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今日不太好，一用完晚膳就覺得累，我忙服侍他躺下，可又一直醒醒睡睡。眼下已然過了立夏，天也微微有些發(fā)熱，可公子的手卻冰涼。房里聚了好些太醫(yī)院的御醫(yī)，說是皇上恩旨派他們過來給公子會診的，老爺和大奶奶這會兒也坐在房里陪著他們。這些人一個個都穿著官服，架勢十足，相互看著的眼神也都是怪異的。那個正在給公子診脈的白胡子御醫(yī)好像是給皇上看病的，資歷最老，架子也最大。他閉著眼睛微晃著腦袋，捋著胡子，欲說話前還清了清嗓子，我忙把泡好的茶送到他手里。

    他接過茶，拿碗蓋兒刮了刮浮在上面的茶葉，閉著眼睛喝了一口方睜開，慢吞吞地念道：“寒為陰邪，易傷陽氣，其性凝滯，主收引。惡風(fēng)惡寒，發(fā)熱無汗，頭痛身痛。痛者，寒氣多也，有寒故痛也?！痹捯魟偮洌慌試膸讉€太醫(yī)忙點(diǎn)頭稱是，他道：“過去是誰給納蘭公子診的??？”傅太醫(yī)走上前，俯身拱了拱手，“是下官。”他看了眼傅太醫(yī)，“都開了些什么方子啊，給我看看。”我忙走到柜子前拉開抽屜，取出傅太醫(yī)的藥方走過去，福了福身，遞給他，“請您過目?！?/br>
    他抖了抖那張藥方瞟了幾眼，什么也沒說就遞還給我，接著閉上眼睛意猶未盡地接著念那些聽不懂的東西，“寒氣客于脈外則脈寒，脈寒則脈絀急，絀急則外引小絡(luò)，寒客血脈，則氣血凝滯，血脈攣縮，可見頭身疼痛，脈緊；寒客經(jīng)絡(luò)關(guān)節(jié)，經(jīng)脈拘急收引，則可使肢體屈伸不力，或冷厥不仁?！?/br>
    那幾個太醫(yī)相互對視著，頻頻地點(diǎn)頭。我把筆墨紙硯拿到圓桌上，寒玉把那個白胡子御醫(yī)請到圓桌邊的凳子上坐下，我研開磨，把細(xì)毛筆遞給他，他接過毛筆在紙上寫了個方子，而后擱下筆。我把方子拿起走過去遞給老爺，老爺看了會兒，起身走到他面前拱手道：“有勞裴太醫(yī)，請花廳用茶。”那裴太醫(yī)整了整衣領(lǐng)，拍拍袖子，大奶奶走到公子榻前淌著淚看了公子好一會兒，老爺叫了聲才被齊布琛姨娘攙著走到房門口，陪裴太醫(yī)一塊兒走了出去。

    這個姓裴的太醫(yī)一走，屋子里的那些御醫(yī)方一個挨著一個給公子請脈。開始還挺客氣，可說著說著就爭論不休，誰也不讓著誰，一個個爭得面紅耳赤的。我好想大喊一聲叫他們不要吵了，可寒玉攔著，說都是圣上派來的人，誰都吃罪不起。傅太醫(yī)正好出屋，我追出門外把屋門合上，傅太醫(yī)頓住步子，看向我，“姑娘?！蔽易哌^去，“傅太醫(yī)，方才那個裴御醫(yī)的話是什么意思？”

    傅太醫(yī)看了看屋門，往邊上走了幾步，我跟過去，他輕聲道：“是書上的醫(yī)理，說的是公子的病癥，不過也不是字字精準(zhǔn)，說明白些就是體內(nèi)的寒氣已經(jīng)從肌表滲入經(jīng)脈，貫穿全身了。”我怵著，傅太醫(yī)嘆了聲，“老朽早就與你說過，姑娘心里真的要有數(shù)了?！蔽铱粗?，頓了好久，“您跟我說實話，公子他……還有多久？”傅太醫(yī)靜默了半晌，“我說了姑娘可受得??？”我定定地看著傅太醫(yī)，屏住氣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道：“至多……兩個月。”我道：“至少呢？”傅太醫(yī)沉吟了會兒，搖了搖頭，“不好說，要看公子的情形，若是調(diào)養(yǎng)得好就稍長些?！?/br>
    ……

    屋子里的這些人總算是走了，寒玉靜默不語，幫我一塊兒把房里收拾干凈，凳子擺好，筆墨放到原處，而后坐到了公子的榻沿兒上，“剛才一定被他們吵得沒睡著吧?！惫拥溃骸斑€好，迷迷糊糊的也沒聽清他們在說什么?！惫涌吭谲泬|上，我把剛熬好的藥遞給寒玉，寒玉拿勺子勻了勻，輕吹了吹送到公子面前，公子微搖頭，寒玉把勺子放回碗里，將藥碗遞還給我。

    公子問寒玉，“今日隨額娘進(jìn)宮請安了？”寒玉點(diǎn)了點(diǎn)頭，“惠主子問候您的身子，賜了些蟲草，還讓我?guī)Ь湓捊o您。”公子頷首讓寒玉接著說，寒玉道：“娘娘說讓您這些日子多規(guī)勸阿瑪幾句，讓他在朝里多謹(jǐn)慎些，淳雅畢竟沒過門當(dāng)余家的媳婦兒，別和戶部尚書走得太近?！?/br>
    寒玉伺候公子喝完藥后也回房去了，我熄滅了大燭燈，換了盞暗一些的。頭更天，公子醒了，想要喝水，我倒了些熱水端到榻前，公子坐起來，我拿墊子給他靠好。公子看著我，“真真，幫我把筆墨拿過來。”我道：“別寫了，明兒不一樣嗎，等好一些再寫?！惫訐u了搖頭，我起身走到書案邊把紙和筆拿過去，放在榻前的案幾上，又端了個短腳桌擱到榻沿上。

    公子坐好，捂住嘴輕咳了聲，我拿衣裳給他背上披好，我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淚滴到硯臺里，我和著淚磨開墨，蘸好墨水兒把筆遞給公子，隨即抹干眼角。公子的手微微顫著，他使勁兒捏著毛筆，吃力地在紙上寫下“休書”兩個字：‘立書人納蘭性德，順天府正黃旗人，因身染重疾，朝不慮夕。今有賢妻官氏鳳儀尚年少，情愿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zhí)。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趾鬅o憑，立此文約為照?？滴醵哪暌页笪逶率！?/br>
    公子道：“去看看鳳儀睡了沒有，如果沒睡，叫她到這兒來，我有些話要對她說?！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把榻子上的短腳桌端走放到圓桌上，隨即跑出屋子合上門，背靠著門捂住嘴哭了會兒，深吸了口氣往鳳儀的屋子里走去。里屋的燈還亮著，我碰了碰門，冬雪見是我嚇了一跳，我道：“奶奶可睡下了？”冬雪搖了搖頭，我走進(jìn)去，鳳儀坐在羅漢榻上發(fā)愣，我走近，福了福身，“主子吉祥。”

    她回身看著我，“你怎么來了？”我道：“爺想見你，有話要和您說。”鳳儀先是一驚，隨即冷笑了一聲，“該不會是什么好話吧。”我道：“您快些去吧，爺?shù)戎??！彼粗?，凄楚地笑了笑，“我命真好，也有讓爺?shù)鹊囊惶臁！闭f著抹干眼淚，起身隨我走出了屋子，鳳儀心里是沒底的，可她臉上卻擺得很強(qiáng)硬。她走到公子的屋前步子頓住了，我看了看她，把門推開讓她進(jìn)去，而后又把房門輕聲合上。

    公子背靠在墊子上，看著我們走過去，鳳儀福了福身，沒說話。公子和聲道，“坐?！蔽野训首油馀擦伺玻岠P儀坐下。公子看向我，我走到榻邊，公子把那紙休書給我，我拿過來遞給了鳳儀。鳳儀看了眼，休書兩個字她還是認(rèn)得的，她目無表情地看著公子。公子道：“你我之間也是造化弄人，過去種種是非，錯不在你。你嫁給我四年，沒過上什么舒心的日子，如此下去我心里也不安，有了這個，你今后就不必留守了?！?/br>
    公子看向我，指了指衣柜，“真真，把第三個抽屜里的匣子拿過來?！蔽摇班拧绷寺?，走過去打開衣柜，拉出第三個抽屜，取出匣子走過去，公子看了看鳳儀，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匣子給鳳儀。公子道：“這些是我的私銀，你收著，若是能改嫁一門如意的親事，那再好不過，我為你高興。要是家里人不接納你，這些銀子你留著，也夠用了?！兵P儀撇過腦袋，臉頰上滴落幾滴眼淚，公子道：“有句話想要勸你，今后無論是嫁給誰，都不要鋒芒太露，事事相爭，你年紀(jì)還輕，若是能明白這個道理，定然會找到幸福的?！?/br>
    鳳儀抽泣著看向公子，“爺，您是不是特別恨我？”公子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恨你，你心里也不要有恨，錯錯對對原本就說不清，何不看開了好好地過日子呢？”鳳儀點(diǎn)了點(diǎn)頭，公子頷首，“回屋歇著吧。”我把鳳儀送回了房，鳳儀哭了好久，我知道她不光只是難過。

    ……

    鳳儀離開了明珠府，娘家派人來把她接到了關(guān)外，這段錯誤的姻緣總算是了了，于她來說也是一個解脫。府里的丫鬟小廝雖背地里議論紛紛，可老爺和大奶奶沒有二話，畢竟，她沒有給府上留下一男半女。

    我已經(jīng)不去翻黃歷了，就讓日子這么模模糊糊地流逝著，最好時辰就此停住，不要再有明天了。我把藥端到公子房里，公子躺在榻子上看書，我走過去坐在圓凳上，公子放下書，把藥接了去。我道：“您慢些喝，燙得很?！惫印班拧绷寺?，我強(qiáng)扯起嘴角笑了笑，“爺，顧先生，還有佩蘭先生，漢石先生他們都說要來看您?！惫有χc(diǎn)了點(diǎn)頭，“我也想見見先生們，好久沒聚了，說了什么時候？”我道：“后天?！惫酉肓藭海拔逶仑ト?？”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br>
    我不知道公子是強(qiáng)支撐著還是真的覺著好些了，廿三日一早，他的精神比前幾日都要好，我心里長舒了一口氣，我認(rèn)定了，這是轉(zhuǎn)機(jī)。公子要下地走動，說是想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鮮空氣，我拿來那件少奶奶親手給公子縫過的玉白色袍子給他穿上。

    我推開屋門，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公子邁出門檻兒。看見的丫鬟小廝們站定了往這兒瞅，臉上滿是不敢相信。公子道：“真真，一會兒先生們來了就把他們請到夜合樹下面，還和上回一樣，擺些桌子凳子?！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我去拿些瓜果放桌上，蓀友先生昨兒個捎了好些枇杷過來，我看了，還挺新鮮的，您也嘗嘗?！?/br>
    我隨公子走過去的時候，貴喜正領(lǐng)著幾個先生過來，顧先生指了指我們，笑著走過來，“容若，氣色不錯！”。我笑著福了福身，“先生們好?！惫拥溃骸叭グ讶貎核麄兘羞^來，還有揆敘，揆芳。”我“哎”了聲，而后沿著回廊跑過去，寶珠看見我笑意盈盈的樣子一頭霧水，我聽見她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大爺好了？”

    “姑姑，我把琴帶過去?！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好，阿瑪聽到蓉兒長進(jìn)那么大，病一定就好了。”福格道：“我拿筆墨過去，寫了篇文章，這幾天沒敢來打擾阿瑪。這下好了，可以讓幾位伯伯好好指教指教?！备柖乩业娜箶[，“那我拿蛐蛐兒去和揆芳玩兒?！比貎盒χ斄隧斔哪X袋，“說你不長記性還真是，得叫三叔！”福爾敦嘟囔著嘴，“我比他大！”我笑著拍了拍福爾敦的背，“好啦好啦，快去叫上你那三叔陪你一塊兒斗蛐蛐兒吧！”福爾敦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腦袋，嗖地沒了影兒。

    我抱著琴和蓉兒一塊兒走過去，不是沈姑娘的那把，是早年公子送給蓉兒的那張伏羲琴。還沒走到已然是一片笑聲，蓉兒高興地看了看我，我們加快了步子。樹下擺了好多張桌椅，先生們有幾個站著，也有坐著的，都在看福格寫的文章，臉上滿是笑意。寒玉在給他們倒茶喝，福爾敦和小揆芳在樹下斗蛐蛐兒，入神得很。揆敘站在公子身邊，他比蓉兒大一歲，站在那兒已經(jīng)有模有樣的了。

    幾個先生都夸福格的文筆好，就是立意上還顯不足。佩蘭先生道：“你小小年紀(jì)能有這功力的確不易，往后歷了事，長了閱歷肯定更好，就是要一直這樣勤學(xué)好問下去，嚴(yán)格克己，不可驕傲自滿?！备８窀┥砉傲斯笆?，“謝謝佩蘭先生的教導(dǎo)，我記住了?！惫雍芨吲d，寒玉臉上也綻出一絲欣慰的笑意，福格資質(zhì)本就好，平日里又用功，一言一行都把公子當(dāng)作榜樣的。

    顧先生指著雙夜合，“有了，今日我們就以‘夜合花’為名題詩，良辰美景，可不能誤了！”先生們都應(yīng)，漢石先生道：“要不要限韻？”西溟先生擺了擺手，“不限韻也不限律。”公子也覺得好，“這樣自在。”揆敘把紙鋪開，我過去幫先生們研磨。貴喜和順子把琴桌和凳子擺好，蓉兒笑著福了福身，“阿瑪萬福，二叔，伯伯們好。”福爾敦挑唆了一下，小揆芳往這兒瞅了瞅，“三叔在這兒哪！”

    福爾敦嘻嘻哈哈的樂呵得人仰馬翻的，公子還有先生們也都笑個不停。顧先生道：“蓉兒丫頭，今天我們可是要一飽耳福了！”蓉兒道：“阿瑪，您想聽什么，隨便點(diǎn)，我都會彈！”公子笑著，“口氣不小，這么多伯伯都在就不怕鬧笑話？”蓉兒仰著頭，“不怕。”公子想了會兒，“阿瑪想聽你彈……秋天的楓葉?！?/br>
    西溟先生和漢石先生對視了下，都是一臉疑惑，顧先生道：“秋天的楓葉？這是什么曲子，怎么沒聽說過？”佩蘭先生道：“還真不知道，蓉兒丫頭，是我們孤陋寡聞了！”公子笑得都合不攏嘴，蓉兒皺著眉毛看公子，我道：“先生們有所不知，這可是典故了?！比貎鹤角僮狼?，“好，就彈秋天的楓葉！”蓉兒笑了笑，挑起了六弦，“秋風(fēng)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佩蘭先生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哎呀，‘秋風(fēng)詞’原來還有這般注解，有新意，妙哉……妙哉?。　?/br>
    蓉兒笑著看了看我們，聲音又甜有亮，這曲子在蓉兒手里永遠(yuǎn)都是高興的，小時候是這樣，如今也沒變！先生們沉思了會兒都提筆寫，公子微笑著看著面前的雙夜合，一氣呵成，字好生瀟灑！

    公子念道：“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花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對此能銷忿，旋移迎小楹?！?未完待續(xù)，如欲知后事如何，請登陸，章節(jié)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