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該窮死你們！

    趙椽子上頭有八個兄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她娘肚子里，現(xiàn)在還懷著一個，不知道男女。

    她覺著她娘簡直就是個奇跡，是世界不解之迷，她娘是怎么在常年吃不飽的情況下還能接連懷孕還平安生產(chǎn)的？

    她上面的八個兄姐，除了她大哥和四哥——她大哥這個是家中小輩里第一個男丁，是根，不能賣，還有她四哥，這個哥哥長的尤其壯實，家里人舍不得賣——除了這兩個哥哥，其他的六個兄姐，不論男女，都在五六歲的年紀(jì)上，賣給人牙子夏大娘了。

    是的，他們家不只賣女孩子，是連男孩子都要賣的。

    要說起來，在這個時代的人口市場上，女孩子可是要比男孩子更值錢呢。男孩子是賠錢貨，養(yǎng)在家里吃的不光比女孩子多，以后娶媳婦還要花錢，吃力不討好，自然是要賣掉養(yǎng)長子長孫啦。

    傳宗接代，他們只留第一個和最強(qiáng)壯的就行了。

    趙椽子總覺著，他們家能養(yǎng)活這么多孩子到五六歲的年紀(jì)，中間沒有一個夭折的，他們前面那些被賣的兄姐，功不可沒！

    他們家就是整個村子的常態(tài)，趙椽子早就對這個家、這個村絕望了，她心甘情愿被賣掉。

    她是女孩子，她是一定要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的，要讓此生不白來這里一趟，她堅信外頭的世界絕對不是她眼前看到的這個樣子的，一定有她記憶力和想象里的美好存在的。

    她一定要離開這里，越早越好。

    那么，以她五歲的年紀(jì)，要想出這個村子，只有被帶走一條路。

    而來這個村子的，除了貨郎，就是人牙子了。

    人牙子名正言順，貨郎很可能是坑蒙拐騙的，每次貨郎來都是不讓進(jìn)村子的。

    夏大娘隔著帕子牽起她的小手，展開手指看她的指甲。她的手指很瘦，很黑，像個干枯鋒利的小雞爪子，但她的指甲齊根，平整，沒有豁口，沒有污泥，指甲邊緣也沒有倒刺，這在一個貧窮的小孩子身上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

    夏大娘挑挑眉毛，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來。而她的爹娘、爺奶，則是露出得意的神情來。

    趙椽子：你們得意個屁啊，跟你們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沒有？這都是姐平日里好不容易仔細(xì)養(yǎng)出來的??！

    夏大娘溫聲細(xì)語對她道：“丫頭，張開口，露出牙齒給大娘看看？”

    趙椽子依言張開了小口，露出她整齊潔白的貝齒。

    夏大娘真正的驚住了。

    什么叫美人？

    書里早就寫了：明眸皓齒！

    夏大娘心想：這可真是個貨真價實的美人！

    就是大戶人家里養(yǎng)出來的小姐，怕是都沒有這么整齊這么好看的牙齒。

    更何況，這丫頭竟然能聽懂她說的話，這才是最讓她震驚的。

    她來下頭村子做生意這么些年，見過多少孩子，不說能聽懂大人說的話了，他們就是能露出個害怕的神色，哪怕是哭嚎一嗓子，都已經(jīng)是挺聰明機(jī)靈的好孩子了。

    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是木訥呆傻的，以后能不能調(diào)/教出來，都還另說著呢。

    沒有一個似趙椽子這樣的，這樣的靈動！

    她是真的能聽懂她說的話，還能配合她的指示行動，不哭不鬧。

    她猜，這個丫頭一定明白她來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她今日這是吉星高照，走大運(yùn)，撿到寶了！

    夏大娘仔細(xì)打量趙椽子的臉龐和身段。

    身段自然是看不出什么來的，頭大身子小，跟個豆芽菜似的。

    她小臉蠟黃，瘦的只剩一點點的腮rou，不至于讓她兩頰凹陷，跟個骷髏頭似的可怖。她眉毛淡的看不出來，眼睛大的可怕，眼皮卻薄的透明，這讓她的眼睛看著好似兩顆碩大的葡萄直接掛在了她的臉上一樣。她的眼珠子黑白分明，看眼瞼走勢輪廓，該挑的挑，該彎的彎，很有些桃花眼的味道，但也有可能是丹鳳眼，她年紀(jì)還小，又瘦的實在不像個樣子，不大分辨的出來。臉中央小小的鼻子軟塌塌的，山根生的不大好，但還是那句話，她年紀(jì)小，好好養(yǎng)上幾年，或許會有另一番景象，不過，她鼻頭很漂亮，像一滴將滴未滴的水珠。

    夏大娘仔細(xì)看了一會她的小鼻子，都說這鼻子是財帛宮，這丫頭以后，莫不是個腰纏萬貫的？

    夏大娘看趙椽子看的時間長了一些，急的趙家婆媳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卻是一聲都不敢言語。

    好一會，夏大娘才露出一個滿意的神色來，直接摟著趙椽子的小身體跟趙家婆媳道：“這孩子，我要了，跟你們上兩個小子一樣，我同樣的出五袋子細(xì)糧，十袋子粗糧，二十斤大肥rou，如何？”

    趙家婆媳驚住了，還是趙椽子的奶奶人老精明，她顫聲道：“夏娘子，這個，是單只這一個丫頭就值這么多嗎？”她上兩個小子，可是合在一起，才賣了這么個好價錢呢。

    夏大娘笑道：“自然。丫頭本來就比小子值錢，更何況，你家這丫頭養(yǎng)的仔細(xì)，總不能讓你們吃虧了不是？”

    趙家婆媳具都喜笑顏開起來，忙道：“是，是，我們養(yǎng)的可仔細(xì)著呢，可仔細(xì)著呢......”

    她們沒見過世面，也不會說話，除了從夏大娘那里學(xué)來的“仔細(xì)”這兩個字，都激動的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以往，談攏了價格，夏大娘都是帶著孩子就走的，等回了縣里，就連孩子的衣裳頭發(fā)具都剝光了、剃光了扔掉的，可謂是赤條條生來，赤條條的帶走，什么都不會給孩子留下的。

    但這一次，夏大娘卻是破例的問趙椽子：“丫頭，有什么要帶走的嗎？”

    趙家婆媳早就歡天喜地的去跟自家男人們領(lǐng)糧去了，哪里還想著趙椽子這邊。

    趙椽子輕輕的搖頭，表示沒有。

    夏大娘摸摸她的小腦袋，憐愛道：“好~~，跟著大娘走，以后啊，就有好日子過了~~”

    趙椽子彎唇笑了，大大的眼睛瞇起，乖順又可愛。

    趙椽子輕輕點頭。

    夏大娘更歡喜了，竟是不怕她身上的破爛衣裳沾污了她，直接將抱起來，出了趙家的院子。

    這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了，跟趙家聚族而居的叔伯們都扛著鋤頭從田間歸家，他們見著夏大娘，都敬畏的打招呼，扎手扎腳的不知道怎么放，局促畏縮的樣子跟他們平日里在自家婆娘孩子跟前耀武揚(yáng)威的樣子判若兩人。

    夏大娘只跟他們微微點頭示意，就抱著趙椽子上了牛車。

    牛車夫輕輕揚(yáng)起細(xì)鞭，牛兒噠噠噠的行走起來，拉動著車架，將“趙老大家發(fā)財”了的交頭接耳聲拋在后面，承載著趙椽子的命運(yùn)走出了趙村。

    第3章 第 3 章

    夏大娘的牛車趕在城門關(guān)閉前進(jìn)了縣城。

    趙椽子都不知道，原來出了窄窄的山坳口，離那片野村不遠(yuǎn)就有一處縣城，她的印象中，好像趙家人從來沒說起過這里還有一個縣城。

    或許他們從來沒有出過趙村，所以不知道這里還有一個縣城？

    這里說是一個縣城，但在趙椽子看來，這里頂多算是一個夯土城墻圍起來的一個大點的村寨，不過是茅草房子多了些，人多了些，遠(yuǎn)算不上一個城。

    但這里又確實是個不算小的縣城，名字就刻在夯土城墻頭上，隸書，朐（qu）縣。

    這兩個字趙椽子正好認(rèn)識。

    離的遠(yuǎn)了，遠(yuǎn)觀這縣城外圍厚實的城墻還可稱一句有模有樣，但等離的近了，就會發(fā)現(xiàn)這外露的城墻表面坑坑洼洼的，不是年久失修就是遭遇過重創(chuàng)，并沒有修補(bǔ)。

    趙椽子有些擔(dān)憂這城墻的防御力，不會用木樁子撞幾下就破洞了吧？

    進(jìn)城門的時候，一直坐在車轅倚著車門袖口閉目養(yǎng)神的陳老漢下了牛車，另外趕車的車夫和跟車的四個魁梧帶刀漢子則是駐足不前，看陳老漢和守城的門衛(wèi)交涉。

    陳老漢打疊起笑容來，和看守城門的守衛(wèi)好一回?zé)峤j(luò)，然后給了一串銅板。

    這個守衛(wèi)顛了顛銅板，眉開眼笑的跟陳老漢道聲“您老辛苦了”，就吆喝著其他守衛(wèi)關(guān)城門了。

    趙椽子猜這個守衛(wèi)應(yīng)該是個頭頭，還和夏大娘一行非常相熟，她也有理由懷疑這個守衛(wèi)就是在這里特地等著她們一行人進(jìn)城的，或許，夏大娘他們就是回來的再晚一些，天都黑透了，這城門也不會關(guān)的。

    夏大娘一路上都在留意趙椽子，趙椽子跟她以往見過的孩子實在是太不一樣了，你要問具體哪里不一樣，夏大娘就會回你一句：

    哪哪都不一樣！

    看著她，夏大娘就忍不住的去猜她心里在想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這么做的意義是什么。

    自己的這個明顯心思，夏大娘自己都驚奇不已。

    除了她侍奉的主子，對旁的什么人，她還沒起過這樣稀奇的心思呢。

    拿個小丫頭片子跟主子們比，這難道不稀奇嗎？

    夏大娘簡直稀奇死了：

    這哪里是才剛買來的小奴隸，就跟是她帶人一路特地護(hù)送的主子小姐似的。

    此時，夏大娘看趙椽子臉上一變再變好奇又了然的神色，就笑著解釋道：“這個兄弟是老陳的同族弟兄，咱們進(jìn)出，都會給些面子?！?/br>
    趙椽子裝作害羞的跟夏大娘笑笑，不再探頭探腦的往外看。

    夏大娘捏捏她的小鼻子，笑罵道：“小機(jī)靈鬼兒！”

    更愛了。

    牛車進(jìn)了城，緩慢行駛過并不平整更不寬闊的街道，在一方夯土筑起的小院門前停了下來。

    此時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小院門前掛了兩個紙糊的灰色圓燈籠，燈籠里燃著昏黃的光，門半掩著，因為門縫里有光射了一道寬寬的細(xì)線出來，投在黑漆漆的泥地上。

    推開門，小院里燈火通明。

    因為趙椽子沒有鞋子穿，她是光著腳被夏大娘抱出趙家的，此時也是夏大娘一路抱著她進(jìn)了小院，然后進(jìn)了堂屋。

    她將趙椽子放在一張矮榻上，然后沖外面喊：“水可燒好了？回來了多少人？來個說話的。”

    一個身形粗壯一臉橫rou的婆子滿臉堆笑的上來回話：“娘子回來了？水都燒好了，不耽誤娘子使用。娘子是最后一個回來的?！?/br>
    夏大娘點點頭，對這個婆子道：“我?guī)е@個先去洗，你去給找身衣裳來，要細(xì)麻布的?！?/br>
    這婆子早就注意到趙椽子了，她見夏大娘抱著不撒手，就知道這是個好貨，又聽還要細(xì)麻布的衣裳穿，就知道這定是個緊俏的了。

    婆子忙答應(yīng)著去照辦了。

    趙椽子乖乖坐在矮榻上看夏大娘吩咐人去做事，順便快速打量這屋子。

    這是三間打通的土坯房，抬頭能看到房梁，房梁之上黑布隆冬的，房間并不算寬敞，目測大約三十來平的樣子，中間是待客的堂屋，左邊側(cè)間是臥房，有床、箱籠和盆架子，盆架子上空著，右邊側(cè)間是廚房，有兩口連體的鍋灶，鍋灶旁堆著柴禾，鍋灶對面有木板架子，架子上擺滿了各種罐子和碗盆。

    趙椽子視線又回到鍋灶上，鍋灶口里架的是...陶器，應(yīng)該是陶器，陶器下面有火煙和熱氣升騰上來，帶著nongnong的米香。

    趙椽子的肚子咕咕的叫了起來。

    粗壯婆子抱著一個木桶進(jìn)來，吸引了趙椽子的視線。

    婆子放下對一個小孩子來說非常大的木桶，木桶里裝滿了清水。

    趙椽子瞬間對這個婆子羨慕起來，對一個成年人來說，抱著一個木桶走路或許很輕松，但若是抱著一個裝滿了清水的木桶還能舉重若輕，那么這個人的力氣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趙椽子心想，我若是長大了能有這把子力氣就好了，誰要是惹著我了一巴掌呼過去，嘿，解氣！

    夏大娘可不管趙椽子心里有多么“解氣”，她見婆子放下了木桶，伸手試了試水溫，點點頭，對婆子道：“你也來搭把手，把這丫頭好好洗刷干凈嘍?！?/br>
    婆子笑答道：“娘子放心，您只管擎看著，老奴定給洗刷干凈嘍。”

    夏大娘也笑了，她一邊將趙椽子身上破落勉強(qiáng)算是衣裳的布片巴拉下來，扔進(jìn)婆子拿進(jìn)來的火盆里，里面已經(jīng)燃著炭火，一邊對婆子道：“這丫頭我得親自打理清楚，你給我打下手就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