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臺花慢 第3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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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無惑轉身,只看見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 看不太清臉,不是溫芍,他卻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的母親。 他又連忙跑過去,可母親卻總是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他怎么都觸及不到。 如此又是許多奇奇怪怪的片段,各種人物走馬燈地出現(xiàn)又消失,再出現(xiàn)又再消失。 顧無惑終于精疲力盡,他從睡夢中醒來。 屋子里沒有掌燈,有些黑漆漆的,有光亮從窗紗外透進來,很溫和不刺目,應是月色。 顧無惑從床榻上起來,只覺頭疼欲裂,這一覺睡了比不睡還難受,他坐在床上揉了一會兒額角,這才喚了明遠進來。 洗漱完之后,廚房的飯菜便呈上來了,與昨日夜里的菜色也大同小異,很有北寧的特色,羊rou鍋子依舊還是有,往上咕嘟咕嘟地滾著熱氣,鮮香誘人。 顧無惑沒有什么胃口,他不喜葷腥,倒想用些清粥小菜,但他一向不愿意多事,沒有也就算了,并不讓廚房再重新去做,于是只用野蕈湯泡了飯隨意扒了幾口,肚中不再饑餓便放下了碗筷。 用了飯整個人還是昏昏沉沉的,顧無惑的耳邊總有那只花貓的叫聲,就像是那東西成了精一般,擾得人心里很是不好受。 正讓明遠去拿熱水準備沐浴,外面值守的程寂卻來報:“大皇子來了。” 崔河為人暴戾陰鷙是出了名的,甚至連顧無惑在南朔也有所耳聞,此行更是有部分原因是崔河,此時夜已經(jīng)深了,顧無惑本是不愿見崔河的,然而不免又想起白日里,總歸是心里堵著一口氣,無論是于公還是于私,他都做不到將崔河拒之門外。 顧無惑整了衣冠便出去見崔河。 崔河竟還是穿著白日里見面的那一身衣裳,顯然是這一日都在外面,連衣服也來不及換,整個人懶洋洋地靠在圈椅上,打著哈欠。 這樣吊兒郎當?shù)哪?,更令顧無惑想起方才他鉆入溫芍的屏風內(nèi),溫芍怎么能允許他這般輕浮的人隨意近身,兩個人還言語嬉鬧起來。 如此想著,他的神情便更冷下去,相比之下,崔河倒是一副笑面孔,好像連大晚上都很有些熱情似的。 顧無惑在他上首處坐下,冷著臉問:“殿下深夜來訪,不知是何事?” “其實也沒什么事,”崔河稍稍坐直了一些身子,倒也并不是為著尊重,而是這樣更方便他說話一些,大半個人還是斜著的,坐沒坐相,“我也只是閑著無聊,來看看你這里好不好,畢竟你也是南朔來的貴客?!?/br> 顧無惑不欲與他虛與委蛇,便道:“殿下有什么話,直說便是?!?/br> 崔河笑了笑,伸出一只腿架在了椅子上,一只手又搭放在支起的大腿的膝蓋上:“我這不是白天見過你,也沒說幾句話,就想著來親近親近,你這么直接,倒讓我不好意思了?!?/br> 顧無惑鮮少見到這樣不要面皮的人,竟有一種不知該如何回對之感,又想起溫芍對待他的游刃有余來,差點不怒反笑。 又忽然想到,離別四年,溫芍從前不是那樣能收放自如的人,崔河與崔潼秦貴妃已勢成水火,她卻不僅悉心養(yǎng)著他送的貓,還與他閑話聊天,換了別個顧無惑自然是不信的,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的是,然而那是溫芍。 一種不知從何而起的恐懼從心頭蔓延開來,他開始懷疑白日里所見的一切并不是完全假的。 這四年里,他不斷地在想溫芍活著或者死了,但卻從來沒想過她會喜歡上別人,甚至和別人親近,從他救下她之前開始,她就已經(jīng)是無根的浮萍了,她跟了他之后,又實在不是那種三心兩意的人。 他久久沒有說話,崔河也不看出來他到底在想什么,便自顧自說了下去:“你與我jiejie倒是相熟的,是從前有故舊嗎?” 顧無惑當然不可能把自己和溫芍的老底在崔河面前揭出來,便當即否認道:“沒有?!?/br> “沒有?”崔河心道騙鬼,但嘴上到底還是尊重一些,“既不相識,那你為何去我jiejie家里找她?” 顧無惑道:“昨日宮宴上撿到了溫夫人的東西,我去還給她。” “哦,”崔河裝模作樣地拉成了語調(diào),聽得顧無惑心煩不已,“那用得著這么早嗎?” 顧無惑也知道這話說出來沒人信,只是隨口編個借口罷了,崔河左右都不信,他自然不再解釋,于是閉口不言。 崔河咂摸了一下覺得也沒有繼續(xù)追究的意思,便又說道:“我jiejie長得漂亮,她是秦貴妃的長女,秦貴妃很寵愛她,我的父皇也待她不薄,你對她若有意思,那他們是肯定不肯的,他們不會讓她跟著你去南朔的。” 顧無惑沒有理他的意思,但崔河也不在意,他死皮賴臉是有經(jīng)驗的,既然過來了,就必定不會白跑一趟,必得把想說的話說了。 “我也想娶她,但是秦貴妃不肯,秦貴妃不肯,我也不能和父皇說了,因為她不肯,父皇肯定是聽她的。秦貴妃這幾年已經(jīng)給她相看了許許多多的人家,挑剔得很,將她……待價而沽。” 他說完這個詞,顧無惑終于抬了抬眼皮子,淡淡地覷了他一眼。 崔河笑道:“秦貴妃怎么舍得將這個女兒隨隨便便嫁了呢,聽說尚書令的孫子儲奚前些日子死了未婚妻,秦貴妃正盤算著把他們兩個湊在一塊兒?!?/br> 崔河臉上是笑著,心里卻是冷笑,他是喜歡溫芍不假,但同時也非常忌憚溫芍,原因無他,溫芍是秦貴妃精心養(yǎng)育出來的一朵花,是她的一枚極有用的棋子,秦貴妃要用溫芍來增加自己的政治力量和籌碼,而崔河也很清楚,溫芍不會是什么隨波逐流的浮萍,她顯然是贊同母親這樣做的,也愿意盡自己的努力幫助母親,畢竟一旦崔潼來日繼承大統(tǒng),她的身份也立刻就會不同了。 尚書令那個老狐貍,明面上是忠于崔仲暉的,然而卻已經(jīng)與秦貴妃一黨眉來眼去許久,只差一個契機,這下正好了,儲奚忽然死了未婚妻,又因為為了等未婚妻病愈便一直拖著沒有成親,年紀也有些大了,正好與溫芍相仿,所以更是說得上的般配。 崔河氣得牙癢癢,既為了他對溫芍那點子說不清楚的感情,也為著秦貴妃等這幾年越發(fā)緊逼。 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顧無惑,崔河不管他曾經(jīng)和溫芍有沒有過什么,反正先說了再說,有用最好,沒用也不吃虧。 “你如果真的喜歡她,那動手就要快了,秦貴妃和尚書令都很有那個意思,過幾日安陽侯府的賞花宴會讓他們兩個人見一面,儲奚我見過,長得那真是一表人才,相貌出挑的青年才俊就沒有女子不喜歡的。” 第39章 送畫 崔河是個混不吝的東西,打定主意要這么做了,便把一切都抖落了出來,全都說與顧無惑聽了。 反正按著他所想,這些事說出來他也不吃虧,至于怎么做就看顧無惑自己了,崔河也不是什么毛頭小子,從見到溫芍那日起開了葷,府上便有了許多妾侍,外頭也有不少鶯鶯燕燕的知己,男女之間的那點子事還是有幾分能看清的,他們兩個之間絕對不對勁。 “這兩人只要一見面,不出意外便不會對對方不滿意,兩個人見了面回來之后點了頭,這事就立刻辦起來了,”崔河眨著眼睛問顧無惑,“你急不急?” 顧無惑方才一直聽著,一言不發(fā),連神色都沒有多大變化,其實心里早就漲潮一般浪起浪落,雖不至于窒息,但浮沉之間也不好受,況且此刻沒有浮,只剩下沉。 對于崔河此人,顧無惑一眼便能看透個六七分,雖不算很多,但是應付已經(jīng)足夠了,他的話自然是不能盡信的,但有些事也絕不會是他隨口生造出來的。 崔河告訴他這些,無非就是想讓他摻和進去。 他當然不應該如了崔河的意,此行也并非為了這種細枝末節(jié)的事,然而事關溫芍,他不得不去看一看。 顧無惑幾乎瞬間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嘴上卻很是冷淡:“我與她沒有任何關系?!?/br> “那你多待幾日,留在北寧喝完她和儲奚的喜酒再回去,秦貴妃應該很樂意她的婚宴上有你這么一位南朔來的貴客,給她的寶貝女兒面上添光,”崔河早就料到他會這么說,于是說出來的話也一點都不饒人,“我們北寧的規(guī)矩,新人成親之前還要請高僧祝禱祈福,不知在南朔有沒有這樣的風俗——聽說你以前是和尚,那你會不會?。俊?/br> 饒是顧無惑修養(yǎng)再好,此刻也變了面色,他素來不欲在口舌是非上稱快,也不擅此道,然而崔河卻實在有一種讓人立刻惱火的功力,使得他想一句一句地反駁過去,反駁得崔河顏面掃地為止。 顧無惑忍了忍,最后只沉聲說道:“我從沒出過家?!?/br> 崔河“呵呵”地笑了兩聲,大抵是為了表示他那點說錯話的歉意,但也不是真心誠意的,嬉皮笑臉的,算是就這么揭過去了。 不過他笑完之后,終于起身道:“好了好了,不認識就不認識,沒出過家就沒出過家,多大事哈哈哈,記得別被她利用就行,她和她的親娘秦貴妃一樣樣,從前不錯,后面被教壞了,你可千萬小心,不要著了她的道。時候不早了,我也不打擾你休息了,記著,三日后安陽侯府,你不去可別怪我沒來給你通風報信?!?/br> 說完也不要人送,自己就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崔河走后,顧無惑也沒有離開,而是繼續(xù)坐在堂中。 方才頭昏腦脹的,被崔河一通攪和,神思倒慢慢清明起來。 即便崔河不懷好意,溫芍也未必會與那個儲奚成事,他也只能先著了崔河的道。只是崔河離開前說的“利用”二字,委實是刺耳得很,像鞋子里進了石子兒,卻又不能拿出來。 無論如何,眼下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也只能先去看看再說。 *** 沒過幾日便是安陽侯府的賞花宴,溫芍自幼就不在北寧長大,又是秦貴妃和前夫的女兒,無論從性格還是身份來說,其實與這里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但秦貴妃從來不在意這些,也不讓溫芍在意。 但這次又有所不同,她不是單純地來赴宴,還要見一見儲奚,事關她的終身大事,所以為了更妥善點,相見的地方安陽侯府其實正是溫芍的舅舅家。 溫芍打扮得妥當,前去安陽侯府。 因她是秦貴妃的女兒,所以所到之處自然都是對她又恭敬又和顏悅色的,溫芍今日前來也意不在賞花,這天日頭又大,她怕曬化了自己精心準備的妝容,便往涼亭中去坐著了。 身邊也有幾個表姐妹相伴,大家坐在一塊兒說說笑笑的。 對于今日賞花宴的目的,大家也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一同嬉鬧了一陣,便陸續(xù)找了借口散開。 其中最為年長的表姐已然出嫁,這次也回娘家來作伴,她留到最后走,用團扇掩了面悄悄對溫芍說道:“meimei放心,一切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那位儲郎君娘娘見過,我母親和我也都已經(jīng)見過了,人品性格都很好,否則也不會到你面前,你就放心大膽地見他便是,好便好,不好也無妨,娘娘雖然極為中意,但也要你自己點了頭,這個若是不好啊,咱們便再繼續(xù)找。娘娘說了,盲婚啞嫁不好,只有一面之緣也不好,要多說些話相處了才好,她是嫁女兒,不是賣女兒。” 安陽侯府對這次的事自然是極上心的,都是極為妥當?shù)模匾鈱€賞花宴的由頭也是花了不少心思上去,溫芍先向表姐道了謝,又道:“我省得?!?/br> 她也知道若是秦貴妃真能與尚書令結為姻親,那么必定會為崔潼更添助力,所以對于這個儲奚,她是萬萬不敢怠慢的,就如表姐說的那樣,好便最好,大家都歡喜,今日一切都要慎之又慎。 表姐起身:“我就在不遠處等著,若有什么事,你叫一聲我便聽見了?!?/br> 表姐走后,便剩下溫芍獨自一人坐在涼亭里,她實在是無聊又無趣得緊,待會兒要見人,她連站起來走動走動都不敢,只怕亂了發(fā)髻和衣裳失禮,坐了一陣便只好站著松快松快,看著通往涼亭中的小徑邊上的花叢,總歸一會兒儲奚是從這里過來的。 然而她站了沒多久,卻有聲音從身后響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br> 溫芍嚇了一跳,連忙轉身過去看,只見從涼亭后的樹叢里鉆出來一個人,除了鼻尖上沾染了一層細汗,其他地方卻清爽俊朗,長身玉立的,一張臉很是清秀,斯斯文文。 溫芍知道這就是儲奚了,果然就和旁人所說的那般,然而實在想不到他會從這里出現(xiàn),一時不知該如何相待。 儲奚臂彎里抱著一副畫卷,護得倒是很緊,又從后面繞到前面來,總算走到溫芍跟前,一本正經(jīng)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為了找這畫耽誤了時辰,問了侯府的人想走個近路,這下卻好笑了,竟是涼亭后邊?!?/br> 他說完,自己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溫芍沒想到他說得那么直白,雖然兩個人都對今日的事心知肚明,然而見了面總要掩飾一番,當作是偶遇,才好不那么尷尬,只是既然說出來,溫芍心里倒也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竟是更自在些。 她朝著儲奚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儲奚打開手中的畫卷,攤開給溫芍看:“這是我送給溫姑娘的見面禮。” 溫芍自然先要推辭:“才剛見面,怎好收你東西呢?” 這畫倒不是什么花團錦簇花鳥魚蟲,而是一副游樂圖,落筆新奇有趣致,人物也繁多,景物錯落有致,生機勃勃,溫芍不太懂畫,也不免被吸引著多看幾眼。 儲奚道:“這是我的藏畫,我平日里的興趣愛好便是這些藏書藏畫的,只是我又不擅整理,想著要找這副畫,開了好幾個庫才找到,好在總算給我找到了。” 溫芍聽了心中暗忖,儲奚倒是個坦誠的人。 儲奚一邊指著畫給她看,一邊又認真向她解說道:“這是前朝的《秋山早行圖》,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的,你看這畫得多有趣,我每次看了都挪不開眼,就像身臨其境畫中一般,很想去探尋畫中的人在干些什么。” 溫芍很有同感,便連連點頭:“是很有趣?!?/br> 儲奚又指了幾個人物給她看,據(jù)說都是前朝的一些人物,也不知真假,不過添個說頭罷了,但儲奚出身書香門第,博古通今,說起來便很有意趣,一點都不會令人覺得乏味。 溫芍聽得津津有味。 她先前還納悶這個儲奚為什么非要帶幅畫來,還為了這幅畫耽誤了時辰,眼下卻明白了,儲奚其實很聰明,借著這幅畫化解了二人初次見面的尷尬,不至于沒話說。 溫芍也不是什么情竇初開的小姑娘,總讓儲奚一人說話不好,等儲奚說完,她便適時接著問道:“我很喜歡這畫,只是儲郎君是如何想到要送我這幅畫的呢?” 她拋了話題過去,儲奚便道:“這畫就和看故事似的,我覺得有意思便送了給你看看,若你也是同樣的人,必定也會覺得有趣?!?/br> 溫芍低頭,抿著唇笑起來,臉頰上飛上一層淺粉。 “原本還有一幅《春山夜行圖》,本作一對,然而聽聞《春山夜行圖》已在百年前毀于戰(zhàn)火,我尋找多年亦不可得,”儲奚嘆氣,想了想又對溫芍說道,“如果以后真的找到了,我再送給你?!?/br> 溫芍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輕笑道:“我看《秋山早行圖》也很好,既然《春山夜行圖》已不可尋,那么只看《秋山早行圖》再去暢想齊名之作的旖旎風華,是憾事也是留白?!?/br> 儲奚又扼腕感嘆:“溫姑娘說得是,倒是我鉆牛角尖了,我是極愛書畫,便常常痛恨戰(zhàn)爭毀了這些名作,亦使人不得安居?!?/br> 或是儲奚還未入仕,又或是他本性如此,說出來的話倒是至純至性,溫芍在見面之前只道這些名門公子,大抵都是八面玲瓏,說話滴水不漏的,沒想到竟也有儲奚這樣靈慧的人。 她的母親在交易的同時,果然也沒有舍棄了她。 溫芍思忖片刻,便低了聲與他道:“你若尋到了那畫來送我,自然我是開心的,只是我從前的事,不知你知道沒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