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冬妮在她那間家具蒙著鮮艷的印花布的干凈整潔的小房間里醒過來。她感到一陣陣的快樂和激動，當(dāng)一個人剛一睜眼就望到周圍一片新天地時常常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坐起來，揚著蓬亂的頭，用手臂環(huán)抱住膝頭，瞇縫著眼睛望著從窗板縫里照射進(jìn)來的耀眼的狹窄的日光，一面懶洋洋地清理昨天所遭遇的各種的經(jīng)歷。

    她差不多完全把格侖利希先生忘了。城市啊，風(fēng)景廳里的那幕丑劇啊，家人和科靈牧師的勸誡啊，也都撇在腦后了。在這里，她每天早晨都會高高興興地醒過來施瓦爾茨考甫這一家人真是古道熱腸。昨天晚上他們就預(yù)備了橙子酒款待客人，而且大家都為冬妮能住在這里高興地舉杯慶祝。這頓晚餐吃得非常滿意。老施瓦爾茨考甫說些海洋上的故事來招待客人，他的兒子則談起哥廷根的情形，他在那里讀書可是她一直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這有多么奇怪！她曾經(jīng)全神貫注地聽著，可是整頓晚餐中沒有人再叫過他的名字，她當(dāng)然不便詢問，這是于禮貌不合的。她努力思索老天啊，這個年輕人到底叫什么??？莫爾摩爾德？另外，她很喜歡這個莫爾要不就是摩爾德。他笑得那么頑皮，那么天真！打個比方，他要喝水，可是他不說水，卻說幾個字母再加一個數(shù)碼，弄得老頭兒直發(fā)脾氣，這時他就那么笑起來。不錯，他說的是水的化學(xué)公式但那是一般的水，講到特拉夫門德這里的水，那公式則要復(fù)雜多了。因為人們隨時會在水里找到一只水母大官們當(dāng)然可以保留他們自己對甜水的想法說到這里他又挨了父親一頓申斥，因為他說“大官們”這個詞語時顯得不夠尊敬。施瓦爾茨考甫太太一直打量著冬妮的表情，看她對這個年輕人有沒有欽佩的表示確實如此，他說話確實很有趣，又博學(xué)又活潑他對她有點關(guān)心太過了，這位少主人。

    她抱怨說吃飯的時候頭暈?zāi)X脹，一定是血太多了他怎么回答呢？他認(rèn)真端詳了她一會，說：不錯，額角上的血管漲得很高，但這并不代表血多，相反地，倒也許是血液不夠或者紅血球少的毛病她沒準(zhǔn)有些貧血呢從一座木頭雕刻的掛鐘里跳出一只報時的杜鵑來，清脆響亮地叫了幾聲?！捌?，八，九，”冬妮心里數(shù)著“起來！”她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打開窗板。天空有幾塊浮云飄過，可是太陽并沒有被遮住，從羅喜登曠場和那里的一座燈塔望過去，能夠看到波紋粼粼的大海。右邊突出來的海與梅克倫堡弧狀的海岸相連，可是正面它卻無限地伸展出去，直到目光所及處那淡綠、碧藍(lán)相間的條帶和霧氣沼沼的地平線融合在一起。“我想過會兒該去洗澡了，”冬妮想“可是首先我得好好吃一頓早點，千萬不要讓新陳代謝把我的身體弄虧損了”她笑了笑，接著用迅速、輕快地動作洗臉、換衣服。

    九點半敲過一小會兒，她從自己的小房間走出來。湯姆過夜的那間屋子敞開著門；他一清早就趕回城去了。甚至在這里，在這間作臥室用的后樓，也聞得到一股咖啡味。這仿佛是這所小房子的特有的氣味，冬妮順著一座用普通的木板作欄桿的樓梯走下來，那咖啡的香味也隨之越來越濃。她穿過樓下的一條走廊，光采煥發(fā)地走進(jìn)陽臺去?？傤I(lǐng)港的起居間兼飯廳和辦公室就在走廊旁邊。今天她穿的是一件白色斜紋布的夏裝。

    咖啡桌上只有施瓦爾茨考甫太太和她的兒子兩人，一部分餐具已經(jīng)拿走了。施瓦爾茨考甫太太在她棕色衣服上罩著一件藍(lán)格子的圍裙。一只盛鑰匙的籃子在她身邊擺著。

    “非常報歉，”她站起來迎著冬妮說“我們沒有等您一起吃，布登勃洛克小姐！我們這些普通人家起得很早。因為要作的事情很多施瓦爾茨考甫已經(jīng)上班了我想您不會因此而不高興吧？”

    冬妮這方面也道了歉?！捌鋵嵨也⒉皇抢蠍圻@么睡懶覺。我也挺不好意思，可是昨天晚上喝了太多的果子酒”

    這家的少主人聽到這里不禁笑起來。他站在桌子后邊，手里拿著他那只木頭短煙袋，面前擺著一張當(dāng)?shù)氐膱蠹垺?/br>
    “哼，都是您不好，”冬妮說；“早安！您不停地跟我碰杯弄得現(xiàn)在我只好喝涼咖啡了。否則我一定吃過早飯，洗過海水浴了”

    “不，對于一個年輕的女士，那個時間下水太早了！七點鐘水還相當(dāng)冷，您要知道；才十一度，剛從熱被窩里出來，那溫差太大了，會把人凍病的?！?/br>
    “您怎么肯定我愿意洗溫水，先生？”說著冬妮在桌子旁邊坐下。“謝謝您還替我熱著咖啡，施瓦爾茨考甫太太！可是讓我自己來斟吧您太客氣了！”

    主婦看著她的客人吃下最初幾口早餐。

    “小姐第一夜睡得舒服嗎？可不是，褥子里填的是海草我們是普通人家我希望您胃口好，愉快地過一個上午。小姐在海濱上一定會遇到不少熟人要是您愿意的話，我的兒子可以陪您去。請原諒，我無法再陪著您了，我一定得照料午飯去了。我們今天預(yù)備烤香腸對待我們的客人我們總是盡量款待。”

    “我今天只吃蜂窩蜜，”當(dāng)屋子里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冬妮開口道?！澳矗伊私馐裁丛摮允裁床辉摮园?！”

    小施瓦爾茨考甫站起來把煙斗放在陽臺的圍墻上。

    “我一點也不在乎您抽煙。我在家里吃早飯的時候，屋子里到處都是父親抽的雪茄味您說說，”她忽然問道“一個雞蛋的營養(yǎng)價值和四分之一磅rou的相同，這是真的嗎？”

    他又漲得滿臉通紅。“您是在尋我開心嗎，布登勃洛克小姐？”他半笑半惱地反問說?！白蛱焱砩细赣H把我狠狠申斥了一頓，說我什么充內(nèi)行啦、炫耀自己啦”

    “我問這句話可不是尋你開心！”冬妮不由得愣了一會兒，連飯也停止吃了。“炫耀自己！他不能這樣說人家！我還是很喜歡長點見識呢說真的，我簡直是只笨鵝，您會看到的！在塞色密衛(wèi)希布洛特那兒我老是歸在最懶的學(xué)生堆里面。而且我認(rèn)為您非常博學(xué)”內(nèi)心里她在思忖：“炫耀自己？一個人和別人初次見面，總要將自己的長處顯露給對方，說幾句好聽的話討人喜歡這沒有什么可奇怪的”

    “說的沒錯，從某一方面看，他們的價值相等，”冬妮的話使他很高興，他就回答說?！爸v到某些食物的營養(yǎng)價值”

    這樣，這位年輕的施瓦爾茨考甫就一邊抽著煙斗一邊滔滔地講起來，冬妮則一邊吃著早飯，一邊聽著。以后他們又開始談起塞色密衛(wèi)希布洛特，談起冬妮在寄宿學(xué)校的一段生活和她的幾位密友，談到現(xiàn)在又回到阿姆斯特丹的蓋爾達(dá)阿爾諾德遜，還談到阿姆嘉德封席令，遇到好天氣，站在海邊上就可以望著她家的白房子過了一會，冬妮吃完了早飯，擦嘴的時候，她又指著報紙問：“這上面有什么令人吃驚的新聞嗎？”

    小施瓦爾茨考甫大笑了起來，帶著諷嘲和惋惜的神情搖搖頭：

    “唉，沒有什么這上面能登什么新聞呢？您知道，這種鎮(zhèn)上的小報是最貧乏透頂?shù)臇|西?！?/br>
    “噢？可是爸爸mama總是離不開它。”

    “沒錯！”他的臉又紅了?！澳矗疫@不是也在讀它嗎？因為除了它就沒有其它的可讀了。

    可是只看到些什么某某大商人要舉行銀婚慶祝儀式了，這實在不能引起人的興趣這說的是實話！您笑了如果您有機(jī)會應(yīng)當(dāng)讀讀別的報紙，譬如說哥尼斯堡哈同新聞啦或者萊茵報啦您能發(fā)現(xiàn)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普魯士國王不管說什么話”

    “他說什么了？”

    “他說不，在女士面前這話我不能說”他的臉又紅起來?！八麑@些報刊說了些特別難聽的話?！彼哪樕细∑鹨粚永涑暗男θ?，弄得冬妮有片刻很不舒服?！斑@種報刊跟政府，跟貴族，跟傳教師和地主有點過不去。您明白這些嗎？他們很機(jī)靈，知道如何牽著新聞檢查官的鼻子轉(zhuǎn)”

    “是嗎？您是什么意見，您看不起貴族嗎？”

    “是說我嗎？”他很困窘地反問說冬妮站起身來。

    “喏，這問題咱們以后再談吧?，F(xiàn)在就去海濱成不成??？您看，天差不多整個兒是藍(lán)的。今天天氣非常好。我非常想跳進(jìn)海水里去。您肯陪著我到海邊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