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時恩這時候抿緊了嘴唇，而后壓低了聲音，語氣里充滿恐懼膽寒又神神秘秘，他說：“我惹到了黑社會。”

    三月份的天氣，即使春天已經(jīng)來臨，到了夜晚，吹來的風里還是帶著冰冷的涼意。

    蘇執(zhí)聿在車里把車窗打下來一半，指縫里夾著一根燃了一半的煙。

    “我也是剛回國，可不是故意不找你，等我忙完公司選址的事，有機會就去你那里找你聚聚?！鳖櫺恋穆曇魪碾娫捓飩鱽?。

    蘇執(zhí)聿問：“怎么突然回來了”

    “總給別人打工受夠了唄，我跟幾個同事一起回來的，準備創(chuàng)業(yè)?！鳖櫺恋男那槁犉饋聿诲e，是個要開啟人生新征程躍躍欲試的姿態(tài)，他語氣分不清是真心還是試探地問：“怎么樣，你感不感興趣，要不要來加入我們。”

    感興趣？

    蘇執(zhí)聿其實一直以來對他的所學的專業(yè)也好，工作也好，都說不上是特別感興趣。

    盡管他在這些方面多年來都盡力拿出來一個優(yōu)異的成績，但是這對他來說都是應該的，于是也從來沒有獲得過太大的成就感又或者別的什么。

    他付出努力，得到回報，這不是理所應當嗎，又不是憑空得來，有什么值得稀奇？

    又是“要不要來加入我們”。

    蘇執(zhí)聿從幼時到少年學生時期，就很多次地聽到過那些在記憶里已經(jīng)面容模糊不清的人對自己說出這句話。

    這些人手里拿著風箏，游戲機，桌牌游戲盒……

    在蘇執(zhí)聿的窗外，蘇執(zhí)聿的周末，蘇執(zhí)聿的長假，很多次地，熱情地詢問：“你要不要來加入我們？”

    每當這個時候，蘇執(zhí)聿都會義正詞嚴地拒絕，他會說：“不，我要學習。”

    循規(guī)蹈矩地，按照陳碧婉嚴格要求的條條框框成長到如今，好像全身上下都蓋上了“優(yōu)秀人類”的章的蘇執(zhí)聿，好像從來沒有做出過什么過分離經(jīng)叛道，跳脫的，大膽的事。

    短暫地走神兒的蘇執(zhí)聿沒對顧辛做回答，只是沉默很久，才用很輕松的語調(diào)問了一下：“怎么，你要來挖我過去嗎？”

    顧辛這時候接著又說：“我們這種小公司，可不敢勞蘇總費心勞神，不過你要是你有時間的話，到時候可以來我公司看看，有閑錢沒處使的話可以來做我們公司的大股東嘛?！?/br>
    蘇執(zhí)聿這時候點評道：“你可真能折騰，你在國外年薪都拿到那個數(shù)了，現(xiàn)在又拐回來從頭開始?！?/br>
    顧辛這時候也笑：“不是錢多錢少的事?！?/br>
    就在這時，蘇執(zhí)聿右側緊閉的玻璃車窗外走過來了一個人影，彎下腰來，敲了敲車玻璃。

    車窗降下來，蘇執(zhí)聿看到是江卓。

    顧辛那邊聽到動靜，察覺到蘇執(zhí)聿突然的沉默，意識到他應該是有事要忙，于是干脆利落地說道：“那你有事先忙吧，下回我過去找你，別忘記請我吃飯?！?/br>
    蘇執(zhí)聿：“嗯，一定。”

    電話掛斷，江卓這時候才開口：“找到了，就是這里，我已經(jīng)派人下去打招呼了?！?/br>
    “把人請出來吧，這個時間點，別耽誤他做生意，也別嚇著客人?！?/br>
    蘇執(zhí)聿說完，打開車門，抬頭看到霓虹燈牌上“瀾海酒吧”四個大字，門頭招牌毫無設計，墻邊還有一攤積水，不知道是空調(diào)漏水還是灑了的酒，又或者是別的什么。

    如果不是方時恩，蘇執(zhí)聿可能這輩子也不會踏足這樣的地方。

    他從車上下來，隨手將指間快要燃盡的香煙掐滅，扔到了垃圾桶里。

    江卓看他下車，像是想要攔一下，“蘇總，這事不如交給我吧?！?/br>
    這種臟事，蘇執(zhí)聿最好還是不要輕易露面，省得生出來什么不必要的麻煩。

    蘇執(zhí)聿卻是一副渾然不在意的姿態(tài)，他說：“來都來了。”

    他邁開腿朝前走。

    江卓帶來的那群訓練有素的保鏢已經(jīng)從瀾海酒吧地下室將劉老板“請”出來了。

    劉老板這時候看到蘇執(zhí)聿，天色太暗他一時間沒太能看清蘇執(zhí)聿的長相，可也能從這架勢里窺探出來對方非富即貴的身份。

    “這位老板，有事好商量不是，我這下面場子離不開人，有什么事咱不能到里頭說？”

    劉老板既然是做這樣的營生，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這事雖讓他心里有點兒不太妙的預感，離唬嚇住他還是遠得很，再不濟他還能報出孫知賢的名字來，在云淮市這地界兒，做生意的商界的左右會買他一個面子。

    蘇執(zhí)聿搖搖頭說：“不能?！?/br>
    他這時候也沒什么心情再繞彎子，抬起來眼睛望向劉老板：“我今天是來替人還錢的?！?/br>
    “替誰？”

    “方時恩?！?/br>
    劉老板一聽這名字，心里頭立馬“咯噔”一聲，意識到這恐怕是那小鴨子的金主來了，明明孫知賢給自己遞過消息說那姓方的小子早被踹了啊。

    雖說心里頭已經(jīng)泛起來嘀咕，見多識廣的老油條劉老板面上卻是不懼，臉上掛著笑還是和和氣氣地說話：“這好說，既然是還錢的，那自然好說?！?/br>
    蘇執(zhí)聿問：“他在你這里一共欠了多少？”

    劉老板這時聽他發(fā)問，立即眼睛一亮，還沒等開口回話就又聽到蘇執(zhí)聿語氣輕飄飄地問：“要錢就要錢，沒事嚇唬小孩做什么？”

    劉老板知道他是指自己帶人堵了方時恩的事，面上也有些不自然，“唉，這事弄的，真是對不住，這樣吧，這幾日的利息就不要了，還是那個數(shù)，總共是二百八十七萬九?！?/br>
    蘇執(zhí)聿聞言，示意江卓將錢交給劉老板。

    江卓帶人將幾個手提箱放到了劉老板面前。

    蘇執(zhí)聿說：“方時恩傷了腳踝，住院一共花費了六萬，加上這二百是八十八萬，這里一共是二百九十六萬?！?/br>
    劉老板見到錢嘴剛一咧開，慌忙到手提箱跟前，還沒等打開看呢，就立即意識到了哪里不對。

    “怎么把醫(yī)藥費還賠給我了，你說說這……”

    話還沒說完，劉老板就被突然簇擁上來的保鏢捂住了嘴，他瞬間驚恐地掙扎起來，酒吧里的兩名酒?？催@邊人多一時間也不敢輕舉妄動，縮在酒吧里也不敢出來了。

    這樣的營業(yè)日，劉老板那群烏泱泱的混混也不在這里。

    幾名穿著黑色西裝的保鏢架著不斷撲騰，像條剛被捕上岸的肥鯰魚的劉老板拐到了墻角。

    蘇執(zhí)聿轉身朝車走去，江卓伸手為他來開車門前，聽到了一聲壓抑在喉嚨里的慘叫聲。

    春天的暖意充盈在空氣中，路邊草樹煥起新綠，街道上的人終于褪去厚重的棉襖。

    方時恩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個周后，也出了院，現(xiàn)在搬到了他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金楓南灣。

    蘇執(zhí)聿回金楓南灣的時候，方時恩已經(jīng)搬進來有幾天了。

    蘇執(zhí)聿察覺到方時恩并不像從前那樣期盼著自己前來，就比如說上一次他回來方時恩只躲在臥室里睡覺，這次他進來這樣剛巧撞見方時恩蹺著打著石膏的腳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方時恩竟然在看到自己后，有很不自然地偏過臉去，多次逃避和蘇執(zhí)聿對上視線。

    這個時候的方時恩還依然活得很戰(zhàn)戰(zhàn)兢兢，認為外面的世界還依然危險。

    全然不知他口中的“黑社會”已經(jīng)因為和他同樣的傷情住了院，并且還沒住幾天就被警察造訪。

    同時，為建設美麗和諧云淮市的貢獻寶貴線索的熱心市民蘇執(zhí)聿，也得到了警察嘉獎和感謝。

    對此一無所知的方時恩很多次祈禱，蘇執(zhí)聿最好把他完全遺忘，不至于突然想起他閑置的房子里還住著一個沒用的人。

    這樣的逃避是很掩耳盜鈴的，而且還會惹得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心情不怎么暢快的蘇執(zhí)聿。

    電視機里在放著一部狗血愛情偶像劇，聲音很是吵鬧，于是蘇執(zhí)聿在走到方時恩面前時，先伸手拿到遙控器把電視機關掉了。

    蘇執(zhí)聿看到方時恩手里還攥著幾顆毛栗子，茶幾上的一碟毛栗子已經(jīng)空了一半。

    偌大的客廳里安靜下來，方時恩看到靠近自己的蘇執(zhí)聿，心里驚疑不定，很是擔心他會找自己談天，萬一聊到，要問自己要借住到什么時候就不好了。

    但是蘇執(zhí)聿已經(jīng)在他旁邊坐下，身旁的沙發(fā)陷下去一些，方時恩瘸著腿，這時候拄著拐跑也未免太刻意。

    于是方時恩只能僵硬地和蘇執(zhí)聿打招呼，叫了一聲：“執(zhí)聿哥?！?/br>
    蘇執(zhí)聿垂著眼眸，目光落到他身上。

    方時恩沒話找話起來，妄想率先主導話題，他把手里的毛栗子塞到蘇執(zhí)聿那里，熱切推薦起來：“這個焦糖栗子很好吃，你嘗嘗?！?/br>
    又很殷切地問：“要不要我?guī)湍銊冮_?！?/br>
    蘇執(zhí)聿沒有拒絕方時恩塞過來的栗子，但是也沒有吃，他伸手將那兩顆栗子放到了茶幾上。

    方時恩看著他的動作，沒說話，眼珠子不安地亂轉，他此刻懼怕蘇執(zhí)聿的沉默，但是也希望他最好這樣一直沉默，不要講一些要趕他出去的話，或者羞辱他的話。

    盡管他在蘇執(zhí)聿這里從來沒有做出過什么上的了臺面的事，看起來也像是沒有什么自尊可言。

    “我?guī)湍惆亚返馁€債還清了?！碧K執(zhí)聿抬起來眼睛望向方時恩，看著對方頭發(fā)長長了許多，柔順地貼著白皙的臉頰。

    他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沒有必要在方時恩這件事上這么自苦，于是便很順從心意地伸手撫摸上了方時恩的臉龐，是他意料之中柔軟細膩的觸感，會讓人聯(lián)想到滑膩的絲綢錦緞，柔軟的羽毛，又或者別的什么柔軟細滑的東西。

    蘇執(zhí)聿微涼的手指細細摩挲過方時恩的臉，他聲音算是很輕地說：“如果讓我發(fā)現(xiàn)你再賭，我會讓人把你另一條腿也打斷，知道嗎？”

    方時恩原本在聽不到他前一句話的時候瞬間雀躍沸騰起來的心臟驟停了一瞬，方時恩不是個好性子吃話的人，但是如今跌落塵埃身心都受到極大創(chuàng)傷，身無分文又無家可歸的方時恩只得在聽到蘇執(zhí)聿這樣的話時，低下頭來，連聲保證：“不會了，我這輩子也不會再碰了，我真的?！?/br>
    蘇執(zhí)聿沒說話，也不知道是信沒信，又或者說他覺得方時恩的保證根本不重要，他只是如實告知方時恩這樣做的后果。

    蘇執(zhí)聿自認為已經(jīng)找到更好的和方時恩這種人相處的方法，又認為吃了教訓擔驚受怕的時候格外安分乖覺。

    “謝謝你，執(zhí)聿哥，你真是我的大恩人?！狈綍r恩這時候還沒有忘記和蘇執(zhí)聿道謝，為他替自己還掉的百萬的債款。

    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方時恩感覺自己呼吸都順暢了不少，總算是能大口喘氣了。

    “太謝謝你了……”

    在方時恩準備來抓自己的手，來表示感謝的時候，蘇執(zhí)聿躲了一下。

    蘇執(zhí)聿語氣還是淡淡地：“怎么謝？”

    方時恩手抓了個空，愣怔一瞬，再去看蘇執(zhí)聿的時候，他的神情依舊風輕云淡，方時恩卻從他黑沉沉的眼眸里讀到了別樣的東西。

    方時恩是不夠聰慧，可是他跟蘇執(zhí)聿到底是睡過多回，因此見到熟悉的東西，也能夠認出。

    “可是，可是我現(xiàn)在不太方便，醫(yī)生說要我好好……靜養(yǎng)?！狈綍r恩扯了扯嘴角，露出來一個很僵硬的笑。

    “是嗎？”

    蘇執(zhí)聿這樣意義不明地，簡短地又問。

    方時恩有點兒不敢答了，蘇執(zhí)聿在床上從不顧及他的感受，他現(xiàn)在這副樣子，真要這個時候做，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那只是用嘴感謝嗎？”蘇執(zhí)聿目光落到方時恩比常人嫣紅許多，此刻顯得很是豐潤的嘴唇上。

    方時恩在蘇執(zhí)聿這樣的目光下，無聲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這樣的事他此前也沒有做過，客廳的燈太亮，無所遁形，使得方時恩難免會感到幾分難堪和緊張。

    他沒有抬頭，但是能夠感覺到蘇執(zhí)聿還在一直看著他，好似在欣賞他這樣的掙扎。

    方時恩最后還是不得不鼓起勇氣，跪在那里，顫抖著手去摸到了蘇執(zhí)聿的腰腹處，解開了他的腰帶。

    蘇執(zhí)聿沒有講話，但是也沒有推開他。

    他居高臨下的視線落到方時恩腦袋上，看到他柔軟發(fā)絲中間的發(fā)旋，感覺到他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按在他的大腿上。

    蘇執(zhí)聿看到這樣不知廉恥的方時恩，表現(xiàn)得好像是除了繼續(xù)賣給自己，就沒有別的活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