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不知道今天我所得來的這一切全都是因為我咎由自取。我當(dāng)初確實也曾經(jīng)做好了被他厭惡的心理準(zhǔn)備。

    我一直記得洛基在墜下彩虹橋之前曾經(jīng)沖著橋上的奧丁大吼的那幾句話，那真切地傳達(dá)出了他當(dāng)時想要追求的不過是父親的肯定――或許還有兄長的痛快服輸，承認(rèn)自己確實不如這個弟弟聰明――的心聲。

    我一直以為，那就是他想要得到的東西。父親的肯定，哥哥的信服――所以我覺得，想要得到這兩樣?xùn)|西，只憑他所擅長的惡作劇，或者在九界中的任何一個地方鬧出更大的事來，是不可能如愿的。

    他只有按照奧丁和托爾的三觀里的定義，去表現(xiàn)得出色，才行。否則，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白費(fèi)力氣。

    踏平中庭又有什么用呢？神域并不需要什么殖民地，而早八百年前在神域眼里，中庭就應(yīng)該算是自己庇護(hù)下的屬國了吧。他統(tǒng)治中庭，成為中庭的王，并不如他成為中庭人民信服崇拜的保護(hù)神來得更有作用?？墒撬遣粫コ蔀槿魏稳说谋Ｗo(hù)神的。也不會有任何人想要去信服崇拜他這個神――沒有人會去向一個惡作劇之神求保佑，求平安，不是嗎？

    可是現(xiàn)在，我回頭再一點一滴去思考那些我們在中庭重逢之后所發(fā)生的事情，我才恍然發(fā)覺，他早已經(jīng)不會去追求父親的肯定了。

    他想要的，大概是阿斯嘉德的奧丁和托爾這兩位至高無上的神，對他的懺悔與讓步――或者還有臣服――吧？

    瞧，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問題。永遠(yuǎn)無法互相理解。我理解不了洛基那已經(jīng)走得太遠(yuǎn)，遠(yuǎn)遠(yuǎn)已經(jīng)在我前方千萬里外的想望或野心；洛基也懶得去理會我那些仍然愚蠢地在舊時光里停滯不前的想法或心情。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了一首詩。

    確切地說，是在洛基墜下彩虹橋，所有人都誤以為他已經(jīng)死去之后，我以幻境之力作為掩飾，悄悄潛入他的房間，從他的書桌上偷來的那本詩集中的一首詩。

    【同一條河在我們中間流淌，向它的兩岸低唱著同一支歌。我獨(dú)自躺在星光下的沙灘上，傾聽著；晨光微熹中，你一人坐在河岸邊，傾聽著。只是河水對我唱了什么，你不知道；它傾訴給你的，對我也永遠(yuǎn)是個難解的謎?！?/br>
    瞧，洛基，這難道就是我如此失敗的原因嗎。

    我們跋涉過同一條河，度過同一段時光，可是我們在時光的河流里，所拾起的卻是不同的小石子。你孤獨(dú)一人逆流而上，想要追求河流發(fā)源的遠(yuǎn)方，重重山脈間那些我難以理解的、神秘的礦藏；我卻一直以為你涉入那條河流，是為了順流而下，去取得大海里亮晶晶的貝殼和珍珠。

    所以我想要接近你的每一次努力，都只是讓自己更加遠(yuǎn)離你。我以為自己會幫你帶來珍珠給你，但是你的家已不在我們相逢的十字路口；房門依舊洞開著，你卻永遠(yuǎn)心不在焉。

    何況，現(xiàn)在你想要的也不是珍珠，對嗎。

    我輕聲說道：“……只是河水對我唱了什么，你不知道；它傾訴給你的，對我也永遠(yuǎn)是個難解的謎?！?/br>
    洛基應(yīng)該是聽見了我的這句低語。因為他突然好像很稀奇地挑了挑眉，他臉上的驚訝神情虛偽而做作。

    “……什么？約露汀，你說什么？”

    我慢慢地抬起眼來注視著他。

    “……不，只是一首中庭人寫的詩?！?/br>
    你不記得了嗎。

    這就是你墜下彩虹橋之后，我悄悄潛入你的房間，在你桌子上看到的那本詩集里的詩句。

    也許你并沒有忘記。你連我們曾經(jīng)說過的話都記得，在那些我猝不及防的時刻里還可以偶爾拿出來小小地刺我一下；你是不會忘記自己在離開阿斯嘉德金碧輝煌的仙宮之前，所看過的最后一本書里的內(nèi)容的。

    只是你現(xiàn)在要假裝那一切溫情脈脈的舊時光都只是你的幻覺，要假裝那些曾經(jīng)無憂無慮在惡作劇中消磨去的年少歲月都只是一場謊言，而你并不會被幻覺或謊言刺痛，是不是？

    洛基的綠眼珠里仿佛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霾，使我看不清楚那其中的情緒。他似乎并沒有追問我有關(guān)于這首詩或有關(guān)于那本詩集的事情，他就帶著那樣一種厭倦似的表情，視線飄過我，越過了我的肩膀，停留在我身后的通道上拖著長長的手銬腳鐐，腳步沉重地走過去的那些奇形怪狀的野蠻人們身上。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此刻顯然也不是立即告辭的好時機(jī)――我也不打算跟這么一大群異界的怪物們搶道而行。所以我只能沿著他的視線也轉(zhuǎn)過身去，在自己布下的、籠罩了囚禁洛基的牢房與我自己的小小幻境里，靜靜地注視著這些外形猙獰兇暴、此刻卻表現(xiàn)得異常安靜，不知道是真的已經(jīng)順服，還是各懷鬼胎的囚犯們。

    地牢里一時間一片寂靜，只有那些新來的囚犯們沉重的腳步聲以及他們拖著的手銬腳鐐相互碰撞所發(fā)出的當(dāng)啷當(dāng)啷聲。

    突然，我聽見自己的身后響起一個柔和的、女性的嗓音。

    “洛基?！?，抱歉，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有訪客?；蛟S我來得不巧……”

    我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身后除了洛基之外還會有什么人說話，大為震驚，猛地轉(zhuǎn)回身去，卻看到一個穿著質(zhì)料考究的長裙，身姿雍容華貴地站在洛基的牢房里的――中年女性！

    ……神后弗麗嘉？！

    我大大地吃了一驚。

    但是下一秒鐘我就意識到這不是弗麗嘉本人。她不可能來這里。

    那么這個是她的幻象？！這么完美的幻象？！

    洛基此刻也因為弗麗嘉的突然出現(xiàn)而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望著她。但是他顯然沒有忘記，在這種母子會面的感人場景中，還有不相干的第三個人在場。

    “滾。”洛基背對著我，突然冷冷地、不帶一絲感情地說道。

    “離我遠(yuǎn)一點。從這里滾出去?！?/br>
    我駭然地瞪圓了自己的眼睛，盯著他那修長的、挺直的背影，一瞬間突然覺得難堪得想哭。

    是，和他相比，我也許是有點愚蠢。但是這并不代表我就聽不懂他話語背后的意思。

    我沒頭沒腦地說道：“……我才不會干這種事。”

    ……然后我沒有再停頓一秒鐘，轉(zhuǎn)過身，悶著頭沖出了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