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焚心以火(1)
“說要是沒救活就隨便扔樹林子里喂野狗,還好你活著,你能自己回你家否?”唐砂剝了一顆花生丟進嘴巴。 那姑娘好像不相信這是他師兄說出來的話。 她沒再問,又自顧躺下,她有些累。在睡過去之前,她輕聲道了句:“有勞了?!?/br> 唐砂依舊吃著自己的花生,悶了一口溫酒。 嘖嘖,好酒。 她這意思,不就是讓她和元芳帶她回去嗎?唐砂也不意外,意料之中的事。 要是她身無分文,又身負重傷,還可能會被追殺,那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第三天一大早,唐砂和元芳就收拾好了東西。 那姑娘傷在心口,只要不幅度太大,走路還是沒問題的。 從醫(yī)館買了些藥,為了那姑娘方便,唐砂特意租了一輛馬車。 然后緩緩駛離了陽城。 既然葉懸淵的隊伍是跟不上了,唐砂只得改變了路線。她不能照著葉懸淵他們跋山深水的走。 一來人少不安全,二來多了個拖油瓶。 所以,唐砂在地經(jīng)上找了一條比較順暢,又較進的路,城鎮(zhèn)官道較多,方便歇腳。 這條路的終點是蜀州益城。 而他們的下一站,是一個叫西鎮(zhèn)的地方。也是一個繁榮的小鎮(zhèn)。 西鎮(zhèn)再過去,就很長一段沒了較大的站點。到時候只能看有沒有農(nóng)戶或者將就在野外過。 為此唐砂又提前買了兩張大棉被塞在馬車里備用。 元芳會駕馬車,就節(jié)約了一筆錢,沒請車夫。當然為了不讓元芳凍著,唐砂直接拿了一張棉被搭在元芳身上。 那姑娘好像不太愛說話,或許是因為和唐砂他們找不到共同話題罷。 唐砂也沒問什么,?知道得太多萬一被滅口了怎么辦?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就是想知道,真香…… 這姑娘目測二十出頭,屬于甜美型。 “墨傳香?!?/br> 恩,這位墨姑娘就不能多說點啥嗎?沒事,反正唐砂也不覺得尷尬。 “好名字。”唐砂贊美了句。 墨傳香微微笑了笑,因為傷口的原因,臉色有點發(fā)白。 唐砂也沒再繼續(xù)問。 天氣陰涼,有風,簾子被掀得跳起了舞。 唐砂百無聊奈,干脆撩起了簾子,同外面的元芳說起話來。 “芳兒,你想好你的號沒?” 元芳聽唐砂同他講話,立刻回道:“想……想好了?!?/br> “和我說說。”唐砂一聽來勁了。 “叫去苦” “去苦,去苦,恩,有點像法號。”唐砂把這兩字含在口中咀嚼了一下。 “那公子的江湖名號為何?”元芳希望她用回甘二字。他可以替公子……嘗下所有苦處。 “就回甘就好。”唐砂毫不猶豫道。 “芳兒,想聽故事嗎?”唐砂后悔沒帶幾本鄭南的小說。 只可惜,他們書局的書在別處也買不到。 “想?!痹键c點頭,公子說的,他都愛聽。 唐砂坐直了身子,把手放進袖子里。清了清嗓子,開口講道:“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和幾個年輕和尚?!?/br> 唐砂停了一下,眼神變得有些幽遠,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什么,然后繼續(xù)道:“有一天,年輕和尚下山,發(fā)現(xiàn)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暈倒在山腳的石碑旁。 出家人慈悲為懷,年輕和尚把這個小姑娘抱了回去。 小姑娘從小無父無母,合著一群小孤兒。小姑娘因為小時候瘦小,倍受欺凌。 但她天生性格凌厲,經(jīng)常和欺負她的人打得頭破血流。 到了七歲那年,有個男人認了這個姑娘做女兒。把小姑娘帶回了家,給小姑娘吃最好吃的食物,穿最漂亮的衣服,不允許別人欺負她,教她讀書寫字。” “小姑娘很幸運?!币慌缘哪珎飨阃蝗徽f話了。 唐砂看了她一眼,道:“是呀,小姑娘也以為馬上就要過上剛才我說的那種生活了??墒牵F(xiàn)實卻打醒了小姑娘的美夢。 那個男人無妻無后,他貧窮、自私、暴力、邋遢、懶惰……一切不好的詞都可以用來形容他。 再后來小姑娘離開了。她真的很幸運,因為她遇到了這群和尚。 老和尚收留了她,年輕和尚對這個小女孩寬容,寵溺。小女孩學著師兄的樣子,剃了頭發(fā),留了戒疤?!?/br> 聽到這里,元芳和墨傳香都有些驚詫。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連出家的尼姑大多都不會剃光。 唐砂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頭頂,嘴角含笑。 “老和尚把小姑娘送去了學堂,小姑娘就這樣變得越來越快樂,快樂到忘記了過去的一切痛苦。 小姑娘長大了,老和尚叫她離開,去紅塵尋找屬于自己的價值。 小姑娘離開了這座生活了六年的山。在此后的六七年里,小姑娘回去得越來越少。從最開始的每天,到后來七天一次,再到后來一個月一次,半年一次。 最后,小姑娘一年沒回山上了?!?/br> “這小姑娘真實薄情?!蹦珎飨阏Z氣有些冷,不知是在說這個小姑娘,還是在說別的什么人。 唐砂也是笑道說:“是呀,真是薄情。小姑娘因為害怕面對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的老和尚,害怕有一天老和尚就那么倒在她面前。 她很自私,為了逃避這一切,她忘了老和尚和年輕和尚對她的那份思念。 但好在,小姑娘得了報應,她在二十七歲那年,就永遠的離開了那個世界。在離開時,她心中全都是遺憾與愧疚?!?/br> 唐砂自己都聽出了語氣中的苦澀。 原來她過往二十多年的生活,可以用這么一個小故事就講完了。那二十多年,她究竟活過了些什么? “只怕那群和尚,比這姑娘更加遺憾與愧疚吧。”墨傳香感嘆道。 唐砂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解。 “因為他們用了十幾年,也沒能渡得一個人的今生?!?/br> 唐砂愣愣的聽著這句話,沉默良久。 臉上從迷茫,到沉重,再到釋然。 “我相信他們這一世的功德,會渡得她從頭再來的勇氣?!碧粕靶Φ?。 墨傳香也笑了笑,死都死了何談從頭再來?若是真的能從頭再來,那她希望……師父從來沒遇見過洛清塵。 “我也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 在墨傳香沒看到的角落,唐砂勾了勾嘴角,目的達到了。 …… 七月,輪轉(zhuǎn)山。 “殺呀!” “魔教之人,人人得而誅之!” “殺光他們!” 這是二十年前的一場江湖盛事。 以山河人間為首的正派宗門一夜之間,滅了魔教幾萬余人。 魔教之徒驚慌失措,四處逃竄??山稍缫巡己锰炝_地網(wǎng),昔日寧靜的輪轉(zhuǎn)山如今哀鴻遍野。 “塵兒,別害怕,哥哥保護你?!?/br> 兩個小孩躲在一堆枯草之中,大的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小的是個四五歲的女娃。 洛清塵在哥哥的懷抱中瑟瑟發(fā)抖,滿臉驚恐,淚水鼻涕流滿了整張臉,可就是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洛清塵從草堆的縫隙里看著外面那些狂飛亂舞的刀,和四處飛濺的鮮血……這些人,是她見過最殘忍的兇獸。 這場大戰(zhàn)持續(xù)了三天三夜,洛清塵一直在草堆里躲著,直到輪轉(zhuǎn)山?jīng)]了一個人,她才敢出去。 后來,她記憶中的輪轉(zhuǎn)山,是一片血紅。 …… 山河人間。 此時山河人間的練武場上,圍滿了來自江湖各個門派的英雄好漢。 他們義憤填膺,喊著誅邪滅惡的口號。 烈陽下,習武場的中間,綁著一群人。這群人嘴唇干裂,汗流滿面。 水泡布滿了女人裸露的肌膚,她頭聳拉著,被綁在鐵樁上的雙手無力下垂,不止是死是活。 不過,在場沒有一個人對她露出同情的目光,她是魔教教主洛楓之妻,她罪該萬死! 魔教之人,被綁在習武場七天七夜。每日有幾口水,幾碗飯續(xù)著命。 路過的人都可以對他們?nèi)我饬枧啊?/br> 有一天,那幾座鐵架不見了,以后也沒再見到過。 九年后。 “師父!師兄!等等我呀?!?/br> 十二歲的小姑娘個子在同齡人里不算高,所以她腿短。 前面走著的兩個是她的師兄和師父,師兄十八歲了,師父二十八歲,要是她八歲就好了。 在她心里,師父和師兄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比爹爹還好看,討厭的爹爹不要她,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把她送上了山河人間。 她師父是山河人間新一代的掌門人,師兄是首席弟子,她是首席弟子的師妹,她叫墨傳香。師父是無樂,師兄叫陳旋,字玉衡。 無樂停下步伐,回過頭來,看著后面輪著步子追趕他們的墨傳香道:“小香,走慢點,別摔了跟頭?!?/br> 師父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墨傳香追上了他們,無樂伸出了干凈修長,骨節(jié)分明手。 墨傳香把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在她的印象中,師父的手,永遠都是干燥而又溫熱。 他們?nèi)藚⒓恿宋淞置酥鞯奈迨髩?,此時正在回宗門的路上。 大典上發(fā)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有三個少年突然出現(xiàn),把著壽辰鬧得不可開交。 三個少年兩男一女,一少年紅衣加身,性子狷狂,鋒芒畢露。一少年玄衣暗沉,鬼面掩容。還有一少女,嬌縱之至。 這三人就是最近這幾年不止何處冒出來的少年高手。 盟主的壽辰就這樣不了了之,甚至成了江湖人的飯后笑料。 …… 遇見她的時候,她正在和一群野狗奪食,全身是血。 師兄把她給救了,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她叫無心。問她幾歲了,她說十四。 墨傳香看著這個比她還大上兩歲的孩子,竟比她還要瘦弱,心中不免對她對了幾分同情。 師父把無心帶回了山河人間,給她最好看的衣服,最美味的食物,不允許別人欺負她,教她習文練武。 在墨傳香眼中,無心真的很幸運。 墨傳香時不時都覺得很不是滋味。自從無心來了以后,師父和師兄不再是她一個人的了。 無心天賦異稟,無論是文還是武都一日千里,進步神速,就是不太愛說話。 墨傳香當初的同情慢慢的對了一絲羨慕與嫉妒。 師父把無心收為了自己的第三個弟子,明明墨傳香比無心更早入門,就是因為她年紀小,無心非要做她師姐。 師父居然還同意了。 無樂每日手把手教無心練武,手把手教無心寫字。以前無樂手里牽的是,現(xiàn)在變成了無心。 以前師兄講故事的對象是墨傳香,現(xiàn)在也變成了無心。 墨傳香覺得自己,失寵了。 無心生病發(fā)燒,師父每日在床前陪伴。 她生病發(fā)燒,得到的就只有幾副藥。 在有次殺魔教余孽時,師父為了保護無心受了傷,傷得很重,昏迷了三天。 他們就這樣過了很多年,魔教不僅沒有消滅,反而有了復蘇的痕跡。 有一天無心問無樂:“師父,是不是魔教之人都該死?” “為師也不知道,或許吧,江湖人都說魔教修邪魔歪道,濫殺無辜,殘忍血腥?!?/br> 那天無心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一整天,師兄和師父也為她憂心了一整天。 第二天,無心又好像好了,墨傳香也不明白。 師兄依然每天晚上坐在山河人間的習武場,給無心講故事,墨傳香就在旁邊跟著聽。 這次師兄講起了十幾年前,他才十歲左右,那次圍剿魔教,他也去了,他也殺了人。 他那時崇拜那些江湖俠士,可以除魔衛(wèi)道。于是他混進了滅殺魔教的隊伍。 可現(xiàn)實比他相信的要兇殘,他害怕的躲在了一個草堆后面,心里又是羞恥,又是不甘。 可上天好像眷顧了他,他聽到草堆有動靜,猜測這里面躲了魔教漏網(wǎng)之魚。 于是從地上撿了一把刀,刺入了草堆。 他說,他還記得那種刀刺入rou體的感覺,他記得還散著熱氣的血,順著刀鋒,染紅了他的手。 他說他做了一個月的噩夢。 后來尸體發(fā)臭被找了出來,他殺的那個人,是魔教教主之子。 于是他借著這個機會,入了山河人間,再后來就成了無樂的大弟子。 他還說,人一旦犯了殺孽,就已經(jīng)不再是所謂的正道了。他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好人。 這個墨蘭香心中正直仁慈的師兄,說自己不是好人。 那晚無心沒有說話,就這樣聽著師兄講述。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已經(jīng)是墨傳香遇見無心的第十一個年頭了。 師父越來越溫文爾雅,師兄越來越出塵絕世。無心越來越明艷動人。 墨傳香越來越明白為什么師兄和師父會如此寵愛無心了。 無心心里有一顆獸性的尖牙,師父師兄在用溫柔,磨平這顆尖牙。 有一天,無心突然不見了。 當她在此踏上山河人間的時候,腳下踩著的是往日同門的鮮血。 他們這才知道,無心……原來叫洛清塵。 那顆牙最終還是沒被磨平,反而刺破了身體,指向了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