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道：“齊侯下求賢令，天下士人聚集臨淄，我們或可召集仁人志士聯(lián)名上書齊侯，請罷攻伐，免上卿田原職，治其罪——我等聯(lián)名者眾，田原報復(fù)也報復(fù)不過來，只是恐怕于先生不利?！?/br>
    鄒子神色一振，笑道：“老夫怕他報復(fù)？若得死于仁義，此生亦無憾矣?！闭f著便令弟子準(zhǔn)備筆墨布帛。

    上書中，鄒子先說何為仁義，再說此次攻伐魯國不合仁義之處，再說此次攻伐對仁義之道、對齊國教化、對齊侯本人德行修養(yǎng)和名聲的害處，請齊侯罷攻伐。

    后半段則主要說田原這個陷君主于不義的元兇。從脾性驕固、不修己身，到缺少才智、任人唯親，到手段卑鄙、打壓同僚，再到恃強(qiáng)凌弱、熱衷攻伐，歷數(shù)田原之過，說他是齊國的毒贅禍根，不除則朝堂不安，不除則家國不寧。

    整篇上書，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有理有據(jù)，氣勢磅礴。大儒果然是大儒！1

    鄒子弟子將這帛書張掛于學(xué)宮門旁。諸圍觀士人激于義憤，當(dāng)即便有許多在上面簽署自己名字的。當(dāng)今士人多有重道義、輕生死、不畏強(qiáng)權(quán)者，由此可見一斑。

    俞嬴自然也寫下了她的名字。與田原敵對，不只是私仇，也為公事，今日之魯國，便是他日之燕國。這樣明擺著的事，也沒什么遮掩的必要。

    但田原是先齊侯之弟，當(dāng)今齊侯之叔，是齊國宗室之長，是在齊國掌權(quán)幾十年的重臣，樹大根深，不是于射那等沒根基的人，只用一二小計，很難將他殺了。對田原，只能一點一點削弱，再找準(zhǔn)時機(jī)殺之。

    帛書張掛在學(xué)宮門口，風(fēng)聲飛遍全臨淄。聯(lián)名的不止有儒者，還有崇信黃老的陶子行、研習(xí)陰陽五行的閔子等，又有諸侯館的一些使節(jié)——比如魏使魏溪、趙使柏辛、韓使谷琦。

    魏溪笑道：“咱們沒辦法上戰(zhàn)場幫魯國退齊兵，聲援一下總是要的，不然不白與魯國公子文喝那么些酒了？”

    魯國質(zhì)子聽說后，赴諸大賢及使節(jié)住處，親自拜謝。

    田原自然也聽說了這件事。來報他的是大夫田衛(wèi)。

    田衛(wèi)主管監(jiān)察諸官吏言行及都城輿情，是田原很看重的自己人。先前參劾于射的，便是他。田衛(wèi)在朝上參劾人可以滔滔不絕半個時辰，但其實私底下并不是個多話的人，將事情稟告了田原，便停住嘴，等田原示下。

    田原之子田邕看著父親面色，勸道：“那鄒易固然可惡，卻是列國聞名的大儒。聽說先前他指著魏侯鼻子說其‘獨夫’，魏侯那樣的人，也未曾拿他如何。他先前指責(zé)先君，先君也只是不聽他的，他臨行，還要饋金百鎰。這樣的人，咱們不好輕動?！?/br>
    田原怒極，反倒靜了下來：“伐魯本便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那是君上召集朝中重臣一同議過的。如今那鄒易妄談國政，糾集人鬧事，不是對我，而是公然指斥乘輿，對君上不滿。我要入宮見君上?！?/br>
    學(xué)宮這邊也不乏懂謀策的人，一早遣人守著田原府第，他前腳進(jìn)宮門，后腳這消息便傳到學(xué)宮。

    鄒子道：“咱們也去見齊侯！”

    俞嬴留在鄒子身邊的侍從之一皓悄悄令人回諸侯館稟報此事。

    此時，俞嬴卻在田向府上。

    “上大夫讓向派人護(hù)著這些賢者士人……”田向微笑，“上大夫挑起事端，卻讓向幫著收拾，是真不拿向當(dāng)外人。”

    俞嬴嘆息：“前次讓俞嬴來看泮宮圖時，相邦還嫌棄俞嬴謙虛太過、與相邦疏遠(yuǎn)，如今卻又抱怨不拿相邦當(dāng)外人……相邦之心，委實難以揣度?！?/br>
    田向哼笑：“你什么時候不只是這種麻煩事想起我，便好了?！?/br>
    先前的話還算調(diào)侃，田向這句抱怨就太稠密曖昧了。

    俞嬴看他。

    田向恍若剛才那句話不是他說的一般，接著道：“上大夫這樣通透的人，自然知道向與上卿田原并非看起來那樣和睦。向是一定要扳倒田原的。若鄒子等出事，田原名聲便徹底臭了，一個名聲徹底臭了的人，也就沒什么可畏懼的了。

    “便是他不殺鄒子，向都該助他一臂之力，將水?dāng)嚋啞洗蠓蚓谷粊碜屜蜃柚顾?，這是真把向當(dāng)君子了嗎？”

    俞嬴微笑：“俞嬴倒不知道，于品德上，相邦還這么謙虛。相邦固然想扳倒田原，對齊國卻是忠心的，若鄒子出事，齊國招賢納士之事便是一場笑談，相邦怎么會讓這種事發(fā)生？君子不君子的，俞嬴實在不好評判，但俞嬴信相邦的限度。”

    田向看著她：“‘限度’……令姊當(dāng)年便常說‘做人，總得有點限度’?！?/br>
    俞嬴笑一下：“家訓(xùn)耳。俞氏子弟都這么說?！?/br>
    田向也笑一下：“上大夫比令姊寬容，令姊當(dāng)年常常指責(zé)向沒有限度?！?/br>
    俞嬴：“……大概因為先姊是君子吧?！?/br>
    田向笑起來。

    俞嬴內(nèi)心不悅，笑話誰呢？總比你君子。

    仿佛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田向笑道：“不管上大夫，還是令姊，都比向君子得多。從前田克劫持上大夫，上大夫要挾向說殺三晉使者，將水?dāng)嚮欤菚r候向便未曾相信上大夫會那般做。上大夫和令姊都是有限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