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著這個目的，在他幾乎要墜下彩虹橋的時候，在他聲嘶力竭地向自己長期以來所以為的、所敬慕的父親表白心跡的時候，眾神之父卻選擇了冷漠地?fù)u搖頭，對他說：不，洛基。

    為著這個目的，眾神之父將最得意的長子送到中庭，就是為了緝拿他這個阿斯嘉德昔日的王子，今日的逃犯――而當(dāng)他終于被押回阿斯嘉德仙宮正殿的時候，眾神之父僅僅只是冷漠地指責(zé)他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渴望著王位！你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就是一出生就被丟棄在冰冷的巖石上死去！

    為著這個目的，曾經(jīng)那樣憎恨著他，恨不能他一出生就被丟棄在冰冷的巖石上死去，以免他再憎恨自己的眾神之父，宣判了他終身監(jiān)/禁的刑期，露出一副對他趕盡殺絕的無情模樣，卻在那個幾乎和他擁有著雷同身世的姑娘面前顯出一副優(yōu)柔寡斷的樣子，雖然嘴里喊打喊殺的，但最終卻并未認(rèn)真向她發(fā)出格殺令，而且還在他的面前對她露出一副暫時優(yōu)容和讓步的神色，就活像有多么顧忌多么無奈似的，輕易放過了取她性命的機會――

    他慢吞吞地抬起眼來，與她的視線在半空中對視。他的眼神有如悲哀幽微的深潭。

    “……為什么呢？”

    他悲哀地盯著她，猶如細(xì)語呢喃一般地低聲問道。

    然后，他如閃電一般飛快地向著那本書伸出手，唰唰地翻過幾頁，重新回到先前的那張樹狀圖上，很快找到了奧丁的名字。

    奧丁的名字后面標(biāo)著“阿薩神族”的小字，一如他頭頂上他的父親波爾名字后的小字標(biāo)示一樣。

    但是在與波爾王名字并排寫著的那個名字，表示著奧丁之母的佩斯特拉，名字后面的小字卻清清楚楚地寫著“霜巨人族”。

    毫無疑問，這件事是真的。這也證實了為什么在阿斯嘉德，長久以來人人都知道眾神之父奧丁的父親是同樣偉大的波爾王，卻無人知曉奧丁的母親的姓名，更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因為她原本就是一個霜巨人，屬于一個她的兒子厭惡且致力于擊潰的種族。

    或者，這也就是為什么當(dāng)初奧丁在約頓海姆看到還是個嬰兒的他的時候，突然生起了一絲惻隱之心，把他帶回了阿斯嘉德的……一部分原因？

    因為他與他名義上的祖母有著相同的血統(tǒng)？因為他的養(yǎng)父終究還是不能擺脫這個秘密給自己的心靈和精神上所帶來的影響？

    他翻書的右手啪地一聲整個手掌向下按在那一頁上，幾乎遮住了整張繪著阿斯嘉德眾神的樹狀圖。那只手微微地發(fā)著抖。

    “為什么，約露汀？”他終于又開口了，語氣冷靜得可怕。沒有人能注意到他聲線背后的那一絲細(xì)微的顫抖，就連他本人都不能。

    她看起來好像又是心痛，又是錯愕，明凈的黑眼珠里浮起一層迷茫的霧氣來，聲音也因而顯得有點飄忽。

    “你問我為什么……我只是覺得，這種事，你理應(yīng)知道……你有權(quán)利知道――”

    隨著那幾句破碎一般的短句出口，她卻好像逐漸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和思維一般，語氣漸漸平靜下來，就像這幾個月以來她所表現(xiàn)出的一樣，聲音輕柔清朗，帶著某種沉靜的力量。

    “你有權(quán)利知道這令你痛苦的來源，完全不是你的錯……你也有權(quán)利知道你所背負(fù)的秘密并不比誰更黑暗或罪惡。”她懇切地望著他，一瞬間他仿佛有種錯覺，好像面前的她整張臉上都放出一種令人眩目而難以直視的光芒來，他不得不瞇起了眼睛。

    “你假如受到懲罰，也必定是因為你做錯了事情，而不是因為你的身世，你的血統(tǒng)……”她的身體微微前傾，一瞬間好像想要伸出手來去碰觸他按在書上的那只手的手背，可是很快又竭力忍住，就活像她生怕這種魯莽的舉動會觸怒他一樣。

    最后，她用一種真誠的語氣和表情，這樣對他說道：

    “洛基，重要的并不是你來自于哪里，而是你想要往哪里去，你想要做什么，你想要變成一個怎么樣的人――”

    她的聲音在書店里的這個環(huán)繞著他們的小小幻境里落下；他久久地注視著她，沒有說話。

    “……騙子?！?/br>
    他慢慢地勾起一邊的唇角，輕聲呢喃道。

    “你知道嗎，約露汀?！?/br>
    他低聲耳語一般地輕輕說道。

    “你讓我看的這張圖上……這本書里，這阿斯嘉德的諸神……每個人都在說謊?！?/br>
    “他們所說的，都只是他們想要別人所相信的事情的樣子……并不是全部的真相?！?/br>
    “而現(xiàn)在你竟然想對我這個謊言之神說真話嗎，你還真是愚蠢得不得了啊?！?/br>
    他的語氣里漸漸帶上了一抹嗤笑似的情緒?？墒撬难垌苌?，像沉淀著枯枝落葉的深井，幽暗沉凝，深不見底。

    在她面前，在那嘆息一般的語聲里，他又化成了最初走進(jìn)這間書店時的那副模樣――化成了那個表情溫和無害，風(fēng)度優(yōu)雅斯文的俊美青年。

    “你知道嗎。”

    在他轉(zhuǎn)身離去之前，他又嘴角微微噙著一抹意義不明的笑意，這樣對她說道。

    “你就是個傻瓜。無可救藥的傻瓜?！?/br>
    給她下了這種最新的定義詞之后，他再也沒有看那本仍然攤開在桌上的厚書一眼，也沒有再等她的意思，轉(zhuǎn)身向著書店的大門走去。

    她微微一愣，隨即倉促地把那本書留在桌上――等一下自然會有服務(wù)周到的書店店員來將它放回書架上的――打算拔腿追上他的腳步。

    但是鬼使神差地，在她離去之前，她又回頭望了一眼那本書。

    一陣清風(fēng)鉆進(jìn)敞開的窗縫，輕輕吹動那本書的書頁。紙張嘩啦啦翻過去好幾頁。

    現(xiàn)在攤開的一頁上，畫著北歐神話里邪神洛基的畫像――那畫風(fēng)可真丑，完全把洛基畫成了一個頭戴羊角頭盔的小丑形象――還有一行行簡略的總結(jié)，大概是關(guān)于洛基的特點的吧。

    她的視力很好，這一眼看過去，最后落進(jìn)她眼睛里的，是這樣一段話：

    “盡管洛基自己本身具有相當(dāng)強大的力量，但是他從來不放棄尋找其它更多的力量源泉，這都是為了增加他所擁有的――或者說，可以控制的――能力。為了達(dá)成這樣的目標(biāo)，他擁有著非凡的忍耐力，可以為此說謊、做戲、虛偽地粉飾一切的事情；他所說所做的一切皆不可信，在他的重重謊言之下隱藏著他真正的、無人可知的目的。因此他不但被稱為惡作劇之神，還被稱為謊言之神?！?/br>
    她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垂下視線，輕輕搖了搖頭，笑了。

    在這里看到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這個，難道不是一種天意的暗示嗎？

    洛基?奧丁森從來都是阿斯嘉德第一的聰明人。

    不知道他剛剛從那句簡短的、揭示眾神之父掩藏最深的秘密的言語里，品出了什么別樣的味道。她注意到他看到那句話時，臉上的神情幾乎在短時間內(nèi)變幻了無數(shù)種不同的模樣，所代表的情緒之復(fù)雜，只怕就連他本人都沒有想到吧。

    但是，不管他都推斷出了什么，他的推斷又是否正確或者錯誤，那都不重要。

    剛才，她不是對他說過嗎，重要的并不是你來自于哪里，而是你想要往哪里去，你想要做什么，你想要變成一個怎么樣的人。

    ……這位書里所稱的謊言之神，剛才又曾經(jīng)對她說過什么呢？

    他說：約露汀，你就是個傻瓜。無藥可救的傻瓜。

    所以，傻瓜也有傻瓜會去做的事情。傻瓜也有傻瓜自己的目標(biāo)要去完成。

    那么，就讓她來做個阿斯嘉德第一的傻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