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別了童年
第三十三章別了,童年 裘弟向北走上去葛茨堡的大路。他的步子是麻木、僵硬的,仿佛他全身除了兩腿之外,什么都已經(jīng)死了。他離開了那死去的一歲小鹿,連看也不敢看它一眼?,F(xiàn)在除了出走之外,別無它路。即使無處投奔,那也沒有關(guān)系。在葛茨堡附近,他可以乘渡船渡過河去。他的計劃漸漸清楚起來。他在朝著杰克遜維爾前進。他打算上波士頓。他會在那兒找到奧利佛赫妥,然后跟奧利佛一起出海,從此忘掉那種背叛行為,就像奧利佛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 到杰克遜維爾和波士頓去,最好的辦法是坐船。他恨不得立刻就到那河邊。他需要一只小船。他記起南莉琴雷特那廢置不用的獨木舟,他和貝尼曾經(jīng)乘著它渡過咸水溪去追趕老缺趾。一想到他爸爸,就像一把利刃刺破了他那冰冷麻木的感情,然而那傷口隨即又凍結(jié)了。他可以把他的襯衣撕成布條條,塞住獨木舟的裂縫,然后順溪而下,把船一直撐到喬治湖,再朝北沿著那大河下去。在河上,一定會碰到一艘駛過的汽船,他就能搭它上波士頓。他到達那兒后,奧利佛會替他付船費的。倘若他找不到奧利佛,他們一定會把他送進監(jiān)獄,但那也沒有什么大不了。 他拐下大路來到了咸水溪。他很渴,就蹚水到淺水中,俯身喝那潺潺奔流的溪水。鯛魚在他身邊躍起,藍色的小蟹急急地斜爬著。溪水下游有一個漁夫,正要出發(fā)去捕魚。裘弟沿岸走過去,喊住了他。 “我可以搭你的船走一段路,到我的小船那兒嗎?” “我想是可以的?!?/br> 那漁夫撥轉(zhuǎn)船頭,靠到岸邊。裘弟踏上船去。 那人問道;“你就住在附近嗎?” 他搖搖頭。 “你的小船放在什么地方?” “往下去,過了南莉琴雷特小姐的家就是?!?/br> “你是她的親戚嗎?” 他搖搖頭。陌生人的問話,像一枚外科用的探針,刺入了他的創(chuàng)口。那人好奇地看著他,然后一心劃起槳來。粗陋的小船在湍急的溪流中平滑地溜下去。這溪流的上游是寬闊的。河水湛藍,上面的三月天空也是湛藍的。一陣微風(fēng)吹動白云。這是常常使他感到特別高興的那種好天。兩岸成了玫瑰紅,因為沼澤地楓樹和紫荊正在炫耀著它們仲春的姿色。沼澤地月桂在開花,溪流上花香橫溢。一陣痛苦噎住了他,他真想用手伸進喉嚨把它挖出來。三月下旬的可愛春日,只有使他更加難受。他不愿去看那長滿新針的柏樹,只是俯視著流水以及水中的頷針魚和烏龜,而且再也不愿抬起他的眼睛來了。 那漁夫說道:“這兒是南莉小姐的家了。你要停下來嗎?” 他搖搖頭。 “我的小船還在前面?!?/br> 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那陡峭的河岸時,他看見南莉小姐正站在她家門前。那漁夫舉手向她招呼,她也揮手作答。裘弟動也不動。他記起了在她家度過的那一夜,記起了第二天早晨她一邊做早餐,一邊和貝尼打趣以及送他們上路,使他們感到溫暖、精力充沛和友情滿懷的情景。他丟開了那些回憶。河身狹窄起來,布滿了沼澤和香蒲草的兩岸逐漸逼近。 他說:“那兒就是我的小船?!?/br> “怎么,孩子,那已半沉在水中了?!?/br> “我打算修好它?!?/br> “還有別人幫助你嗎?你有槳嗎?” 他搖搖頭。 “這兒有個破槳。在我看來,這真不能算是一條小船。好吧,再見?!?/br> 那人對孩子揮揮手,將船蕩離溪岸。他從坐板下的一只小箱中拿出一只烙餅和一塊熟rou,一邊往嘴里塞,一邊將船劃了開去。那食物的香味飄向裘弟,提醒他除了那幾口熏熊rou和一些干玉米粒外,兩天來他什么東西也沒有下肚??墒沁@沒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他也不覺得餓。 他將獨木舟拉上岸,舀干了艙里的水。因為長時間地浸在水中,船板膨脹了,船底的縫合得緊緊的,只有船頭的裂縫漏水。他從襯衫上撕下袖子,扯成布條,塞到漏縫中去。他又跑到一棵松樹旁,用他那把折刀刮下許多松脂,從船板外面填補那裂縫。 他把獨木舟推入溪流,拿起破槳向下游劃去。他劃得很笨拙,船被水流沖到對岸,一頭扎人鋸齒草中擱淺了。他試圖把它推過去,又被割破了手。獨木舟傾斜著旋轉(zhuǎn),順南岸陷入稀軟的泥漿里。他推脫了障礙。那害死小鹿的詭計又開始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頓時感到又暈眩又軟弱。他想他請那漁夫等一下就好了。四周圍一點生氣也沒有,只見一只鶻鵳在藍天上盤旋。那些鶻鵳一定在凹xue的淺潭邊發(fā)現(xiàn)小鹿了。他又開始難受起來,任憑小船在那些香蒲草中間漂行。他將頭靠在膝蓋上休息,直到那陣惡心過去。 他麻木了一會兒,又開始劃槳。他正在往波士頓駛?cè)?。他的嘴唇緊閉,兩眼瞇成一條線。當(dāng)他到達溪口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溪流轉(zhuǎn)眼消失在巨大的喬治湖的一個寬廣的湖灣里。一片狹長的干岸向南伸展了一段距離,它對面卻只是一片沼澤。他撥轉(zhuǎn)船頭,搖搖擺擺地劃到岸邊,然后跨出小船,將它拖到高處。他坐在一棵株樹下,倚著樹干,向那寬闊的湖面了望。他原來希望能在溪口遇到一只路過的汽船。雖然他看到有一只在南面駛過,可是卻遠在湖心?,F(xiàn)在他知道溪口一定僅僅連著一個湖汊或水灣。 一、兩個鐘頭之內(nèi),太陽就要落下去了。他不敢在黑夜里坐著搖擺不定的獨木舟待在開闊的湖面上。他決定到那片陸地的盡頭,去等候過往的船只。倘若遇不到,他就準備在這櫟樹下過夜,到明天早上再劃船出去。一整天來,麻木隔絕了他的思想;現(xiàn)在各種念頭卻向他傾瀉過來,就像狼群闖入了犢欄。它們撕裂著他,因此,他覺得無形中他一定像小旗那樣鮮血直流。小旗已死了。它永遠不會再向他跑來了。他用這樣的話來折磨他自己。 “小旗死了。” 這句話就像仙鶴草熬的汁一般苦。 但這尚未刺到他痛苦的最深處。 他又大聲說道:“爸也背叛了我?!?/br> 這是比貝尼被毒蛇咬死更為恐怖的事。他用指關(guān)節(jié)擦著前額。死是忍受得住的。草翅膀死了,他能夠忍受。倘若小旗之死是由于熊、狼或豹溜進來把它咬死,雖然他也會感到巨大的悲傷,但是他一定也能忍受。他可以向他爸爸傾訴,他爸爸就會安慰他。但是失去了貝尼,哪兒也找不到安慰了。整個大地在他腳下崩潰,他的痛苦和憂愁交相摻雜,融為一體了。 太陽沉沒在樹梢后面。他放棄了在天黑前呼喊任何船只的希望。他采集來苔蘚,在那株樹下緊靠樹根替自己打了個地鋪。一只麻鸼在溪流對岸的沼澤中沙啞地啼叫。日頭一落,蛙兒開始咯咯地歌唱。在家時,他經(jīng)常喜歡聆聽從凹xue那兒飄來的這種音樂。但現(xiàn)在它們發(fā)出的卻是哀鳴。他不愿聽這聲音。它們似乎也很悲痛。幾千只蛙在一種無窮無盡、忍受不住的哀愁中鳴叫。一只林鴨叫了起來,它的叫聲也是悲哀的。 湖面呈現(xiàn)一片玫瑰色,但岸上卻已暮色蒼茫。在家里已是用晚餐的時候了。不管他如何暈眩,他現(xiàn)在想到食物。他的胃開始作痛,仿佛里面不是沒有東西,而是吃得太多。他想起漁夫的烙餅和熟rou的味道,那香味使得他饞涎欲滴。他吃了幾根草,就像野獸撕裂鮮rou那樣,用牙撕著那草節(jié)。忽然,他好像看見動物們躡手躡腳地爬到了小旗的尸體旁邊。他把吃下去的草都嘔了出來。 水面和湖岸上暮色蒼茫。一只貓頭鷹在他附近的密林中啼叫。他戰(zhàn)栗起來。晚風(fēng)吹動,寒氣逼人。他聽到一陣沙沙聲,也許是落葉在隨風(fēng)旋轉(zhuǎn),也許是一只小動物跑過。但他不害怕。他覺得即使是一只熊或者豹跑過,他也能去碰它和撫摩它,而它一定也會懂得他的哀愁。然而他周圍的夜聲,仍舊使他毛骨悚然。能有一堆篝火就好了。貝尼甚至能像印第安人一樣,不用火石就能生起一堆火來,可是他卻從來沒有能學(xué)會這本事。要是貝尼在這兒,就會有明亮的篝火,就會有溫暖、食物和安慰。他不怕了,他只感到孤獨。他拉起苔蘚蓋在身上,一直哭到睡去。 朝陽喚醒了他。紅翼烏鶇在蘆葦中啁啾啼囀。他站起來,扯去頭發(fā)和衣服上一縷縷長長的苔蘚。他覺得又軟弱又暈眩。經(jīng)過休息,他現(xiàn)在覺得更餓了。食欲在折磨他。饑餓的痙攣就像灼熱的小刀劃過他的胃壁。他想逆流而上,劃回到南莉琴雷特家去,請她給他一些東西吃??墒撬欢〞P問他。她一定會問他為什么獨自來這兒,那就無話可答了。除非說他爸爸背叛了他,小旗被害死了。最好還是按照預(yù)定計劃,繼續(xù)向前去吧。 一陣新的孤獨感沖擊著他。他失去了小旗,而且也失去了他爸爸。他最后看到的那個痛苦地跪倒在廚房過道里,呼喚別人扶他站起來的弱小男子,現(xiàn)在已是陌路人了。他推出小船,拿起槳,向那浩森的水面劃去。他劃出湖灣,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似乎他是一個漂泊天涯的孤兒,正被帶入那虛無縹緲的幻境。他向那汽船駛過的地方劃去。人生的憂患已被拋到身后,而希望就在前面。他漸漸地離開了他身后那溪口,覺得風(fēng)也變得清新了。那爽朗的春風(fēng)正從它的陸上隱蔽處吹拂過來。他不顧饑腸如焚,拚命劃槳。風(fēng)吹得小船團團轉(zhuǎn),使他難以穩(wěn)住船頭。浪也越來越大。它們那輕柔的拍濺聲已變成一種嘶嘶聲。它們開始涌過小船的船頭。當(dāng)小船傾斜時,浪就潑進船里。船搖晃著,顛簸著。船底已積了一寸水。湖面上連一條船也看不見。 他回頭一望,溪岸驚人地向后退去。他前方廣闊的水面,似乎無窮無盡地向前伸展。他驚慌地調(diào)轉(zhuǎn)船頭,發(fā)狂似地向岸邊劃去??傊厝ツ嬷鞫?,到南莉琴雷特那兒求援,是最好的辦法了。即使從她那兒步行到葛茨堡,由那兒再走,也要安全得多。身后吹來的風(fēng)推送著他,他覺得他能感覺到那大河滾滾北去的激流。他向一個港汊劃去,那一定是咸水溪的出口??墒钱?dāng)他劃到那里,卻發(fā)現(xiàn)只是個死港汊,向里連著一大片沼澤。咸水溪的出口卻沒處尋找。 他因為使勁和恐懼而哆嗦起來。但他告訴自己,他沒有迷失方向。因為大河向北流出喬治湖,直到杰克遜維爾出海,他只要順著流水劃就行了??墒沁@河是那樣的寬,而岸線又是那樣的混亂他休息了好一會兒,這才靠近那柏樹叢生的陸地,沿著那無窮無盡的曲線和漢灣,開始慢慢向北劃去。饑腸的灼燒感,變成了劇烈的疼痛。他開始狂熱地幻想著巴克斯特家慣常的餐桌。他看見熱氣騰騰煎成棕色的火腿片,正在往下淌油。他還聞到了那香噴噴的味道。他看見了黃褐色的烙餅和烤得焦黃的玉米面包,以及那一大碗一大碗浮著威rou丁的扁豆湯。他聞到的炸松鼠香味是如此真切,以至饞得他口水直流。他又嘗著屈列克賽那熱乎乎的,帶著泡沫的奶汁。他餓得簡直能和狗去爭奪它們盛著涼粥和rou汁的盤子了。 那么,這就是饑餓。這就是他媽說“我們都要餓死”的含義。當(dāng)時他還笑她,因為他以為他懂得饑餓,而那也是模模糊糊非常愉快的。他現(xiàn)在才知道,這僅僅是與食欲無關(guān)的另一種東西。這種東西是令人恐怖的。它有巨大的胃來吞噬他,有尖利的爪子來撕裂他的臟腑。他竭力排除這種新的恐慌。他告訴自己,他不久就可以到達一所茅舍或是一個漁夫的帳篷。在繼續(xù)趕路以前,他可以厚厚臉皮向人家乞討些食物,大概沒有人會拒絕勻出一份口糧來的。 整整一天,他沿岸向北劃著。由于太陽的炎熱,傍晚前他肚子里難受起來。可是除了喝下去的河水,他什么也嘔不出來。突然前面叢林中露出一所小屋,他滿懷希望地向它劃過去。但這是一所棄屋。他像一只饑餓的浣熊或負鼠般悄悄地走了進去。蒙著灰塵的木架上,放著許多罐子,可都是空的。在一個壇子里,他找到了有一杯光景的霉面粉。他用水拌和一下,就大吃起來,即使他肚子已餓成這樣,這面糊吃起來也毫無滋味。但腹中的絞痛算是停止了。樹上有松鼠和鳥兒,他試圖用石子擊中它們,但結(jié)果只是把它們都驅(qū)散而已。他發(fā)著寒熱,精疲力竭,那肚里的面粉又使他直想睡覺。小屋給他提供了棲身之所,他用上面有許多蟑螂匆匆爬走的破布條,打了一個地鋪。他噩夢纏身,糊里糊涂地睡了一夜。 早晨,他重新感到了劇烈的饑餓,痙攣的感覺像是指甲尖利的手指,在撕著他的腸子。他找到一些松鼠埋的隔年橡實,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那堅硬的沒經(jīng)過咀嚼的碎片,在他皺縮的胃中猶如刀割。他感到一陣昏眩,幾乎連槳也拿不起來。要不是水流沖著小船走,他斷定自己再也不能前進了。整整一上午,他只劃了一小段路。到了下午,有三艘汽船從河心駛過。他站起來,揮舞著手臂大聲呼喊。汽船上根本沒有留意他的叫聲。當(dāng)它們在視野中消失時,他傷心地嗚咽起來。他決定把船從岸邊劃到外面去,截住下面的船只。風(fēng)停了。河面上很平靜。水面上的反光,灼燒著他的臉龐、脖子和赤裸的手臂。陽光逼人。他覺得頭腦在抽搐,無數(shù)黑點夾雜著金星在眼前亂舞,一陣微弱的嚶嚶聲在他耳中低鳴。突然,那嚶嚶聲戛然而止 當(dāng)他睜開眼睛時,他所能知道的,只是天已黑了,他被人抱起來。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他不是喝醉酒。這是個孩子?!?/br> 另一個人說:“讓他躺在臥鋪上吧。他病了。把他的小船系到后面去?!?/br> 裘弟向上看去。他躺在一個靠墻的臥鋪上,這一定是只郵船。一盞燈在艙壁上掛著,燈光搖曳不定。一個男人朝他俯下身來。 “怎么了,小伙子?我們在黑暗中幾乎把你撞翻?!?/br> 他竭力想回答,可是他的嘴唇發(fā)腫。 另外一個聲音在上面喊道:“給他吃點東西試試。” “你餓嗎,孩子?” 他點點頭。現(xiàn)在船又行駛了。那艙里的男人在爐子上弄得杯盤亂響。裘弟看見一只厚厚的杯子伸到他面前,他抬起頭來咬住了它。杯子里盛的是又濃又油的冷湯。起先喝的幾口一點味道都沒有。然后唾液奔涌到他嘴里,他整個身心都猛撲上去。他這樣貪婪地吞咽著,差點兒讓rou塊和土豆塊噎死。 那人好奇地說道:“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我不知道?!?/br> “嗨,船長,這小伙子甚至連最近什么時候吃過東西都不知道?!?/br> “給他多吃些,但要慢慢喂。不要一下子給他吃得太多了,不然他會吐在我鋪上的?!?/br> 那杯子又來了,還有餅干。他竭力想控制自己,但當(dāng)那人喂完一次后時間等得稍久,他便顫抖起來。吃第三杯時,滋味比第一杯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可是人家不讓他再吃了。 那人說:“你從什么地方來的?” 一陣虛弱悄然襲來。他深深地呼吸著。那搖晃的掛燈,好像在來回牽動他的目光。他合上雙眼,陷入了像那條河流一般深沉的酣睡。 他被那小輪船的停泊鬧醒。一霎時,他以為他還在那獨木舟里漂流。他站起來,揉揉眼睛,看見了那爐子,這才記起昨晚的rou湯和餅干。腹中的疼痛已經(jīng)過去。他登上幾級船梯,來到甲板。天即將破曉。郵袋正在往碼頭上卸下去。他認出了這是伏晉西亞鎮(zhèn)。那船長向他轉(zhuǎn)過身來。 “你對我們進行了一次親密的訪問。小伙計。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你想上哪兒去?” “我想上波士頓去?!彼f。 “你知道波士頓在哪兒嗎?它在遙遠的北方哩。像你這樣走法,得到死才能走到那兒哩?!?/br> 裘弟呆呆地看著他。 “現(xiàn)在快說。這是公家的船。我不能整天的等著你。你住在哪兒?” “巴克斯特島地?!?/br> “在這條河上,我從來不曾聽到過巴克斯特島地?!?/br> 那副手大聲說:“那不是真的島,船長。這是那面叢莽中的一塊地方,離這兒大約十五哩路吧?!?/br> “那么你想在這兒上岸吧,孩子。波士頓?見鬼去吧。你家里有人嗎?” 裘弟點點頭。 “他們知道你上哪兒去了嗎?” 他搖搖頭。 “逃出來的,是嗎?哈,假如我像你一樣是個長著大眼睛的瘦小無能的家伙,我就情愿呆在家里了。除了你家里人,沒有誰會來為像你這樣一個穿著無袖舊襯衫的小家伙cao心的。喬,把他扔到碼頭上去?!?/br> 強壯的胳膊把他舉起來又放下。 “放開他的小船。拉住它,孩子。我們開船吧。” 汽笛長鳴,側(cè)輪攪動,那郵船突突地逆流駛?cè)?,船尾波紋翻騰。一個陌生人提起郵袋甩上肩頭。裘弟蹲在那兒,緊抓住小船的船頭。那陌生人掃了他一眼,然后掮著郵袋朝伏晉西亞鎮(zhèn)上走去。朝陽的第一線光輝,已投到河面上。遠處河岸上的鱷蓮,像白色的杯子一般承受著陽光。水流在用力拉著小船。他抓著船舷,覺得手臂發(fā)酸。陌生人的腳步在路上漸漸消失?,F(xiàn)在,除了巴克斯特島地之外,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他跳上小船,拿起槳,劃到了河西岸。他把小船拴在一個木樁上抬頭向河對岸望去。冉冉上升的朝陽,照著赫妥家燒得焦黑的廢墟。他的喉嚨哽塞了。這個世界已把他拋棄了。他轉(zhuǎn)身慢慢走上大路。他感到又軟弱,又饑餓。但是昨晚的食物已使他恢復(fù)了精神。惡心和疼痛都已消失了。 他毫無目的地信步向西走去。除了向西,沒有其它方向可走。巴克斯特島地像磁石般吸引著他。除了墾地,沒有一樣?xùn)|西是實在的。他艱難地走著。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敢回家。大概他們已經(jīng)不要他了。他給他們增加了很多麻煩。也許當(dāng)他走進廚房時,他mama會像趕小旗一樣的把他趕出來。他對任何人都毫無用處。他只會溜出去閑逛、玩耍、無節(jié)制的亂吃。他們對他那種冒失和胃口一直容忍著。再說小旗已毀壞了今年生活的美景。幾乎可以斷定,沒有他,他們反而會過得更好,他一定不會受歡迎的。 他沿著大路逛蕩。陽光猛烈地照著。冬季早已過去。他模模糊糊地想起現(xiàn)在一定是四月了。叢莽中又是暮春時節(jié)。鳥兒在矮樹叢中求偶和歌唱。整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無家可歸。他曾經(jīng)出走到一個沼澤密布、柏樹叢生的世界,那兒就像是一個荒涼的、流動的、令人煩惱的夢境。上午,他在那條大路和往北去的岔道口停下來休息。低矮的植物在這里毫無遮蔽地被太陽曝曬。他的頭開始發(fā)痛。他站起來,向北朝銀谷走去。他告訴他自己說,他不想回家,只想上溪邊去,走下那涼快而幽暗的溪岸,在那奔流的溪水旁躺上一會兒。向北去的路低下去,高起來,又低下去。沙地灼燒著他的光腳板。汗珠從他那骯臟的臉上滾落下來。在坡地的頂上,他可以俯瞰到遠遠地橫在東面的喬治湖。它藍得要命,那隱隱約約的白色線條,就是那滾滾不息的波濤,它曾經(jīng)毫不客氣的把他趕回岸上。他繼續(xù)跋涉著。 往東去,草木變得繁茂起來。水就在附近了。他折下了去銀谷的小徑。那峻峭的溪岸突然下降到緞帶似的小溪畔,這小溪又向南匯入那條大溪,兩者有著同一個源頭。他渾身骨頭酸痛,而且是這樣的口渴,他的舌頭似乎已和上顎粘在一塊兒了。他跌跌沖沖地下了溪岸,撲倒在清淺沁涼的溪水邊,喝起水來。那噗噗冒泡的溪水漫過了他的嘴唇和鼻子。他直喝得肚子發(fā)脹。他感到一陣難受,就翻過身子閉上眼睛。這樣暈眩過后,他變得昏昏欲睡。他在一陣疲乏的麻木中躺著,好像浮游在一個沒有時間的虛空中。他既不能前進,也無法后退;某件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某件事情卻還沒有開始。 傍晚前,他醒來了。他坐了起來。在他頭頂上,一棵早開的木蘭,滿樹怒放著白蠟似的鮮花。 他想道:“已是四月了?!?/br> 回憶撩動著他。一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晴朗溫和的天氣,他曾來到這兒。他曾在小溪中濺著水,像現(xiàn)在這樣躺在羊齒和綠草中間。那時,他覺得許多事情又美好又可愛。他曾給自己做了一架撲撲轉(zhuǎn)動的小水車。他站起來,懷著一種好奇的沖動,急急忙忙去尋找那地方。在他看來,如果能找到那小水車,也就能找到和水車一起消失了的其它美好事物。撲撲轉(zhuǎn)動的小水車已沒有了。洪水將它和它那可愛的轉(zhuǎn)動一起沖跑了。 他倔強地想道:“我要替自己再造一架?!?/br> 他割下樹枝作支架,又從野櫻桃樹上割下一根枝條用作橫在支架上的轉(zhuǎn)軸。他狂熱地削光它,又從一扇棕櫚葉上割下那細長的葉片作輪葉。他將支架插入溪床,使輪葉轉(zhuǎn)動起來。升上來,翻個身,落下去;升上來,翻個身,落下去。小水車撲撲地轉(zhuǎn)動了。那銀色的水珠又飛濺開來。但這不過是扇棕櫚的葉片在撥著水罷了。那轉(zhuǎn)動中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魔術(shù)。那撲撲轉(zhuǎn)動的小水車已失去了它的魅力。 他說道:“破玩意兒” 他一腳把它踢開。碎片順流而下。他猛地撲倒在地上,傷心地鳴咽起來?,F(xiàn)在無論哪兒都找不到慰藉了。 可是還有貝尼。思家病猶如一股浪潮,在猛烈地沖擊著他。看不到他爸爸,突然變得無法忍受了。他爸爸的聲音對他是不可缺少的。他從來沒有這樣渴望見到他爸爸那慪僂的背影,這比他在最饑餓的時候,對食物的渴望還要強烈。他站起身來,走上溪岸,開始順著大路向懇地跑去,一邊跑,一邊哭。他爸爸也許已不在那兒了。他爸爸也許已死了。莊稼毀壞,兒子逃跑,也許他已經(jīng)絕望地收拾起東西搬走了,那么他就永遠也找不到他了。 他嗚咽著:“爸——等等我?!?/br> 夕陽漸漸地墜下去了。他驚慌起來,恐怕在天黑前趕不到家。可是他已精疲力盡,只得漸漸放慢腳步走著。一路上,他心驚rou跳,還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下。離家還有半哩路,黑暗突然襲來。即使在暮色中,墾地的界標也是熟悉的。那些高大的松樹依稀可辨,它們比正在悄然降臨的黑夜更黑。他走近那板條圍柵,循著柵木摸索著往前走。他打開柵門,進了院子,從屋子的一側(cè)繞到廚房,踏上了門階。他光著腳,悄悄地摸近窗口,朝里面窺視。 爐中的火焰無精打采地燃燒著。貝尼慪僂著腰,裹著被子坐在爐旁,用一只手遮住了他的兩只眼睛。裘弟走到門口,拉開門閂,跨進屋去。貝尼抬起頭。 “是奧拉嗎?” “是我?!?/br> 他以為他爸爸沒有聽見。 “是裘弟。” 貝尼回過頭來,驚訝地看著他,好像那孩子——污穢的臉上,流著汗水,眼淚也撲簌簌地直往下淌,那纏結(jié)在一起的亂發(fā)下有一對深陷的眼睛的消瘦而襤樓的孩子,是一個他盼望已久的能聽他傾訴自己苦衷的陌生人。 他叫道;“裘弟!” 裘弟垂下了他的目光。 “靠近我!” 他走過去站在他爸爸身邊。貝尼伸出手拉住裘弟的手,將它翻過來放在自己的兩手中間,慢慢地撫摸著。裘弟感到他爸爸的淚珠滴在他手上,就像是一陣溫暖的春雨。 “孩子我?guī)缀醢涯阏勰ニ懒?。?/br> 貝尼順著他的肩膀往上摸,一面抬起頭來看著他。 “你很好吧?” 他點點頭。 “你很好——沒有死,也沒有逃走。你很好?!币魂囅矏偟墓廨x洋溢在他臉上?!岸嗥婷畎?。” 這幾乎不能令人相信,裘弟想,他爸爸還是要他的。 他說:“我不得不回家來了?!?/br> “怎么,當(dāng)然你應(yīng)當(dāng)回家。”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恨你” 那喜悅的光輝頓時變成一種熟悉的微笑。 “嗨,你當(dāng)然不會真恨我的。當(dāng)我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也盡說些孩子話。” 貝尼在椅子里轉(zhuǎn)動。 “柜里有吃的。水壺里有開水。你餓嗎?” “我只吃過一頓。昨天晚上吃的。” “只吃過一頓?那么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識饑餓這惡鬼了——”他的眼睛如裘弟想象中的那樣,在火光里閃爍。“饑餓這惡鬼——它有一副比老缺趾還要卑鄙的嘴臉,不是嗎?” “它真可怕?!?/br> “那兒有餅干。打開那蜜罐。瓢里大概還有牛奶?!?/br> 裘弟在盤碟間摸索著。他站在那兒,狼吞虎咽地大吃。他把手指伸到一盆煮熟的扁豆中,撈起來就往嘴里送。貝尼憐憫地注視著他。 貝尼說:“我很難過,你不得不這樣去體會饑餓的可怕?!?/br> “媽哪兒去了?” “她趕著大車,上福列斯特家去換玉米種了。她想她必須重新種一部分莊稼。她是帶著幾只雞去交換的。這大大挫傷了她的自尊心,但是她又不得不去。” 裘弟關(guān)上了茅屋的門。 他說:“我該洗一下澡,身上太臟了?!?/br> “爐灶上有熱水?!?/br> 裘弟將清水注入水盆,擦洗著他的臉、臂膀和雙手。洗下來的水連洗腳都嫌太黑。他將臟水潑到門外,又注入更多的清水,開始坐在地板上洗腳。 貝尼說:“我很高興知道你到過些什么地方?” “我漂流在河上。我一心想去波士頓。” “我明白了?!?/br> 貝尼裹在被子里顯得又小又萎靡。 裘弟說:“你怎樣了,爸?好些了嗎?” 貝尼久久地注視著爐中的余燼。 他說;“最好還是讓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大概不能再打獵了。” 裘弟說:“等我把地里的活干完,你就讓我替你把老大夫請來?!?/br> 貝尼仔細地打量著他。 他說:“你回來后變了。你已受到了一次懲罰。你再也不是一歲的小鹿了。裘弟” “是的,爸?!?/br> “我現(xiàn)在用大人對大人的態(tài)度和你說話。你以為我背叛了你?,F(xiàn)在,有一點每個大人都必須懂得。也許你已經(jīng)懂得了。不僅僅是我,也不僅僅是你的一歲小鹿,都叫它給毀了。孩子,是生活在背叛你呀!” 裘弟看著他爸爸,點點頭。 貝尼說:“你已經(jīng)看到了人們生活在這世界上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了人心的自私和卑鄙。你看到過老死神玩弄的惡作劇。你也親自和饑餓這惡鬼打過交道。每個人都希望生活得又美好,又安逸。生活是美好的,孩子,非常的美好,可是并不安逸。生活能把一個人壓倒,他站起來,生活又把他壓下去。我這一輩子就是過著不安逸的生活?!?/br> 他兩手玩弄著被子上的皺褶。 “我曾經(jīng)希望你過上舒適安逸的生活,至少得比我過得舒適。當(dāng)一個人看著他年幼的孩子不得不去面對人生時,當(dāng)他知道他的孩子不得不去飽受他經(jīng)歷過的那種折磨時,他是多么痛心啊。我本來想盡可能使你不遭受那折磨,越遲越好。我也希望你能和你那一歲的小鹿在一起玩耍嬉閉。我知道它大大減輕了你的寂寞??墒敲總€大人也都是寂寞的。那么他怎么辦呢?當(dāng)他被生活壓倒時,他又怎么辦呢?當(dāng)然,勇敢地挑起那生活的重擔(dān)前進?!?/br> 裘弟說:“我很慚愧,我逃跑了?!?/br> 貝尼坐在椅子上挺起身子。 他說:“現(xiàn)在你差不多已經(jīng)長大了,足以選擇自己的前途了。當(dāng)然你也可以到海上去,像奧利佛一樣。世上有些人適合于大海,有些人卻適合于陸地。但是我很高興,你挑選了住在這兒經(jīng)營墾地這條路。我很愿意看到那一天,你能好好掘一口井,使這里的女人不用再被迫上山邊的滲水池去洗東西。你愿意嗎?” “我很愿意。” “來,握握手?!?/br> 他閉上了眼睛。爐火已燒得只剩下余燼。裘弟用灰蓋住它們,以便使那燒紅的木炭能維持到第二天早晨。 貝尼說:“現(xiàn)在,需要你扶我上床去,看來你媽在那兒過夜了?!?/br> 裘弟用肩膀抵住他,貝尼沉重地靠在裘弟的肩膀上面,一拐一拐地到了自己床上。裘弟拉過被子替他蓋上。 “孩子,饑渴把你逼回了家??焐洗踩?,好好休息吧。晚安!” 這話說得裘弟渾身熱乎乎的。 他走進自己房間,關(guān)上門,脫下破爛不堪的襯衣和褲子,鉆進溫暖的被窩。床鋪又軟又柔順。他伸展著兩腿,非常舒服地躺著。他明天必須一早起來,去擠牛奶,砍木柴,種莊稼??墒钱?dāng)他干這些活時,小旗已經(jīng)不會來和他玩耍了。他爸爸再也不能肩負生活的重擔(dān)。但這沒關(guān)系。他能夠獨立對付一切。 他覺得自己在傾聽什么東西。他想聽的是那一歲的小鹿的響聲。聽它在屋里到處跑,或者在臥室角落的苔蘚鋪中輕輕sao動??墒撬肋h不會再聽到它了。他很想知道,他mama會不會把垃圾倒在小旗的尸體上,鶻鵳會不會已經(jīng)啄空了它。小旗——他不相信自己將來還會對任何東西,男人、女人、或者自己的孩子,比這一歲的小鹿更愛。他將寂寞地終此一生??墒且粋€男子漢,只有勇敢地挑起這痛苦的擔(dān)子,繼續(xù)前進。 快要入睡的時候,他不禁喊道:“小旗!” 但這不是他自己的聲音在叫。那是一個孩子的呼聲。在凹xue那邊的什么地方,一個孩子和一只一歲的小鹿并排跑過那木蘭樹,在櫟樹叢中永遠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