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發(fā)動那個魔法之前的最后一刻，我下定決心的時候，想到的是――”

    她特意停頓了一下。果然，看到那雙綠眼睛里如同冷玉一般泛起的微光也微微波動了一下下。

    ……哦，她覺得今晚她還是有可能贏得和高天尊打的那個賭的，是嗎？

    她慢慢放松了一點自己握住他手的那只手，然后把自己的那只手慢慢轉(zhuǎn)了個角度，好讓自己的五指強行一點一點侵入他的指縫間，最終與他的手指交纏起來。

    他好像稍微有點抗拒這樣的動作，他的手上仿佛用了點力氣，不想讓她就這么順利地與他十指交纏似的。

    不過她更努力，就活像是在跟他角力一樣扳著他的手指，自己的五指則叉開又彎曲，樣子活像是一把耬草叉一樣，強行突入了他的指縫間――這一系列的角力動作讓她的肩背和手臂過度用力而繃緊了；一時間，安靜的室內(nèi)只回蕩著她那種用力過度之后驟然沉重起來的呼吸聲，呼哧呼哧的聽上去像是個破舊的風(fēng)箱。

    “……我希望從今以后你能夠開心。”她說道，坦誠地直視著他的雙眼。

    “能夠威脅到你的，我將為你鏟除。這樣的話如果你能夠平安而愉快地一直生活下去，那就好了――”

    “當(dāng)然，如果這死亡能夠稍微撼動你一點點，讓你在今后的時光中偶爾會想起我，而且想起我的時候心中懷著的是好感――那就更完美了?！?/br>
    他好像有點吃驚似的，雙眼微微睜大了一點點，薄唇微微開啟，那雙漂亮的綠眼睛里流露出某種近乎于溫順而感傷的光芒來――那種眼神她再懷念不過了，那是當(dāng)年的阿斯嘉德小王子會有的眼神。是那種對自己心中認為的重要之人還會懷有期待之情、因此當(dāng)自己的預(yù)期并沒有落空的時候，精神上也受到震動的眼神。

    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想要不管不顧地撲上去親吻那雙綠眼睛。但是她竭力忍住了。

    因為她本能地察覺到，他今晚向她提及奧丁，一定是有什么更重要的意義的。他并不是那種拿著奧丁作為武器來戳她脆弱的小心肝的人，更何況用奧丁作為話題也戳不到她什么。

    可是她也明白，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奧丁是多么巨大――多么強大――的一道心理障礙。奧丁高聳在那里，像頂天立地的一尊神像，投影著他孩童時期最初的敬愛與孺慕；然后那尊神像毫不留情地擊碎了他的信任與期待，讓他瘋狂地想要證明自己，想要報復(fù)這位給了自己希望、又無情把自己打落塵埃的眾神之父，想要證明他一直以來都想錯了，自己比他能夠想像和期待的還要杰出得多――

    可是現(xiàn)在，奧丁死了。那尊折磨著他的內(nèi)心的神像消失了。也許到了這一刻，他才能夠慢慢體察出奧丁于他的真正含義。是父親、靠山、偶像、目標，還是強大的對手、高高在上的王者、或不可擊敗的敵人，抑或是一些別的什么，都未可知；當(dāng)承擔(dān)這一切好與不好的情感的對象驟然消失之后，他或許才能夠真正走出奧丁給他帶來的陰影，正視奧丁賜予他的那些美好之處，跨越那長久以來名為“奧丁?眾神之父”的心魔，變成更成熟而強大的一個人。

    她耐心地握緊他的手，等待著他的反應(yīng)。

    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氣。

    “……你就是個傻瓜，米瑟緹麗絲。”他聲音沙啞地說道。

    她彎起眼眉，笑了。

    “如果一直到死，都不肯死心的話……看起來確實是個傻瓜呢?！彼獾?。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轉(zhuǎn)開了臉，重新望著他的正前方，突兀地說道：“最后，奧丁對我……和托爾說，‘我愛你們，我的兒子們’?！?/br>
    她頓了一下，然后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應(yīng)道：“嗯?！?/br>
    從她的角度上來看，他的側(cè)顏線條微微繃緊了。在說出“我愛你們，我的兒子們”這句話之后，他的薄唇蠕動了兩下，抿得更緊了，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因為悲傷而微微扁著嘴一樣；她覺得自己假如再不有所行動的話，也許下一秒鐘他的臉頰都要鼓起來了――活像是因為忍受著悲傷而不知道要不要哭泣的孩童。

    她順從著自己那種也許是有害的沖動，忽然一用力舉起他那只被她握緊的右手，在他那蒼白的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后還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安撫似的溫柔撫摩著他那被吻過的手背――就活像是她用自己的雙手把他的右手合握了起來一樣。

    他好像完全沒想到她會來上這么一招似的，乍然抖了一下，幾乎是立刻就咧開嘴露出八顆牙齒，露出一個虛偽至極的假笑來，仿佛那么做就可以掩飾他內(nèi)心真正的感受似的。

    “哦，別一副多愁善感，感情用事的模樣了，約露汀?！彼χf道。

    “奧丁能那么說，是挺讓人覺得驚訝的吧？他還讓我們記住那個奇怪的地方，說那里就是‘家’……”他說到這里，停下來干巴巴地笑了兩聲，然后繼續(xù)說道：“讓人忍不住想，現(xiàn)在這么說是不是有點晚――”

    “不，不晚?！彼龘u了搖頭，低聲答道。

    “他看到了你，他承認了你，甚至最后，他早就解開了你對他下的魔咒束縛，卻沒有回到阿斯嘉德去拆穿你的偽裝，也沒有急著去找托爾回來取代你……”

    她看到，隨著她的說話，他臉上那個虛偽的笑容慢慢僵硬了，然后逐漸化為無形。

    “到了最后，他走的時候，不是以‘眾神之父’或‘阿斯嘉德之王’的身份，而是以‘托爾和洛基的父親’――”

    “他最后說的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他沒有說什么九大國度的要務(wù)，也沒有一再拼命強調(diào)海拉或諸神黃昏是多么可怕、你們必須戰(zhàn)勝這一切才行；他只是提到了‘家’?！?/br>
    陰謀論者或許還會懷疑奧丁臨死前為了讓托爾和洛基團結(jié)在一起對抗海拉，而刻意以溫情籠絡(luò)了洛基；但她現(xiàn)在卻寧愿把事情想得更美好一些。

    他是眾神之父，自有身為神王和眾神之父的高傲和格調(diào)。她寧愿相信，即使海拉是難以戰(zhàn)勝的敵人，他也用不著委屈自己去違心地討好一個霜巨人來替自己的愛子托爾鋪平道路。

    他那么說，是因為到了最后的最后，他終于承認洛基也姓奧丁森了，是嗎。

    她這么想著，也就這么說了。

    “因為你姓奧丁森。奧丁也好、托爾也好，整個阿斯嘉德，或上下九界……沒有一個人不這么想?！彼f。

    然后，她又利用他們十指交纏的優(yōu)勢，捏了捏他的手指。

    “洛基?奧丁森――”她在念出那個姓氏的時候，加重了一點語氣。

    “我在你留下的詩集里讀到過，”她說。

    “‘一位父親永遠不至于被羞辱，因為他會在他的孩子們身上顯出他的光榮’――大概是這樣的意思?！?/br>
    洛基：“……”

    有那么一瞬間他很想感嘆一下她那貧瘠的小腦袋里居然真的裝下了這么多說不定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其中深意的詩篇。然而他同時又很清楚，這完全是因為他在仙宮中自己的房間里留下了一大堆詩集的緣故。

    她是那種會做徒勞之事的傻瓜。會在誤以為他墜下彩虹橋、無法生還之后，還徒勞地去拼命學(xué)習(xí)那些他留下的詩集，以為這樣就可以更加靠近一點他的內(nèi)心。

    而且現(xiàn)在，她還那么不知趣地，就那么直直地盯著他的臉，一直看到他綠眼眸的深處去。

    她的視線因為太過率直而灼人，而讓他油然產(chǎn)生了一種惱怒之感，仿佛在那雙黑眼睛的注視之下，他內(nèi)心所起的一切變化――因為奧丁的過世、因為奧丁在過世之前說的那幾句承認他的話所產(chǎn)生的微妙變化與微妙軟化――都無所遁形了。而他是不太想承認這一點的。

    被一個愚蠢的妞兒看透總不是那么有趣的事，他想。

    所以，他簡單地選擇了他最習(xí)慣的方式來回應(yīng)――不，回擊。

    他慢慢地勾起唇角，冷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