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俗套的故事。

    年輕的道士修業(yè)有成，下山除妖, 偶遇商隊, 密林同行, 一路護(hù)衛(wèi)。

    然而，密林里的妖物太強(qiáng)，道士則不夠強(qiáng)，于是死傷慘重。

    妖物戲耍著人類, 將他們困在這片密林中, 縱然道士想盡所有辦法、透支所有修為, 還是每天都會有同伴喪生蟲口。

    最后，在妖物的蠱惑下, 被逼到發(fā)瘋的人們將受傷的道士綁上了樹, 獻(xiàn)祭給了妖物。妖物被人類的把戲取悅了，它遵守了與人類的諾言——放他們離開。

    但在那之前, 道士在怨氣中化作惡鬼，殺死并吞噬了密林中所有的妖物和人類，成為了妖魔。

    然后，將所有的殘魂和他自己困在無盡的輪回中，不得逃出。

    第一次，他從繭中醒來, 茫茫然來到密林的邊緣，看到了一如生前音容笑貌、栩栩如生的商隊正從密林外走進(jìn)，道士的怨念仍然占滿了整顆心臟，他毫不猶豫地屠殺了商隊。

    接著, 便是再一次從繭中醒來，破繭而出。

    時至今日他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究竟殺了多少次，才從這無聊重復(fù)的屠戮中找回一絲理智。

    找回理智之后，道士開始嘗試各種方法改變每一次的輪回。

    他試過直接告訴商隊成員他們已經(jīng)死了，但他們不是聽不懂，就是直接崩潰身形潰散。

    他試過再一次竭力保護(hù)商隊成員，帶他們離開這片密林，他變強(qiáng)了，妖物的殘魂威脅不了他。但就算是在兒戲一般的輪回之中，結(jié)局也永遠(yuǎn)無法改變，蟲與妖如潮水一般殺之不盡，人們總會在最后瘋狂，要么自相殘殺，要么因為殘存在靈魂深處的怨恨直接針對他。

    每到這時，道士的力量會衰減、會被限制，然后被燒死、砍死、打死或者被蟲妖吃掉，然后，再一次在繭中醒來。

    很痛，很累。

    道士突然醒悟到他與這些殘缺的、被永遠(yuǎn)困在死亡中的魂魄是一樣的，只是作為始作俑者擁有更清醒的意識。

    他迷失過、迷茫過、崩潰過。時間在流逝，當(dāng)年的商路逐漸被密林的枝條掩蓋，但走在商路上的人卻永遠(yuǎn)不變。隨著死亡的重復(fù)，他的繭在變厚，密林中裝著人尸體的繭不斷累積，人的魂魄越來越殘缺、脆弱，和蟲妖的魂魄混在一起，漸漸分不出誰是蟲，誰是人。

    他找尋辦法延緩自己的蟲化，比如進(jìn)入自己的死亡情節(jié)之前就殺光商隊所有人，比如從自己身上分割出了另一個自己，讓他去承受死亡。

    日復(fù)一日的輪回，一成不變的輪回，看膩了的丑惡面孔，更加丑惡的是他自己。好像養(yǎng)蠱場，到了最后，所有人與蟲的魂魄融合在一起，不知會誕出怎樣一種怪物。

    直到有一個輪回，某個人在人與蟲的疊影中一身干凈地向他走來，自我介紹說：“在下，寧逾明?！?/br>
    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個輪回是不同的。

    ……方才商隊老板是不是介紹了早已被他自己遺忘的名字？

    “這是第多少次重復(fù)了？”寧逾明問。

    廉岐搖搖頭：“我記不得了?！?/br>
    “我猜，三千次左右?！睂幱饷髌疵鼪]話找話，以引起廉岐的興趣，不叫他把手中的火把扔到小福腳下的柴堆。

    廉岐很給面子地問：“為什么？”

    “我粗粗?jǐn)?shù)過蜘蛛窩里的大繭有三千層?！睂幱饷髯孕诺?。

    廉岐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你說的對?！彼蝗晃⑿α似饋?，恰如冰雪初融，又露出冰雪中污穢的一角，“你果然是特別的。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的呢？”

    什么時候……從一開始好嗎！

    是啦，這道長表面看上去的確孤高絕塵，但是寧逾明身經(jīng)百戰(zhàn)，對如芒刺在背的灼熱目光猶為敏感，非常擅長識別這種、這種、嗯、總之某方面有點問題的角色……而且比起識別，他更擅長裝傻。

    “挺早的……”

    “是么?！绷绯烈鞯?，“看來我的馬腳比想象中多。”他一邊說，手中的火把一邊靠近柴堆，“我先處理掉它，我們再慢慢討論?！?/br>
    寧逾明動彈不得地被他扶在另一邊肩膀上，急急阻道：“等一下，不要傷害他。”

    廉歧疑惑道：“為什么在意它？”火把在小福面前晃了晃，少年咬著唇，面上紅痕顏色愈深，瞳孔轉(zhuǎn)黑、繼而碎裂成千萬細(xì)小的玻璃晶體，頭上伸出兩根細(xì)細(xì)長長的黑色觸角，如輕紗般的翅膀在后背出現(xiàn)垂落，已是妖態(tài)盡現(xiàn)。

    小福憤怒地掙扎著，沖著廉歧無聲尖嘯，目光轉(zhuǎn)向正因他這副姿態(tài)而偏頭干嘔對上時又轉(zhuǎn)為擔(dān)憂、恐慌，復(fù)眼愈發(fā)晶瑩，仿佛要滴出水來。

    寧逾明垂下的手扯住廉歧的袖子，他努力說：“拜托你，放過他，放過你自己。”

    他終是察覺到了，小姐也好，書生也好，道士也好，蝶妖也好，他們的容貌都是相像的。

    這個人為什么非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他是來幫忙渡情劫的，又不是來斬心魔的！

    道士沉默半晌，空氣中隱隱積累著危險的味道。

    他空茫地看著寧逾明，兩人的臉靠得很近。

    “快到終點了。”廉歧突然說，“不是它就是我，你更希望我死嗎？”

    “為什么？”

    “我們先認(rèn)識的?！?/br>
    “我們相處得很好?！?/br>
    “我沒有傷害過你，你被抓走的那一次非我cao縱?！?/br>
    “你不是為我而來嗎？”

    就算是連發(fā)質(zhì)問，廉歧的神情和語氣也是不變的冷淡，也許不是冷淡，只是空茫，他已忘卻在何時做出何種表情。

    只有從他袖下死死握住寧逾明手的力道能窺他內(nèi)心激烈感情的一角。

    寧逾明的回答是以匕首抵住他的胸口。

    廉歧放他們離開了。

    死了一地的人在地上緩慢地蠕動，漸漸地組合成一個混合了無數(shù)蟲肢和人臉的巨大怪物。

    有妖瘴逐漸蔓延。

    廉歧告訴他，他們中只有一個能離開此處。

    寧逾明背著小福奔離這個所在。

    廉歧之前面無表情地捅了小福好幾刀，小福逐漸維持不住人形，在他背上化作一只一人大小的巨大蝴蝶。

    寧逾明一瞬間大腦空白，腳下一絆，和大福蝶一起雙雙摔飛出去。

    他趴在地上喘著大氣，終于爬起來，然而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繼續(xù)背這只蝴蝶，只得脫下外衫，將蝴蝶拉到外衫上，拖著它艱難前行。

    所幸這些天來，車隊根本就是向著蟲巢中心而來，寧逾明很快就帶著蝴蝶回到了撿到它的地方。

    他把蝴蝶塞到繭里，用外衫撕成條固定住仍是不敢看它。

    “你說這里安全，那便呆在這里，等一切過去吧?！?/br>
    蝴蝶垂頸，發(fā)出無聲的哀鳴。

    這是一只很美的蝴蝶，半透明的彩色雙翅在竭力的扇動掙扎中激起同樣彩透的磷粉，如夢似幻。

    但這些都毫無用處，蝴蝶寧愿自己只是人，單純的人，如同所有能與他安然對視與接觸的普通的人。

    第一眼見到便莫名熟悉傾心，他早察覺自己不是人，依然待他很好。

    蝴蝶是另一個人正面情感與蟲化污染的集合，被舍棄的部分，一個為死而生的替身。

    這個人也曾把蝴蝶當(dāng)做某人的替身，但又很快清醒，只剩純?nèi)坏纳埔狻?/br>
    可是他愿意的，做誰的替身都一樣，只要被需要，只要再摸摸他的頭，縱使本能厭惡也強(qiáng)忍著溫和地與他對視說話。

    就夠了。

    ……

    寧逾明用折扇輕輕碰了碰蝴蝶的翅膀，苦笑道：“是我想錯了。我不該老想著找回書生，你們誰也不是他，那個笨蛋已經(jīng)不在了?！?/br>
    “抱歉，要留你一個人在這里了……其實我本人不討厭蝴蝶……。”

    “我會讓這個折磨所有人的幻境結(jié)束的。”

    他把折扇留給小福，轉(zhuǎn)身向來時的方向奮力跑去。

    遠(yuǎn)處，蟲妖、蟲人和人從天上、地上、林里團(tuán)團(tuán)冒出，遮天蔽日，渴求地包圍了廉歧。

    廉歧還維持著某人離開時的動作——左手提劍，右手是沾著蝶血的匕首，站立著一動不動。

    又要被分食了，但是無所謂，下一個輪回再殺回來就好。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想著。

    一個想法突然闖入他的思緒：但是下一個輪回，那個特別的、闖入這個世界的家伙還會在嗎？

    廉歧的心開始下墜，下墜……不由自主地恐慌起來……這情緒亦十分新鮮，但他會不會永遠(yuǎn)失去這種新鮮？

    時候到了。

    蟲妖的嘶鳴鼓噪一瞬間重合，第一只蟲鰲嵌進(jìn)他的手臂，第一張蟲嘴刺入他的肩膀。

    然后……

    他手中的匕首被奪過，狠狠地扎進(jìn)一只蟲的腦，飚出綠血，另一只蟲被貼上黃符，滋啦自燃。

    一個怕蟲怕到暈厥的人，撲到了他的身上，為他擋下蟲撕蟲咬。

    廉歧下意識地?fù)]劍，在周身清出一片空白地，才摟住了這個渾身是血的人。

    他想說什么，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

    那個人在他耳邊忍著痛道：“我不希望你死。我先認(rèn)識你。我們相處得很愉快。你一直在保護(hù)我?！?/br>
    “廉歧，我為你而來?！?/br>
    廉歧緊緊抱住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白學(xué)又見白學(xué)。

    話說你們?yōu)槭裁炊寄敲磿聞∏槔玻?/br>
    好啦，伏筆收得差不多了，書生對應(yīng)蝴蝶，小姐對應(yīng)道長這個對應(yīng)關(guān)系沒錯，不過并不算完全的一個人，因為他們都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