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九章
話雖這么說,但見到蘇小昭走入學(xué)館后,影六還是不敢放松警惕,暗里注意著那看起來一臉鬼鬼祟祟的男子。 學(xué)館內(nèi),蘇小昭已經(jīng)落座,旁邊是兩個一大一小的沙漏,待敲過三聲云板后,她便將較大的沙漏翻了過來,沙礫淅淅落下,示意開始上課了。 看著座下有些忐忑的各張面孔,蘇小昭用指節(jié)敲了敲幾案,不疾不徐道:“唔,前日我給你們留的功課……” 一眾學(xué)童倏地將目光低下,目不斜視地盯著眼前的筆墨:夫子太可怕了,除了背誦的功課外,還要他們計算一串繁雜的數(shù),這過程半分走神不得,居然連他們難得的一日假期都不放過。 蘇小昭眼神一掃:“我說的題目,從一依次加到一百,有求解出結(jié)果的,呈上來?” 遠遠隔著籬笆和學(xué)館的窗,在認真觀望的謝筠,聞言眉皺起,心下不屑:這種無聊耗時的題目,他用籌算計算下來,恐怕也要半日功夫,何況是這些初入學(xué)的稚子。這不是存心為難嗎? 二十多個學(xué)童里,有約莫七八個上前,而答案計算對的只有三個,蘇小昭頓了頓,問:“張虎子,孫于延,穆飛,你們?nèi)齻€算出答案用了多久?” 三人臉有得色,紛紛答道,“回夫子,我算了一個時辰三刻?!薄拔乙彩遣畈欢唷!薄胺蜃?,我用了一個時辰一刻。” 那邊謝筠往籬笆前湊了湊,臉上是滿滿的不信:這么快?怎么可能呢? 然而,學(xué)童們卻看見夫子的眉頭一蹙,似是不滿意,隨后松開,勉強點了點頭:“不錯,你們幾個用功刻苦,相比之下值得夸贊……倒是其他人,我是讓你們勞逸結(jié)合,不是讓你們玩物喪志。” 一眾忙著玩“殺珠子”耽誤功課的人都悻悻低頭,但聽蘇小昭說到“老規(guī)矩,這是給你們?nèi)说莫勝p,謹記再接再礪”時,都紛紛忍不住張望過來―― “你們無須上前。”蘇小昭拿出了三只竹蜻蜓,在學(xué)童們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中,算好角度,雙手輕輕一挫。竹蜻蜓自她手中飛起,在一眾孩童的低呼里,準(zhǔn)確落在那三人跟前。 孩子們頓時覺得屁股癢癢的坐不住了:那個東西看起來十分好玩的樣子,而且,蘇夫子每次的獎賞,都意味著與接下來的授課內(nèi)容相關(guān),這一回好像很有趣? 眼見底下一片蠢蠢欲試的躁動,蘇小昭忽地面色一板,敲了一下云板。在眾學(xué)童驚愣的目光中,她聲音沉重而滯冷:“可是,夫子我對你們很失望。真的,你們是我?guī)н^最差的一屆……” 這句話一出,就連不遠處柳樹旁一直警惕的影六,都忍不住嫌棄地擠起眉眼――聽聽這什么話,小瘋子分明就是只帶過他們吧? 可憐一干沒領(lǐng)教過蘇氏騙局的學(xué)童們,頓時聽得臉上赧然通紅,羞愧不已。 蘇騙子臉色沉沉,痛心疾首:“其實這一道題,要算出答案根本不需半盞茶的功夫。而你們,是在用戰(zhàn)略上的勤奮,來掩飾你們戰(zhàn)術(shù)上的懶惰?!?/br> 半盞茶時間?不說底下那一幫孩童,就連門外的謝筠都不信地挑起眉,聽到她開始講解起來,他連忙凝起目力耳力,將臉都貼在了籬笆前―― “你們看,要算出這一百個數(shù)之和,只要將它們首尾相加,兩兩配對……”蘇小昭舉著算盤,一邊講解著,一邊噼里啪啦地撥動算盤,不一會兒就停了下來,最后,她指著算盤上的答案,“而這樣的題目,你們卻告訴我,算了將近兩個時辰?” 她失望對上底下一片驚訝的目光:“難道你們以為,夫子我會留下如此繁重的功課,刻意刁難你們嗎?嗯?” 不是以為,根本就是這樣的吧?! 影六被憋得不輕,出門時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分明還歷歷在目……如今光天化日之下,顛倒黑白虛偽至極,小瘋子果然非人哉! ?。≡瓉硎撬麄冏约河掴g,居然錯怪了夫子的良苦用心! 這是此刻學(xué)館內(nèi)所有學(xué)童的心聲,稚嫩的臉上也愈加羞愧。 蘇小昭放下算盤,在學(xué)館的一片安靜中,語重心長道:“荀子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投機取巧并非可恥之事,學(xué)海無涯,而人力卻有限,切記不可一味蠻進……夫子只希望,你們能記住今日這一番教誨?!?/br> “我們生于這世上,不過是天地蜉蝣,滄海一粟,就算我們窮極目力,又能看得有多遠?就算耗盡余生,又能對這俯仰天地了解多少?”蘇小昭重重嘆息一聲,眼里是令人生敬的睿智目光,“因此我們才更應(yīng)該尋求捷徑,方能在短暫的生命里,到達常人所罕至之處?!?/br> “所以,今日在座的所有人都要留堂,可有異議?”蘇姑娘眸光深深,最終說道。 影六無聊地叼了一根草在嘴里:看看,這才是小瘋子的真正意圖!明明心思陰暗行事無恥,卻偏偏滿口大義故作高深……人生真是寂寞如雪,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能像他一樣,看清這小瘋子的真面目嗎? 當(dāng)然,他果斷忘了當(dāng)初自己也深陷蘇氏騙局的蠢樣子。 …… 看不到那群聽到“留堂”后,神色既恐懼又期待的學(xué)童們,扒著籬笆的謝筠,怔在了原地,久久沒回過神―― 如果說一開始見到那蘇度娘之時,他便先入為主地懷有偏見,在聽到她的提問時,心里更是居高臨下的不屑。那么,在她說出了另辟蹊徑的算法后,他雖然心里不舒坦,還是勉強承認了,此女確實有幾分本事。 可是,他卻沒料想到,她居然還能從一道算術(shù)題中,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一路引申到了生死與求學(xué)的玄遠之理,洞察而精妙,將那些微妙難言的哲理淺顯道來,聽得他深感觸動,繼而心悅誠服…… 謝筠一時心下既愧然又欽佩,枉他自以為敏而好學(xué),但聽她這一席話后,才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豈不就是她口中的懶惰之人? 過往十多年來,他宵衣旰食手不釋卷,但其實都不過是在享受現(xiàn)成,嚼那些前人所嚼爛的東西,又何曾想過,不囿于自己的所學(xué)所見,去抵達前人不曾抵達的險遠之地? 謝筠一時陷入沉思中,直到再次聽到云板擊響,他才猛地回神,見到座上那女子,將另一個較小的沙漏倒置,朗聲說:“課間休息,一刻鐘。” 學(xué)童們頓時紛紛離座,拿著到手的竹蜻蜓,小跑著到后院里玩鬧去了。而蘇小昭也擱下書卷,慢悠悠起身要走…… 顧不得再藏身觀察,謝筠連忙從籬笆后走出,快步趕至:“姑娘請留步――” 蘇小昭聞聲停住腳步,回身望去:那個鬼鬼祟祟偷看了她半天的男人? “你是什么人?”她歪頭問。 謝筠匆忙走近,用袖口擦拭去額頭的薄汗,作揖道:“姑娘,在下謝筠,是雍家大公子府上門客。” 蘇小昭微一挑眉,說:“哦?不知謝先生找我何事?” “實不相瞞,我家公子昨日在鎮(zhèn)上偶聞姑娘才名,對姑娘的才學(xué)欽慕非常,故而今日讓謝某前來……這是請?zhí)环?,公子明日將在清雁客棧設(shè)宴,望姑娘賞光蒞臨,公子當(dāng)掃席以待?!敝x筠說。 蘇小昭向不遠處的影六一瞥,示意他無事,然后才緩緩說:“承蒙雍公子高看了,不過小女一介布衣,不敢高攀,赴宴之事還是免了吧?!?/br> 她回絕得直接了當(dāng),謝筠抬頭望著她清冷的面色,訝然問:“姑娘可是對我家公子有不滿?” “談不上。”蘇小昭擺了擺手,側(cè)過身,凜聲說:“只是我來到此地后,是蘇家三小姐給我了容身之所。據(jù)我聽聞,前幾日派人在山莊縱火意圖傷人的,正是雍家,請恕我不能與之同席?!?/br> 謝筠一下子漲紅了臉:“胡說!我家公子豈會是行此小人之徑的人?刺殺的事,分明是公子被栽贓陷害,背后另有他人?!?/br> “果真如此?”蘇小昭將信將疑道,“可我聽蘇家三小姐說……” “姑娘,請聽我一言。”謝筠憤憤說,“那位蘇家小姐雖有恩于你,但她得了瘋癥也是眾所周知的,姑娘與其偏信偏聽,不如與我家公子一見,便可知公子為人如何?!?/br> 沉吟片刻,蘇小昭嘆氣道:“既然謝先生如此篤定,倒顯得我一葉障目,有先入之見了,請先生見諒?!?/br> 聞言,謝筠也緩下面色,只是心底不由暗罵那蘇家三小姐,不僅是瘋,還愚蠢十足,鎮(zhèn)上的人被那晉斐白混淆視聽,不辨是非就算了,那蘇小姐都被當(dāng)槍使了,居然還拎不清,非認定是公子派人刺殺,盡給他們添麻煩…… 只是,原先他們還隱約有幾分猜疑,那蘇小姐是否有刻意從中推波助瀾,但如今聽這蘇度娘一說,看來確實是他們多想了,那蘇小姐不過是因為愚鈍,才如此作為罷了。 正想著,謝筠又聽到面前的女子說:“不過,縱然沒有此事,恐怕小女還是不能如先生所愿,為雍公子謀事,先生還是請回罷?!?/br> “且慢?!敝x筠叫住轉(zhuǎn)身要走的蘇小昭,滿臉不解,“既然并無齟齬,姑娘為何不愿見公子?” “唉……”一聲悠長的嘆息從少女口中發(fā)出。 “不知,謝先生可曾聽說過一句話……” 初春的陽光色調(diào)恬淡,落在少女纖瘦而挺直的背影上,如秀山迤邐,恰好一陣風(fēng)吹過,將她寬寬的衣袖和下擺拂起,如灰色的蝶翼般獵飛。 她半側(cè)過臉,光影勾勒出清美的輪廓線條,映得她的瞳眸,和翕動的唇瓣格外鮮明: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br> …… 女子的背影遠去,身后,是呆在原地的謝筠。 以及―― 在樹后噗嗤一聲笑出的影六。 原來小瘋子挪動了半天,就是為了最后擺好角度賣臉賣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