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五章
“影二, 你怎么來了?” 聽到影一的話, 玄青色衣袍的男子抬手,摘下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稍顯蒼白的面容。上面有一道三寸長的疤痕,從他的臉頰猙獰貫至額際,煞是冷厲。 本來清秀俊郎的青年, 轉(zhuǎn)眼變了一個模樣。 男子細長眸子泛出森冷,意味不明地說:“你當然不希望我來?!?/br> 他伸手一指蘇小昭:“為什么不回影衛(wèi)部的信?你就任由這個不知來歷的孤魂野鬼,強占了小姐的身體, 不管不問了嗎?” 影一眉頭輕蹙,語氣卻沉穩(wěn)依舊, 回:“她不是強占, 此事只是偶然。” “哼,你當真信她的話?” “所以你就來試探她?”影一問。 “我傳信讓你帶她回影衛(wèi)部, 你不愿去,我只好親自來了。” “影二!”影一冷然出聲。 不同于他跟在小姐身邊,影二在影衛(wèi)部中,負責(zé)制作能以假亂真的面具, 供影衛(wèi)行事。 除此之外, 他的職責(zé)還有用嚴刑拷問敵人。 他要他將人帶去影衛(wèi)部, 目的一目了然。 “你是小姐的第一影衛(wèi), 不是她的,難道要護她不成?”影二冷哼道。 他抬起眼,瞥向一旁不知為什么走來走去的蘇小昭:“而且, 依我看來,她也不見得,是真的不貪戀小姐的身體?!?/br> 男子天生森寒的低沉嗓音,在夜里聽來只覺滲人。 至于蘇小昭…… 她對兩人嘰嘰歪歪的話才不感興趣。 從聽到影一叫破他的身份后,她便了無興致地扭頭,走開,這時正若無其事地來回踱著步——努力將之前挖坑藏銀的位置,踩得不著痕跡。 此刻聽得他暗諷的話,蘇姑娘頭一扭,叉著茶壺手,捏著公鴨嗓就開口道: “喔!我對你的感情一直沒有變,只要你還是小昭,只要你還是當年我在墻下接住的女孩……” “喔!告訴我,你還是我原來的小昭嗎……” 重復(fù)完他之前的話,“蘇小茶壺”臉容皺起,“呃”一聲,受不了地吐了吐小舌頭。 “這就是你的試探?” 在男子微凝的注視,與影一似笑非笑看來的目光里,她眼神嫌棄又帶一點小驕傲:“你該不會是想看到,我對你們的往事感動涕零,受到了內(nèi)心深處的愧疚與罪惡感的鞭策,忍不住向你坦白一切。然后,在你的震驚難過之下,淌著淚水懇求你原諒我,并安慰你真正的小姐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得了吧,這位影衛(wèi)大叔,這么尷尬的對話,要我配合不辛苦的?。俊彼毫税合掳?,別開頭。 男子森厲的臉色徹底僵滯。 不知是為她的數(shù)落,還是為她的稱謂。 “……”影一移開視線,若有若無的笑意蔓延在眼角處。 空氣里一霎的安靜。 蘇小昭聳了聳肩,誰讓他一副暗沉沉的、久不見天日的后娘臉,還有下巴隱隱的青茬,看起來森冷又顯老。 “哼,不管你懷有什么心思,反正到刑房一問便知?!鄙夙?,影二生硬說道。 “就是嘛,術(shù)業(yè)有專攻,你能明白這一點我就很欣慰了?!碧K小昭樂得扭頭瞟他。 只要別再當她瞎,在她跟前硬邦邦地背話本子。 “小姐……”影一無奈地抬眼,望向完全不著調(diào)的少女,影二是說要嚴刑拷問她,她怎么還像勝利的孔雀一樣樂起來了? 他搖了搖頭,又看向臉色陰霾的影二,淡淡說:“影二,你先回去吧。至于小姐的事,我自有分寸?!?/br> 看來他是不讓他帶人回影衛(wèi)部了。 影二目光沉凝,半晌背過身,說:“你還記得誰是主子就好?!?/br> 頓了頓,他又說:“還有,影三已經(jīng)打探到消息,據(jù)稱北番二王子耶律丹真的身邊,出現(xiàn)了一名通曉神怪之事、甚至能傳達死者意志的異士,我已經(jīng)派影五去查了?!?/br> “耶律丹真?”影一低聲說。 之前在北境一戰(zhàn)中,被晉斐白領(lǐng)兵擊敗的將領(lǐng)? “沒錯,到時她無論怎樣,都要離開?!闭f完,影二抬腳要走。 “等等?!庇耙煌蝗怀雎?。 “嗯?”影二轉(zhuǎn)身。 影一靜默了一瞬,然后在蘇小昭無比期待的擠弄表情里,探手如疾風(fēng),倏然掠向他袖里:“無事,借你面具一用?!?/br> 沒等影二反應(yīng)過來,袖中便一空,剛放進去的人·皮面具已經(jīng)被搶劫了,眨眼間,就到了笑顏粲然的少女的手里。 “你!”影二咬牙說了聲。 這種巧奪天工、足可以假亂真的人·皮面具,制作起來極不易,每一張都耗費他大半年的心血,而玄非子過世后,當今世上更是只得他擁有這門手藝,還真當他制作的面具是大白菜? “呀,謝過影衛(wèi)大叔,等下次我去探望影衛(wèi)部就還你!” 不顧影二難看的面色,蘇小昭熟練地把面具往懷里一揣,飛也似的開溜了。 ※※ 難得的書院休沐日,秦覓卻憋了一肚子的氣。 都怪蘇家那瘋丫頭多事,自作主張將那蘇吹雪的曲子,給他一股腦講完了,害得他泄氣無比不說,這下子連找他同桌崔鐵花外出的理由都沒有了。 其實,秦家也不是非拉攏那人不可,只是兩人關(guān)系若能近些,總歸是他爹喜聞樂見的事。 秦覓正值心煩,此時書僮卻進門稟報道:“公子,崔家大公子來了,正在前院亭子候著公子。” 秦覓頓時精神一醒,舉步生風(fēng)地走出門。 “我說鐵花,什么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 秦覓咧笑地走近亭子。 石桌前的青衣男子擱下茶杯,聲音溫淡:“你上次不是說,要去茶樓聽曲嗎?” “是這么說沒錯,難道你也打算去了?” 秦覓大步邁入亭中,坐下就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嗯。”男子應(yīng)聲。 手一抖,茶水險些濺出茶杯,秦覓忙放下茶壺,驚異地端詳著眼前的男子:“鐵花,你是說真的嗎?” “怎么,你不想去了?”男子掀眼問。 “去去去!當然去!”秦覓當即站起身,“我就是好奇,你怎么突然就改變主意了?!?/br> 之前不是任他磨破嘴皮子都沒用嗎? 況且,他這同桌也不是什么風(fēng)花雪月的人,少有踏足歌舞之地。 青衣男子淡淡一笑,點頭道:“昨晚偶然看了一場戲,便有了興致,想到或許多看些有趣的戲,也并非壞事?!?/br> “看什么戲?那茶樓里的歌姬是唱曲,又不是唱戲的?!鼻匾捲尞惖?。 “差不多吧?!蹦凶悠降f。 秦覓心道這差得遠了,也不知道這同桌是什么心思,不過難得他肯與自己出門,秦覓自然是樂意至極,說:“行,我這就讓人備車。” ※※ “吹雪姑娘,吹雪姑娘——” 蘇小昭抱著琵琶,正要進入閣子,就見茶樓老板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急聲道:“吹雪姑娘,你先跟我來吧,里頭的客人待會我再去賠罪?!?/br> “趙老板,發(fā)生什么事了?”她問。 “趕不及了,邊走邊說吧?!辈铇抢习寮泵︻I(lǐng)她上樓,說:“方才崔家大公子來到茶樓,在冊子里點了你去奏樂?!?/br> “崔家公子?” 茶樓老板只以為她不知道,解釋說:“可不是,就是四大氏族之首的崔家,你可千萬怠慢不得?!?/br> 蘇小昭眨了眨眼,點頭:“吹雪知道了?!?/br> …… 來到閣子時,護衛(wèi)打扮的影一仍是守在門外,沒有跟進去。 蘇小昭舉步走入,聽到幾人的交談聲,便抬眸一瞥—— 為了避嫌,秦覓不止邀了崔家公子,還捎上好幾個同窗好友,此時正聊得興起。 而當中青錦衣袍的男子,自始至終沒有出聲,也不與眾人攀談,只在她進門時抬頭看了一眼,隨即又移開。 那人自然是崔鐵花。 蘇小昭也詫異他怎么跟來茶樓了,想不明白,就索性不去想。 她隨意收回目光,掀起簾幕入內(nèi)坐下,抱著琵琶信手便彈了起來,只當簾外是一群普通的客人。 外面,秦覓用手肘碰了碰同桌的袖子,不忿地嘟噥:“她怎么就只看你,不看我?”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子抬手拂開袖上他的手,淡然說。 “喂喂,崔鐵花,你敢不敢含蓄一點?”秦覓岔氣道。 簾內(nèi)。 蘇小昭撥著琴弦試了音后,便抬聲問:“崔公子想點什么曲子?” “得了吧,你不是就只唱那兩三首嗎?”秦覓插話道。 “是的。”蘇小昭平淡答。 那還有什么好問的?這女人就是愛裝模作樣,不止裝模作樣,還忘性大兼翻臉不認人! 秦覓氣哼哼地扭開頭不說話了。 青衣男子瞥眸看他一眼:人是他嚷著要來見的,見到了就開始生悶氣,算怎么回事? “別看我。這討人煩的歌姬是你點的,你跟她說去?!?/br> 秦覓托著頭看窗外,余光卻掃向簾子里——聽聽,可不是他特意來找她,他只不過是順便地、勉強地跟著崔家公子過來而已。 “那么,吹雪姑娘唱近來的新曲便是。”男子說。 聞言,蘇小昭低下頭,手腕微傾彈起了前奏。 前奏未完,忽而又一人掀簾入閣內(nèi)。 “崔公子,秦公子,還有諸位,在下閑步至此,聞琴聲而來,不期在此巧遇?!?/br> 來人溫潤的聲音在閣子里響起。 正是雍和璧。 “不請自來,希望不會擾了各位的雅興?!彼f。 秦覓頓時唇角一扯:什么巧遇,分明是知道他和崔家公子聚在此處,特意前來的吧? 于是他出聲譏嘲道:“哪里,不過雍公子的琴藝冠絕南宛,為何要屈尊跑來茶樓聽曲?” 一身月白色銀繡緞袍,雍和璧站在眾人面前,如玉樹瑯瑯,聞言只搖了搖頭,神色不矜不卑:“不敢當,曾經(jīng)有人說過,在下的琴音太過曲謹,失了琴意……” “而適才偶過此處,聞得樓上琵琶聲清妙幽雅,故而在下冒昧前來?!?/br> 秦覓訝然挑眉:“哦?敢這么說你的人,琴藝一定比你更精湛吧?我居然不知道,南宛國還有這等人物?!?/br> “那人的琴藝……確乎一言難盡?!庇汉丸淀馕i,神情間似多了幾分輕松,也不深說。 “既然雍公子想來聽琴,那就請便吧?!鼻匾挓o所謂地扯了下嘴角,說:“區(qū)區(qū)茶樓歌姬,能得到雍家大公子如此贊譽,可不容易。” “喂,蘇吹雪你還不繼續(xù)唱?難不成又在里頭嗑你的瓜子rou干了?”秦覓惡意揶揄道。 “……喳?!碧K小昭涼涼地答他。 琵琶聲響起。 “濺血點作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貞華六年春,小女子路過鄉(xiāng)間田野,偶然訪得一名孔氏隱士,交談甚歡,后于孔老先生處,得贈此詞與故事,聽畢傷慨萬分,故作曲唱與諸公一聽?!?/br> 依舊是先模糊地道出故事出處,隱秘而不得探,引人心神向往后,再將故事唱來的蘇氏套路。 秦覓心下輕嗤,但仍是不否認吃她這套,托腮聽了起來。 “孫楚樓邊,莫愁湖上,又添幾樹垂楊。偏是江山勝處,酒賣斜陽,勾引游人醉賞……” 連原先別有所思的雍和璧,漸漸地,也將注意力移回,認真傾聽起這一位近來在京中聲名鵲起的歌姬的曲子。 “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眾人停下交談,凝神而聽。 聽到了才子候方域邂逅了歌妓李香君…… 聽到了兩人互生傾慕贈題詩扇…… 聽到了國破家亡,女子矢志守樓,凜然撞頭血濺宮扇…… 聽到了標榜氣節(jié)的名士候方域,竟茍且偷生,攀附新朝…… 然后。 果然沒有了。 秦覓深呼一口氣,居然習(xí)以為常地生不起氣來了,反而往后一倚,悠哉地攤著兩臂,看周圍憋得不輕的友人。 “后頭的,老規(guī)矩?!?/br> 女子不咸不淡的聲音從簾內(nèi)傳來,欠揍得讓秦覓忍不住失笑。 他用手肘捅了捅身邊的人,幸災(zāi)樂禍道:“崔鐵花,你點的曲,你來講故事?!?/br> 青衣男子不慍不怒,只是坐正了身子,望向垂簾。 然后,他緩緩說:“我并無什么有趣軼事,不過,倒是可為姑娘講一則鮮為人知的野史。比如說,貞元十三年冬,也就是十六年前,前朝鎮(zhèn)國公顧老將軍,在北疆一役中,全軍傷亡慘重,乃至孤身被困于九篁嶺……” “但是最后,顧老將軍卻從敵陣中無傷而返,并令得戎族膽破心驚,連夜撤出邊境。十六年來,無人得知顧老將軍在那時的遭遇,而那一役,至今仍被奉為神跡……” “吹雪姑娘,可有興趣聽我說來?”男子聲音深而廣納,不辨其意。 簾內(nèi),蘇小昭按弦的手頓住。 作者有話要說:剛搬完新家,腰酸背痛,終于能入住了。 畢業(yè)季忙,停更這么久,估計坑底的小天使都長出翅膀飛走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