不多?”顧先生想了會兒道:“私人手上的珍本善本不少,不過成氣候的藏書閣倒是沒幾家。這些宋元的刻本也大多在商賈手里,肯出手的不多,都留著做家資的?!惫诱J真地說道:“我出資把毓菱家的宅子修繕一下用作藏書,您看如何?”顧先生高興地道:“那自然好,只是光做藏書樓稍稍空泛了些,不如照著蘊墨齋的規(guī)制修一所會館,讓江南的文人也好多一個雅集的地方?!?/br> 公子高興地點了點頭,“我書房里有些年數(shù)久的好書,我這些日子正琢磨著給它們在江南安個家。您這回上京給一塊兒參謀參謀,看看哪些書是用得著的?等這些書到了這兒還得麻煩您時常照應(yīng)著?!鳖櫹壬鷵袅藫粽疲骸笆裁绰闊?,我巴不得呢!”公子笑了笑,“這我就心安了。” “哎?”顧先生指了指,“容若,這會館得你來起名,再寫塊牌匾?!惫酉肓藭?,“毓菱閣?!鳖櫹壬c了點頭,“是個雅致的好名字,生長紅菱的地方,說的不就是江南水鄉(xiāng)嗎?”他說罷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膝蓋,“毓菱閣,就這么定了!” 我靜靜地看著公子,感覺好像有些恍如隔世,我們才來了幾日,京城卻已經(jīng)像是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了,而只有眼前看到枕河人家才是真實的。船搖到了山塘白公堤附近,搖櫓的老伯漸漸把速度慢了下來。我隱隱地聽到了琵琶聲,腦子里全是蓉兒背過的那首琵琶行。我微閉上眼睛,心里默默念著: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琵琶聲越來越近,此刻傳到耳畔的竟然是賀鑄的那幾句鷓鴣天。我驀地睜開眼睛,公子又在想心事兒,我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爺,快到住的地方了?!鳖櫹壬χ聪蛭覀儯翱陕牭脚们??”我“嗯”了一聲,公子道:“著實好聽,只是在閶門邊上聽這曲子還是有些受不住,這姑娘唱得也凄切了些?!?/br> 顧先生道:“她叫沈宛,小字御蟬,是烏程有名的才女,什么都好,就是身世飄零了些,自幼父母雙亡,實在是個可憐的姑娘。我回來那年,她正好自贖自身從烏程輾轉(zhuǎn)到蘇州,自那時起就一直在這里教窮人家里頭那些念不起書的女孩子們彈琴認字?!?/br> 公子聽著,點了點頭道:“一個女子要在這世上獨自安身立命,也確實不容易?!鳖櫹壬苄老驳乜聪蚬?,“御蟬很仰慕你,連平常教孩子們習(xí)字的范本都是你的《飲水集》,要不你們見見?”顧先生說著立馬看向我,我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公子靜默了會兒道:“時辰不早,就不去打攪了?!鳖櫹壬读算叮贿^很快就緩過神來,他笑了笑,“也好,反正日后有的是機會?!?/br> 烏篷船仍舊慢悠悠地往前行徑,公子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一個地方,我看過去,是高高的城門。閶門,蘇州府的北城門……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衣?我走到公子的身邊,看向他的眼睛,“爺,該上岸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