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在銀翟面前大哭一場后，仿佛痛楚哀傷徹底從身體里剝離，瓦兒真的不再流淚。心情格外平靜，平靜地連她自己都不能理解。她傾盡所能地陪在銀冀身邊，陪他靜靜看書，月下散步，回憶往事，也微笑著構(gòu)想未來，淡淡的溫馨如和煦春風(fēng)，吹進(jìn)兩人心中。

    王宮中，常能看到他們相攜的身影，銀冀清俊的面容透著不自然的蒼白，但他那越來越淡然脫的笑容更讓人怦然心動。望過了塵世風(fēng)云，看不盡萬眾蒼生，偷得浮生半日閑，宮女、侍從們無一不感受到大王與國妃娘娘的恩愛，恬靜的幸福感染了整片天空。每日云霞絢麗如織，暉映著他們深情不變的誓言。

    朝政事務(wù)上，銀冀再不需要cao心分毫。銀翟以攝政王的身份全全代理，擔(dān)起所有大任，但他堅(jiān)持不愿登基，在他心底，這是對兄弟最大的敬重與祝福。正是暖風(fēng)艷陽，繁花似錦，上下政通人和，四處歌舞升平，而年輕的君王日漸虛弱，銀翟看在眼里，無言的痛楚感同身受，青龍、白虎等隱身護(hù)衛(wèi)被派去大唐甚至西域、吐蕃，只為尋求能解詛咒之人。

    時間從指間滑過，悶熱的夏季已過，轉(zhuǎn)眼秋風(fēng)送爽，云霧飄渺，落葉蕭蕭。

    這些時日，瓦兒陪銀冀離開王宮，帶了幾位貼身侍衛(wèi)與太醫(yī)，一行人先在銀城的民舍里住了半個月，他們享受著平凡夫妻的生活。而后，去了趟紅木城，此處山水靈秀，別苑清靜，卸下一身重荷，舊地重游，兩人神清氣爽，如逍遙神仙眷侶，過得別有一番風(fēng)味

    他們輾轉(zhuǎn)小住了好幾處地方，夜夜曉風(fēng)寒，長燈相伴，儷影雙雙。日子淡然平靜，瓦兒面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已經(jīng)三四個月過去了，冀哥哥的詛咒雖有作，但每次都平平安安地?fù)瘟诉^來。她無數(shù)次祈求上天，可以讓這樣幸福的日子延續(xù)到終老么？

    直到銀冀有一次不經(jīng)意透露掛念獨(dú)在王宮的翟，掛念放不下心的臣子，瓦兒才思量著與他趕回宮中。

    回宮沒到幾天，天氣陡轉(zhuǎn)，乍如初冬來臨，夜里寒風(fēng)四起，吹得帷幕高高飛揚(yáng)。

    瓦兒夢中驚醒，猛然睜開眼睛，陣陣寒意竄過四肢。她抬眼看去，屏風(fēng)一側(cè)的窗戶不知何時被風(fēng)吹開，小嘴微張，剛想喚人過來，回頭看一眼躺在塌上安睡的蒼白俊顏，眼神暗了暗，徑自下了床朝窗邊走去。小心地掩緊窗戶，她尚未轉(zhuǎn)身，只聞一串劇烈的咳嗽聲自帳內(nèi)響起，那咳聲來得急切，不過幾聲便能感覺到他極力壓抑的氣喘。

    “冀哥哥”瓦兒急急奔進(jìn)帳內(nèi)，重新將帷幕拉上，阻隔了外面一室寒冷。

    “咳咳咳咳咳”銀冀正翻身支撐著想坐起來。好久不曾這般難受，這會心悸來得又急又猛，盡管吸氣調(diào)息也抵抗不住，他只得捂胸壓抑著大口喘息，任憑咳嗽聲溢出嘴角。

    “冀哥哥別急別急，你定是感染上風(fēng)寒了?！蓖邇阂娝廾季o鎖，知他辛苦，一手拿來絹絲帕子一手為他撫胸順氣“我這就叫人傳太醫(yī)過來?！?/br>
    銀冀眉頭擰得更緊，一手握住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別走咳咳別離開！咳咳一會就沒事了”

    “可是你咳嗽得好厲害你等等我，克達(dá)就在門外，我很快回來”

    “不要！咳”銀冀的深瞳里閃過憂急的神色“瓦兒，別”

    瓦兒手腕被扣離開不得，見他眼中浮現(xiàn)前所未有的脆弱，白的嘴唇不可自抑地微微顫抖，她心口一揪，俯身抱住他的身子。他的身體冰冷，也在顫抖。瓦兒將頭埋進(jìn)他的衣襟，那夾著淡淡藥味的清爽味道撲鼻而來。是了，這段時日，他的氣息她早深烙心底，這會為何格外讓人難以呼吸？

    銀冀胸膛劇烈起伏，感覺到他明顯的壓抑，瓦兒咬住嘴唇，心底酸楚如漣漪急泛開。

    “好了我好多了，咳好多了”他暗暗吸氣，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輕吻一下，黑眸深沉而灼亮，表情非常認(rèn)真：“你知道嗎？我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一刻也離不了你咳咳”瓦兒隱去淚花，咧嘴笑道：“是么？那我的目的終于達(dá)到了，我天天這樣陪著你，就是要讓你一輩子都不能離開我！”

    銀冀怔愣了一下，不過瞬間，他快樂地微笑：“你可以放心了我真的離不開你了”可是，他卻心如明鏡，不想離開又如何？誰可以阻止這殘酷的腳步？

    “等到我們都白蒼蒼，牙齒都掉沒了，老得沒法走動了，我還是不讓你離開我”瓦兒抱緊他，雙手抓住他的襟口，低低訴說心愿。她從未見過有人身處不見底的深淵中，還能笑得如此從容安心。這個淡定微笑著的男子，終其一生，她都不愿離開?？墒牵欠裾娴牡筋^白了，老得無法走動了，他還能這樣對她微笑？

    銀冀悄悄將絹絲帕子捏在手中，掌心微微冰涼濡濕，絲絲殷紅被小心隱蓋。他一手箍住她的腰，眼前漸漸黑了起來，心里有什么東西碎開了，感覺自己笑容在漆黑中逐漸隱去。瓦兒重新將臉埋入他的懷中，好多話想跟他說，無從說起，只能緊緊地、緊緊地抱著他，試圖將四周陡起的恐懼驅(qū)除。

    “所以以后想都別想，你若要離開，我下輩子都要追著你”悶悶的聲音從他胸前傳來。

    *

    銀冀風(fēng)寒驟然加重，一連三日高熱不退，臥床不起。太醫(yī)齊聚會診，個個面色凝重。瓦兒不眠不休守在塌前，本就瘦弱的身子三日內(nèi)又單薄了不少。

    “娘娘請娘娘保重自己的身子，先去休息會吧?！眴倘笓?dān)憂地看向她。瓦兒搖搖頭，眼睛不愿離開塌上蹙著眉心的俊容“我不累，我要守著他醒來我怕他醒來看不到我”喬雀已勸了多次，就要無計(jì)可施。就在此時，一抹孤拔的銀色身影步入房中，太醫(yī)們一見忙下跪請安。喬雀忙道：“王爺來得正好，就勸勸娘娘吧娘娘身子骨弱得很，若再這樣下去，只怕”

    銀翟會意，擔(dān)憂的視線籠向瓦兒。她的心，他全懂；他的心，她又可懂？走上前，小心地扶住她纖細(xì)的肩頭，聲音溫柔有力：“冀正在安睡，你也去休息?！?/br>
    瓦兒緩緩抬臉，小臉竟然變得只剩巴掌大，一雙靈澈的眼睛正布滿了血絲，看起來格外突兀。銀翟剎時屏住呼吸，心口收得不能再緊，心疼中加重了語氣：“去睡會。就算你不顧自己，想想若是冀醒來看到你這副模樣是不是會更難受？”

    瓦兒嘴唇動了動，雙眼定定地對他對望。銀翟點(diǎn)點(diǎn)頭：“你知道冀最疼惜的就是你，你怎忍心讓他多一絲難過？相信我，他一醒來，我立刻去叫你?！?/br>
    喬雀道：“是啊，娘娘。大王剛施了針，一時半會醒不了，娘娘先要保重自己哪！”

    瓦兒怔怔的視線在眾人臉上走了一圈，又落在無所知覺的銀冀身上。她握著他的手，低低道：“他們說你現(xiàn)在要睡覺，讓我去休息我想，我現(xiàn)在的樣子很難看，你要醒來恐怕要不喜歡了不過，你不要誤會喔，我是要去陪你一起休息，而不是要離開你”說完，小心地將他只余淡淡體溫的手放入錦被中，站起身來。

    銀翟立刻沉聲命道：“來人，扶國妃娘娘去隔壁休息?！睂m女匆匆行了禮，幾人一起扶著瓦兒退了下去。

    房中，帷幕與屏風(fēng)將金塌與外室隔離開來，銀翟與幾位太醫(yī)在外室中，空中寒冷得幾欲凝結(jié)成冰。直到喬雀習(xí)慣性抹了抹額頭，顫聲稟告才打破了僵局“王爺大王他情況不妙哪！”

    另一太醫(yī)長聲嘆氣：“大王每作一次，身體就虛弱一分所幸這些時日有國妃娘娘陪伴大王，大王過得平靜怡然，否則咒氣早已攻心了”

    銀翟眼角驟然抽畜了兩下，坐在椅子上的身軀不自覺僵硬地挺直。冀的狀況真那么糟糕么？他們是孿生兄弟，世界上血脈最親近的人！冀心如刀絞如被針扎時，他也有所感覺，可是可是讓他如何相信，喬雀今日會下此結(jié)論

    “金太醫(yī)，你是刖夙國的宮廷名醫(yī)，你告訴我大王他到底怎樣？”銀翟將目光直直投向胡須白的金太醫(yī)。

    金太醫(yī)抖了抖胡須，花白胡子擠在一起：“王爺，恕老夫無能他的脈相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如今這狀況，除非須烏子在三日內(nèi)親自帶來解藥，否則大王咒氣直逼心脈，無法克制，只怕難以度此劫難了?！?/br>
    “嘭”！一聲清脆的聲響，銀翟豁然起身，挺拔的身軀控制不住震動，手中的玉瓷杯已是粉碎。

    “王爺?！?/br>
    “王爺”太醫(yī)們驚呼，只見王爺指縫間流出殷紅鮮血。

    “不會的不會的！那么多苦難都熬過去了，不會就這樣撐不過的！”黑眸迸出利光，又有些急欲否決的狂亂。銀翟咬著牙，望著內(nèi)室被風(fēng)掀起飛飄的帷幕，喉頭酸楚滾滾而上。

    不會的他不愿意接受，瓦兒更不可能接受，在一切走向美好，平靜幸福的時候，冀怎能有事？

    “王爺，請冷靜啊”喬雀抹了抹眼角，聲音顫抖。

    銀翟黑眸一沉，揮袖朝門外喚道：“來人！”克達(dá)立刻現(xiàn)身，神情也有些黯然。“立刻傳禁軍統(tǒng)領(lǐng)，說本王有命，即刻派一百精英前往蒙舍，將須烏子給帶回來！”

    *

    長廊上宮燈兩排，點(diǎn)得熱鬧亮堂。

    秋風(fēng)起，天氣涼，蕭蕭雨聲，打落殘花幾朵。這個夜，外面風(fēng)雨飄搖，長廊上卷起了一地的黃葉。

    瓦兒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見她身處一片白茫茫中，四處找不見人。然后，白霧里開始人影交錯，每個人都不停喚著她的名字，聲音如魔咒，震得頭幾欲痛裂。

    冀哥哥冀哥哥，你在哪？冀哥哥她慌亂地穿過重重白霧，四處尋找。一只冰涼的手抓住她的，珍太妃笑得慈祥：“別找了，我很想念冀兒，想讓他快點(diǎn)來陪陪我”瓦兒轉(zhuǎn)身，又看到藍(lán)楓云笑著說：“是啊，瓦兒，大王受詛咒之苦，背地里瞞著你忍受了多少你還是讓他早點(diǎn)解脫吧”

    不，不，冀哥哥哪都不能去，我會呆在他身邊，讓他開心地活著??！

    夢醒，渾身被冷汗?jié)裢?，忽覺寒風(fēng)颼颼侵襲，瓦兒環(huán)臂打了個寒顫。匆匆套上鞋，隨手抓起一件風(fēng)衣，就腳步凌亂地奔向隔壁。

    事實(shí)上，瓦兒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沒人忍心喚醒她。一踏進(jìn)君王的寢房，只見銀冀正軟軟靠坐在塌前，她走上前，銀冀抑住心絞，對太醫(yī)與侍從擺手?！俺几嫱恕！北娙藫?dān)心也無用，只得躬身后默然退下，將寶貴的時間留給他們。

    銀冀眼底尚存清醒，看她走近，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幽暗中只見她焦灼晶亮的眸光，倒映出那幾近崩潰的神志。身體里似有萬箭攢心，利刃附體，似洪水猛獸四處沖撞，似萬蟻噬骨劇痛難當(dāng)，但能見這熟悉的眸子，黑暗中只剩這一雙清湖般的眼眸，冰色的光，微涼的暖，讓他憑著殘余的理智控制著自己，不至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瓦兒半跪在塌前，云鬢散覆，凌亂流瀉腰畔，雙眸一舜不舜地回視，緩緩揚(yáng)起笑容，喉嚨干澀：“冀哥哥，你醒了??！”她盡量說得平靜，嘴角的弧度清新可愛。

    銀冀心弦一顫，剛想要笑，緊抿的薄唇卻猛地牽動，突然大口鮮血噴濺而出，伴著他劇烈的咳嗽落上她的衣襟，頓時便將衣襟染作血紅一片。瓦兒的臉龐頓時血色褪盡，來不及扶他，只見他隨著這口鮮血的噴出，身子虛弱地倒下，仿佛已支撐許久，再無力堅(jiān)持。

    “冀哥哥”

    他倒下時，一手扯住懸在塌旁的銀色羅帳，羅帳剎那間多了幾抹殷紅。瓦兒心驚膽顫，張嘴大呼太醫(yī)，一邊焦急地扶他躺好。帩紗影深，臉色慘白不似活人，唇間血色更見驚心，緊攥的雙拳幾要將骨節(jié)捏碎，那痛楚煎熬自他的手上一路割到心尖，卻痛得她這里鮮血淋漓。

    “冀哥哥，已經(jīng)熬過去那么多次這次，我依然相信你，我會陪著你，一定能平安過去的?！蓖邇鹤辖鹚?，小心地將他扶在懷中，和他說話，用自己的胸懷溫暖他冰冷的身子，淚至眼睫，卻死咬著唇咽下，不落一滴。

    他聽到她的聲音，努力張開眼睛，看著她。冰澆火灼，挫不碎一身傲骨，他竟自唇邊抿起一抹淡笑，穿越紅塵，聲音低微，語氣不弱：“恩，會的咳咳我會熬過去的?！?/br>
    瓦兒聽見自己低低的呼吸，抬手撫過他微涼的面頰，露出一縷青澀的苦笑：“我相信你，我從來都相信你你一定會熬過去的?！薄岸鳎嘈盼铱瓤取彼氡犞?，一滴灼熱的水珠沿著她微涼的指尖落了下來。

    太醫(yī)踩著急促的腳步匆匆趕進(jìn)來，他們身后，是孤蕭挺拔的銀色身影。銀翟遠(yuǎn)遠(yuǎn)注視著他們，手指在身后握得死緊，死緊。

    半個時辰后，銀白帷幔低垂，榻上的人已昏沉睡去，隔著如煙的羅帳，疲憊而安靜。塌前，一抹纖柔身影癡癡守侯，不離不棄。

    *

    銀冀時昏時醒，醒來時，瓦兒親自端上清淡的食粥，小心地喂他，面容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兩人絕口不提咒氣之事，倒是銀冀見她憔悴模樣，心疼不已，非將食粥推到她面前。瓦兒會意，微翹著嘴角，一邊與他閑談，一邊你一口我一口地共享著食粥。

    有時候，銀冀實(shí)在忍不住，連聲咳嗽，喘息得厲害，劇烈心絞讓他痛得直抽畜，額頭冷汗?jié)L滾而落。瓦兒沒有哭泣，只是秀眉微微攏了攏，飛快地拿過帕子為他拭去唇角血跡，然后兩人執(zhí)手相望，深深對視

    有誰知道，他閉眸昏睡時，她眼中的哀有多重，痛有多深？

    翟一日要來探望好幾次，每次見他二人眼中只有彼此，問候幾聲又默默退下，只叮囑太醫(yī)全力以赴，無論如何，要讓大王撐下去。

    太醫(yī)寸步不離，寢宮外長廊上，冷風(fēng)吹著宮女們來回忙碌的身影。宮女們進(jìn)進(jìn)出出，端水送藥，無一不眉心緊鎖。無奈太醫(yī)不允許太多人靠近，所以夏世聰、郭太傅等幾位老臣進(jìn)去探望后，其他大臣只能守在寢房外寬闊的庭院中，頂著寒風(fēng)，焦灼不安地來回走動，一會又引頸顧盼，一會互相對看一眼，沉沉嘆息。

    這日傍晚，喬雀再度為昏迷中的君王把了脈，手指一抖，灰色的雙眸立刻變得黯然混濁。金太醫(yī)見他神色有異，似有預(yù)料也將手指輕搭在銀冀的腕上。果然花白的眉毛越皺越緊，目光對上喬雀沉重悲傷的眼睛，二人同時垂下眼眸，拱著袖急急退下，腳步已亂了方寸。

    房中寂靜一片，空氣冰涼，格外清冷。瓦兒執(zhí)著地趴在塌邊，虛弱無力，卻不愿挪動半句，兩眼癡癡凝視著不醒人事的塌上之人。他的睡態(tài)看起來很安詳，手指輕輕撫上那毫無血色的面容，微微顫抖，指尖比他的面頰還要冰涼。所有人都勸她休息一會，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有多恐懼，恐懼得不敢閉眼，恐懼得只怕睜開眼時再看不到他的面容

    “冀哥哥你放心，我會守護(hù)你，不讓你孤單?！蓖邇旱鬼?，nongnong悲憫浮掠而過，與眸底冷靜的光澤交替，化作一片幽深。

    紅燭淡照，青石地面泛著幽光，人影孤寂映在地上縮成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

    雕花木格窗戶被風(fēng)吹得呼呼作響，今夜寒意又冷，勁風(fēng)夾雜著雨絲敲打在窗欞上。

    不知過了多久，銀冀僵硬的手指微動，立刻驚醒了陷入深思的人。瓦兒欣喜地兩眼熱，趕緊笑道：“你醒啦！你不知道這一次你睡了好久”

    “瓦兒”他聲音沙啞無比，幽黑的眸底如同浮華落后的深夜，如同風(fēng)雨歷盡的秋湖，沉淀著太多的東西，都在她的笑容中化為平靜。

    “冀哥哥是不是餓了？噢你睡了那么久，定是餓壞了”差一點(diǎn)，她幾乎以為他再也醒不過來了，剛想起身，眼前突然一黑，眩暈襲來，她腳步虛軟地身軀晃動。

    “瓦兒”銀冀急切伸手，動作頓在半空，渾身痙攣起來“咳咳咳咳咳”“冀哥哥”瓦兒撲到他跟前，眼眸里再也藏不住刻意壓抑的情緒，緊緊握住他。紅塵皆有意，情深不悔處，她以清晰肯定的眼神傳遞著一個不悔的決定，這個決定看得他全身顫抖得厲害，就要痙成一團(tuán)。

    嘴唇麻，感覺到血液正從四肢退去，他張開用力地呼吸，手指緊扣著她，眼中只看到她清清楚楚的決定。

    不不！瓦兒，我已經(jīng)不行了，我不能再保護(hù)你，不能讓與你一起看書、聽琴、登山看日出我真的撐不下去，可是你絕不能這樣傻！絕不能做傻事啊！

    “瓦兒，別擔(dān)心”他的笑容清俊迷人，聲音沙啞得好聽“你幫我找翟來我要見他”

    *

    夜色無盡，風(fēng)雨飄搖，搖晃的宮燈明暗交錯，仿佛隨時要都要熄滅。

    瓦兒從未經(jīng)過這么難熬的時間，每一次眨眼都似已歷經(jīng)千百年，沉重而漫長地讓人窒息。風(fēng)雨漸大，宮殿起伏的輪廓徹底被淹沒在冰寒的雨夜中。高高懸起的盞盞燈火，在淡淡光影中俯瞰人世蒼生，千百年歲月，巋然不動。

    “啪”一聲輕響，廊上立刻暗了一處，一盞宮燈被狂風(fēng)打落，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娘娘，娘娘外面風(fēng)大，求娘娘先進(jìn)屋吧！”宮女們抖瑟著勸道。瓦兒置若罔聞，第無數(shù)次朝緊閉的寢房看去，薄薄的雙唇就要被咬出血來。她心悸、顫抖好痛，好怕

    他說要見翟，翟已經(jīng)進(jìn)去那么久，為何還不回來？

    “啪”又一盞宮燈搖晃著自梁上飛出，重重地摔在雨水里，長廊上又暗了一處石階朱柱上刻下的飛龍痕跡，鑄就這座宮殿的壯麗與繁華的痕跡，在黑暗中逐漸暗淡。

    十指陷進(jìn)掌心，瓦兒已無法等待，一抹臉頰，不知道濕漉漉的是雨還是淚，她拎起裙擺急急去推門。

    “大王”

    “吾王”

    聞言，她僵立如雕塑，門，輕輕打開。

    銀翟站在門口，扶著門扇的手指用力地白，漆黑的眼中映現(xiàn)著房外冰寒如箭的冷雨。

    “瓦兒”兩個字，喚起來從未如此疼痛過。

    瓦兒絲微濕，被風(fēng)吹得凌亂，先是定定看他，小嘴張了又合，然后輕輕地、緩緩地將目光越過他，遠(yuǎn)遠(yuǎn)望向他的身后。飄飛的帷幕，阻隔了內(nèi)室的金塌，而喬雀跪在地上抹淚的模樣清楚映入眼底。

    “瓦兒”銀翟喉頭無法多說一個字，他被她臉上那種堅(jiān)定而凄迷的神情震住了。

    “不！”聲嘶力竭的一個字，破喉而出，天空同時劃過一道閃電，照亮她空洞絕望的瞳眸。驚雷驟然響起，雨勢更加磅礴，她沖進(jìn)門中，眼睛里，耳朵里，思想里再也沒有其他

    只因她的心已如電閃，如乍雷，如狂風(fēng)暴雨驟起，如驚天駭浪狂卷！意識被沖到九重天外，絕望淹沒了一切，一切

    *

    舉朝震駭，天下舉哀。

    瓦兒沒有哭，那聲驚喊之后，她伏在銀冀身上，整個人冷靜地不可思議。手指輕輕地貼在他的臉上，觸手是刺骨的冰涼，這種涼法，好似身體已冷下去很久很久了，連一絲生的跡象都覺察不到?？墒强墒蔷驮谄讨埃€好好的啊，他還能對她說話，對她微笑啊“你總是這么漫不經(jīng)心，將來讓人怎么舍得離開？”他心疼地皺眉頭。

    “你若舍不得離開，就永遠(yuǎn)不要離開??！同樣的，我也會一直守護(hù)你，不離開你的！”她甜甜笑答。

    “瓦兒，答應(yīng)我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先你離開，你定好為我好好活下去！”他的眼神認(rèn)真而執(zhí)著。

    “除非你也答應(yīng)要為我好好活下去。”她依然甜笑，內(nèi)心卻苦楚得不能呼吸。

    她把他的身子輕輕抱在懷里，雖然這么涼，但還是軟的，沒有僵硬。所以，他根本就沒死，一定還活著，只是又睡著了而已，說不定過一會，他又會睜開那雙深邃迷人的黑眸，蕩漾著深情柔波微笑著對她說：“看你難過，我更難過，我還是喜歡笑著的瓦兒”

    對，一定就是這樣！

    她空洞地笑著，心里抱著一線希望，卻早就痛到麻痹了，沒有辦法思考，只模糊地出聲音。

    “我會一直陪著你永不離開可是你為什么不等著我進(jìn)屋就這樣睡過去了”她慢慢趴上前，貼上他的胸膛，曾經(jīng)平穩(wěn)有力的心跳竟是一片平靜，嬌容越來越蒼白，直到最后一點(diǎn)血色都無，慘白如冬日飄零的雪花。

    翟立在房中，室內(nèi)室外哭聲一片。瓦兒聽不到，只覺一室寂寞的寒冷，大雨嘩啦啦地下，銀色帷幕飄來蕩去，愈顯得屋子凄清。她的手也逐漸冷去，幾乎冰如寒雪。

    “你說，我是你最寵愛的王妃你這樣子又怎么能寵我呢？”

    “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你不是很想要孩子么？”聲音溫柔婉轉(zhuǎn)，訴說著一生未完的相思和等待。漫長的黑夜無時盡，哀傷不可解。她抬起頭，輕柔地拂開他額前的絲，塌上的人沒有任何反應(yīng)，面色安詳，微抿的薄唇泄露了今生不能彌補(bǔ)的遺憾

    她就那樣用力抱著，抬著頭，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直到黑暗如猛烈潮水涌來，將她最后一絲意識徹底沖垮

    *

    剛下過雨，宮殿前的廣場上還堆積著些許積水，諾大的廣場空無一人，瓦兒纖細(xì)的身軀宛若一抹沒有生命的幽魂，靜靜地穿過廣場，走向德明殿。身后幾名宮女蒼惶地緊跟其后，生怕再生一點(diǎn)意外。

    德明殿里掛著巨大的靈幡，轉(zhuǎn)過靈幡，殿正中停放著一具白色的玉棺，玉棺周圍數(shù)百盞長明燈，在似有似無的寒風(fēng)里微微搖晃。殿里很靜，守靈的大臣與宮女都靜靜跪在地上，無半絲聲音。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輕微的腳步聲顯得空曠寂寥，大臣與宮女見她，慌著叩拜起來：“臣（奴婢）見過國妃娘娘?！?/br>
    瓦兒雙眼掃過他們，徑自走到玉棺之前，棺身透著冰冷的寒氣，指尖寒意直侵到心底最深處，麻木了呼吸，連心痛也似已忘記。

    “冀哥哥你真舍得就這樣走了？”她凝視著他平靜的峻顏，修長的墨眉有些微蹙，似乎在聽她如泣似訴的喃喃低語“你真舍得就這樣拋下我？可是我答應(yīng)過你，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你，你說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

    沉寂片刻，浮腫的眼眸中驟然迸出兩道決意光芒，她身子往后一退，頭一低，使出全力向玉棺上撞去——

    “不！娘娘”

    “娘娘”

    千鈞一，瓦兒蜷縮著身子，睫毛撲閃，卻現(xiàn)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淡淡的溫暖包圍著她。剎那間，鼻頭一酸，強(qiáng)忍的淚意迅涌上眼眶。為什么？為什么難道她連想去陪冀哥哥也不成么？

    銀翟緊抱著她，心臟差點(diǎn)因那絕望的一撞而停止跳動。她身子僵硬冰涼，淚水無意識地滾滾而出，也失去了溫度。

    “聽我說”他搖晃著懷中的身子，聲音急切而沉重，又帶著明顯的希望“瓦兒，聽我說！你不能死，你不能就這樣隨他而去！”

    瓦兒沒有反應(yīng)，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任由淚水奔流。

    “你不能死，因?yàn)閯偛盘t(yī)跟我說”他深吸了一口氣，先看了玉棺中的人一眼，黑眸灼亮“你已有了身孕！”

    身孕！滯愣了半晌，她突然回過神，抓住他的袖口，屏住呼吸：“你說什么？你剛剛說了什么”

    銀翟盯著她的眼睛，小心地捧起那張淚痕斑斑的臉蛋，輕柔拭去淚珠，清晰地重復(fù)一次：“喬雀說，你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啊”瓦兒雙瞳定定不動，而后陡然緊縮了一下，暈厥在他懷中。

    “喬太醫(yī)還說你身子實(shí)在太虛弱，這孩子很難啊”他收緊了手臂。

    *

    秋風(fēng)蕭瑟，天色陰沉灰暗。

    繁雜的大喪儀式要依照程序進(jìn)行，舉國上下，百姓布奠傾觴，哭望王城，天地為愁，草木同悲，處處白幡飄零，人人默哀。王宮內(nèi)外一片肅然悲涼，處處是白衣素服的背影。

    清冷的銀暝街道上，白色紙錢一串一串，在陰暗的天空下沿地翻飛。街道上走著兩個人，一白須老者帶著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緩緩走著，腳步一次比一次沉重。終于，老者停下，眼中灰暗如霾。少年先嘆息：“師傅我們還是來晚了?！卑醉毨险甙櫰鹈碱^，一手只緊握著手中的白玉瓷瓶，那里面有他近一年來精心研制的心血，可惜

    “唉！天命但非天意，非天意哪！這是他的命也是老夫十六年前的過錯啊”面對著王宮方向，老者的聲音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十幾歲，他脊背微躬，雙腳沉重地再也提不起半步。

    *

    同一時間，來自蒙舍、刖夙及北詔國的馬車到達(dá)宮殿門口，三位君王帶著沉痛哀悼步入宮中。

    喪禮肅穆，沉痛。瓦兒從頭痛欲裂中清醒，聞到冷冽的空氣，逐漸憶起銀翟說的那句話。他說她有了身孕？老天爺，這就是你的安排么？分不清喜悲，淚水沾濕臉龐。

    銀翟要處理太多事，不能時刻守在瓦兒身邊，但他早派人將住南音寺的筱水接回，請她好好照顧瓦兒。宮女們寸步不離，緊緊守侯，一見瓦兒醒來，立刻欣喜呼道：“娘娘醒了，娘娘醒了”瓦兒緊抓住絲被，差點(diǎn)從塌上跌落下來。連忙穩(wěn)住自己，小手下意識地?fù)嵩谧约盒「怪稀倓偰且粍x那，她突然再無疑慮，她決定——好好活著，為了這個孩子，為了她與冀哥哥的孩子，她要好好活下去！

    嘴角露出一抹堅(jiān)強(qiáng)笑意，淚流滿面地強(qiáng)撐著奪門而出。

    德明殿，瓦兒牙根緊咬，眷戀的眼一次又一次凝視著玉棺里的人，可惜，她縱然怎么呼喊，看他，他都不會再回應(yīng)一眼而她最想告訴他的只有一句——“以后，我與孩子一起守護(hù)你”銀翟深幽的黑眸鎖住他，俊容上閃過欣慰，側(cè)頭注視玉棺中的兄弟，默默道：冀你可以放心了！瓦兒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堅(jiān)強(qiáng)，她再也不會放棄自己的生命，能讓她好好活下去的人從來都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大王”肅穆中，一個嬌柔而悲痛的女聲，顫聲哭著入殿。眾人先是一驚，待看清來人后，不再阻止，悲哀之色籠罩整個王宮。

    浦月容不敢相信，她真不敢相信，不過幾個月，她甚至還沒有離開南詔境地，他們竟已天人永隔?！按笸酢彼薜乖陟`前，盡情宣泄淚水，盡管玉棺里的男人從未愛過她，盡管她曾經(jīng)那樣恨過他，怨過他，但是當(dāng)聽聞銀暝冷君駕崩的那刻，天旋地轉(zhuǎn)，風(fēng)云變色，痛苦瞬間將她狠狠擊倒。

    她看清楚了，想明白了，她浦月容是這樣愛他，愛了十幾年，愛得孤獨(dú)寂寞，愛得憤恨絕望，然而終其一生，她絕不可能忘記他

    *

    喪禮第七天，玉棺要被送進(jìn)王宮后山的陵墓內(nèi)。

    石階冰冷，玉棺在侍衛(wèi)的護(hù)送下，一步一步，緩慢地穩(wěn)穩(wěn)前行。瓦兒一身素白，黑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瘦小的身子看起來像一縷隨時會消失的清風(fēng)，筱水扶著她，生怕她不支倒下。銀翟面無表情，黑眸里凝結(jié)了暖陽不破的沉痛，他不時擔(dān)憂地看向瓦兒，緊抿的唇角在灰暗天色下堅(jiān)毅無比。他知道，這樣的她就算堅(jiān)持要最后一口氣，都不會輕易倒下。

    落葉隨風(fēng)旋轉(zhuǎn)飄落，浦月容的臉色與素衣一樣蒼白，在零兒的攙扶下沉靜地走過每一步。后面是長長的隊(duì)伍，整個山林小路上蜿蜒著一片素白。

    巍峨的陵墓靠山而立，如宮殿一樣富有氣勢，沉重的墓門慢慢打開，里面走出四名守陵侍衛(wèi)，玉棺被小心接過。百官齊呼，縞素跪叩，哀聲一片。石階深處，瓦兒晃了晃身子，輕輕掙脫宮女的攙扶，目光只落在玉棺上。銀翟暗眸一抬，上前扶住她的手，將她輕輕一帶，與她共同立在陵墓最高處的臺階上，然后緩緩跪下。

    沒人留意，剛從邊關(guān)得到消息，匆匆趕回的夏安然正在隊(duì)伍的末端，傷心欲絕地匍匐在冰冷的石階上，無力起身

    陰霾遮住了炫目明光，陵墓高大雄偉，人間天闕，俯瞰人生的命運(yùn)悲歡。銀氏山河，百年歲月，眾臣嗚聲蕩徹山林，回旋在枯木叢林之中，久久不散。

    天邊暗光，烏云籠罩寰宇，千里無輝。

    本書由瀟湘書院，請勿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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