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我回來看你們了......”

    一句話，趙光的唇瓣立即開始發(fā)顫，胸腔內(nèi)已有了抖動的哭意，頭搖著，扶住床上半坐的人?！傲纾窃蹅冭箬蠡貋砹?，回來了。”趙洲用力匍匐轉(zhuǎn)向，趴在佝僂的背上，只一個動作便劇烈咳嗽。

    趙令悅再也忍不住情緒，幾步跪在趙光膝頭前，拉住趙光的手。

    眼睛卻含淚看著趙洲?！暗?.....對不起，我來晚了.......官家，官家也是我的爹爹，對不對？”她將趙光緊緊攥住，不讓自己哭出聲。

    ——他們兩個都受脫了形，尤其是趙洲，囚禁三年與失子之痛，將他打擊得滿頭花白，三年前尚且飽滿有rou的臉上，此時只剩一層皮包在顴骨上，兩邊腮已經(jīng)凹了進(jìn)去，似一幅被人提線的活骷髏木偶。

    她的心，幾乎被這景象捏成齏粉，碎得厲害。

    趙洲渾身一僵，隨即胸脯氣喘抖動地更劇烈，她知道他也在忍著哭慟，只將她的兩只手牢牢攥著，轉(zhuǎn)交到身旁的趙洲手旁，“六哥，你一直念著她，她如今一眨眼也二十歲了，是個大姑娘了，快瞧瞧，姑娘和從前還像不像，是不是更漂亮了?！?/br>
    趙洲咕噥幾聲，表情很痛苦，他的腦袋奇異地向右歪著，放在肩膀上，動不了，只能斜左眼來看人。

    那內(nèi)眼角的紅rou球凸起，不斷地滲出渾濁的眼淚。

    趙令悅哽得喉嚨被刀劈開，嗓頭腥甜，呲呲地往外冒著血。

    趙光起身讓開，只管扶著他，“那毒傷了腦筋，害他癱了半邊臉，梵梵，叫他一聲吧，快叫他一聲?！壁w光哭，“這是六哥最后的愿望?！?/br>
    趙令悅抽出帕子疊好，一下想起許多過去，往日種種，歷歷在目，他從小就對她是那樣寵愛，抬起手，一點點地用指頭上的紗巾，將他的那些眼角泌物與松皮上的淚痕擦凈。

    相認(rèn)還是太遲了。

    她心如刀絞地喊出聲，“爹爹，我是梵兒，也是令悅，我是爹爹的女兒，女兒從前都未能盡孝，爹爹好起來吧。

    好起來以后，我日日來侍奉你的湯藥，侍奉你終老，好不好呀？”說到后邊，規(guī)律地聳著肩膀，全是哭腔。

    趙光抖得背過身去，用單手抹淚。

    嗚咽嘶啞的聲音，在趙令悅說完這些話后，從已不能清晰吐字的趙洲喉嚨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冒出來。

    他歪著脖子，除了癱瘓的地方，其余能動的地方全在顫動，伴著他發(fā)出的尖細(xì)嘶鳴，與窗外慶祝邵梵登基的各殿禮炮分割撕裂，悲喜交錯，成了冰火兩重天。

    趙令悅即刻反應(yīng)過來

    ——這是趙洲的哭聲。

    他當(dāng)皇帝近二十年，做過善事，也做過屠殺，落得被人囚禁，失去愛子，在最后關(guān)頭與愛女相認(rèn)，晚景凄涼，所以哭得執(zhí)拗，哭得純粹，哭得無比像個孩子。

    趙洲努力地抬起他還能控制的那只手，指尖中風(fēng)般地抽搐著，艱難地放在她的發(fā)頂心上。

    她知道他的意思，勉力朝他莞爾，隨即將自己的頭擱在他膝蓋上：“爹爹別哭，女兒就在您身邊，女兒再也不會離開您了?！?/br>
    趙洲將手摁在她腦上，去摸摸她的茸發(fā)，咿呀吞吐。

    趙光仔細(xì)去聽。

    片刻后，忍住大悲，幫趙洲翻譯，“你爹說：姑娘長開了，很像親娘?！?/br>
    趙令悅?cè)耘f乖順地趴在他腿上，她跪在腳踏上，余出的裙角都柔順地垂在一旁，聽了這話，眼珠往上轉(zhuǎn)，朝趙洲一笑。

    趙洲止住了哭聲。

    也歪著嘴唇，朝她笑。

    她怕自己會留遺憾，便自顧自地說出怕來不及的話：

    “我很感激當(dāng)年嬢嬢生下了我跟弟弟，嬢嬢敢愛敢恨，是個特別勇敢的女子，也很感激爹爹，將我們帶回了大輝，又給了我一個家。

    我知道，爹爹希望我成為整個大輝最快樂，最幸福的小娘子，爹爹也已經(jīng)做到了，這十幾年來我一直都過得很幸福，也很快樂，無憂無慮的，作甚都很開心。

    爹爹有因為我而做錯事，我愿意替爹爹贖罪，我可以去承擔(dān)那些世人的責(zé)難，那些冤魂的索命，來換爹爹長壽安康。

    如果爹爹因為沒了大輝，沒有保住弟弟，而悔恨、慚愧，那我希望爹爹放下，因為屬于我們的大輝已經(jīng)不在了，無論我們再怎么悔恨，那個我們所愛的大輝，它已經(jīng)走了，回不來了?！?/br>
    曾經(jīng)，復(fù)國和報仇一度也是她的執(zhí)念。

    她為了報仇可以去死，為了復(fù)國，她害幾條人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后來，她看清了事實。

    這個大盛比她的大輝更好，落后的終將會被拋棄，沒有用的也該被丟掉。

    大輝不仁，終將泯滅，君王不義，終將自斃。

    趙洲不斷撫著她的腦袋，手指彎曲，卻很令她有真實感，她將他的膝頭抱得再緊了些，“我們沒了大輝，還有彼此啊。我有兩個爹爹，無論是哪一個，都很愛我，思及此，梵兒會覺得幸福，此生也無憾已?！?/br>
    她有牽掛的家人，交心的摯友，也跟一個郎君兩情相悅，有過夫妻之實，愛恨嗔癡，已皆由她自取體味，此生，確實無憾。

    若非說有憾，便只針對一人。

    最大jian佞未除。

    殺親之仇未報。

    趙洲起先溫情地點著頭，眼淚嘩啦嘩啦地打在她耳朵上，可忽然用力揪了揪她的耳朵，將她那塊肌膚揪紅，而后咿咿呀呀地?fù)u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