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在太極殿里，是有給郎官準(zhǔn)備專有位置的，從早到晚，都會有不同的郎官坐在這個崗位值守，為的是時刻記錄帝王言行，以供修史參考，所以這個所謂的郎官，除了做帝王秘書之外，還有一個兼職，就是史官。

    今日當(dāng)值的郎官，是個留著美髯須年過三十直奔四十可以做夏川萂爹的中年文士，這個中年文士見到夏川萂坐過來，還貼心的拿過一個又厚又軟的坐墊給她，讓她坐的更舒服一些。

    夏川萂道謝，這個中年文士趁機(jī)要了夏川萂的畫稿看了一會，然后在自己面前的紙張上記錄了幾筆，夏川萂好奇探頭去看，這文士卻是將已經(jīng)記錄好的紙張翻篇，露出了下面的空白紙。

    夏川萂：......

    還怪神秘的。

    大殿里，范大人已經(jīng)叩拜完畢，慶宇帝賜座，問范大人有何要事要趕在這個時候進(jìn)宮。

    今日不是大朝會，慶宇帝也沒打算召集臣子開小朝會，更加沒有特地召集御史大夫范大人進(jìn)宮議事，是以范大人在這個時候進(jìn)宮，肯定是有必須要進(jìn)宮的要事。

    果然，范大人神色嚴(yán)肅回道：“啟稟陛下，老臣接到急報，有大批災(zāi)民從北從東向南向西逃荒而來，不日將抵達(dá)京都附近?！?/br>
    御史臺御史有監(jiān)察百官和各地民情之責(zé)，御史大夫能先一步提前收到手下監(jiān)察民情的官員急報，正說明范大人精明強(qiáng)干，為官有方，是個能體察民情為上分憂的實干官員。

    慶宇帝神色一變，道：“尚未收到災(zāi)情急報，哪里來的這許多災(zāi)民？”

    一般情況下，若是有哪個地方受災(zāi)，當(dāng)?shù)乜な貢览蚓┒紖R報，現(xiàn)在有了災(zāi)情，按說應(yīng)該是尚書令先收到地方上的災(zāi)情折子，然后尚書令拿著折子和太師、御史大夫商議，之后才會報與慶宇帝，然后舉行朝政議出解決辦法和指定賑災(zāi)官員。

    現(xiàn)在的情況卻是御史大夫收到急報直接進(jìn)宮向慶宇帝匯報，尚書臺那邊全然不知，這其中緣故，由不得慶宇帝不多想。

    范大人道：“不排除有地方官員隱瞞災(zāi)情，或者是災(zāi)情太嚴(yán)重，地方遞送災(zāi)情的急報被停滯在了路上?！?/br>
    慶宇帝：“......你可知是何種災(zāi)情？”

    范大人：“白災(zāi)。今秋天氣迥異，大雪、冰凍是早就預(yù)料之中的事，也傳令地方多做預(yù)防，只是，這白災(zāi)，似乎比咱們事先預(yù)想的還要更大一些，以至于百姓難以忍受，只得棄家活命?！?/br>
    白災(zāi)就是大雪災(zāi)。

    其實，這年頭的百姓忍耐性特別的強(qiáng)，不是實在活不下去了，他們是不會輕易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的?，F(xiàn)在有大批的災(zāi)民不得不朝京都之地逃荒而來，可見今年這次白災(zāi)定是空前絕后的。

    夏川萂心下有些憂慮，她進(jìn)宮已經(jīng)有三日了，在進(jìn)宮之前，尚未收到桐城、平縣、青州那邊有關(guān)災(zāi)情的消息，這三地除了平縣，桐城屬于北方，青州屬于東方，按照剛才范大人稟報的實情，桐城和青州都屬于受災(zāi)地區(qū)，至于平縣，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讓夏川萂心下稍微安慰的是，她奉太夫人歸京行至平縣之時發(fā)現(xiàn)霜降節(jié)氣提前，便下令這三地提前多加準(zhǔn)備過冬事宜，希望這三地的管事們都有依令行事，不然......

    夏川萂收回思緒，仔細(xì)去聽?wèi)c宇帝和范大人說話，她隔壁的中年文士卻是豎著耳朵奮筆疾書，顯然，慶宇三十四年這場特大白災(zāi)，是一定會記錄在史冊之內(nèi)的。

    第221章 第221章

    慶宇帝急召朝中大臣議事, 原本要和太子妃一起出宮去豐樓參加端敏長公主大宴的太子殿下敏銳的察覺到其中異常，臨時決定去拜見父皇一番，從而被留下一起朝議。

    因為慶宇帝并沒有讓夏川萂離開, 所以, 這次只有不到十人的小朝議, 夏川萂有幸旁觀。

    旁觀完之后, 心下不覺發(fā)寒，心道, 等朝廷推諉扯皮完畢拿出賑濟(jì)糧來，估計被攔在城外的災(zāi)民要被餓死大半，這還不算被有心人扇動災(zāi)民鬧事等情況, 若是真有人鼓動餓瘋的災(zāi)民沖擊城門, 那么，最后被城防軍殺死的人只會更多。

    人都死的十之八九了，再來做收尾, 可就容易多了。

    畢竟，賑濟(jì)十人和賑濟(jì)百人，這其中需要的人力物力和糧食數(shù)量上的差異性還是挺大的。

    一直等到太子妃都參加完宴會回宮了，太極殿中也點上了蠟燭，這場由這個國家最頭部的幾位棟梁們也沒將此次災(zāi)情商議出個具體章程來。

    問題繞來繞去，最終都會繞到同一個癥結(jié)上, 那就是：

    朝廷沒錢！

    國庫空虛，常平倉不可輕易開啟，朝廷沒錢沒糧, 拿什么去賑濟(jì)災(zāi)民呢？

    宮城落鑰的鐘聲敲響, 慶宇帝讓眾位肱骨之臣們歸家擬章程，然后等待明日大朝會再議大災(zāi)之事。

    等太極殿中只剩下慶宇帝和范齋以及那個一直在執(zhí)筆做記錄的郎官之后, 夏川萂才直著僵硬的脊背和腿腳起身，搖搖晃晃的走上前和慶宇帝告辭。

    慶宇帝見到她迷糊了一下，反應(yīng)了好一會才察覺這一天時間已經(jīng)將她給忘個沒影了。

    慶宇帝扶著發(fā)脹的眉頭，疲憊道：“......朕倒是將你給忘了，沒什么事了，你回吧。”

    夏川萂福禮告退，臨出殿門之前，夏川萂到底轉(zhuǎn)身，問了一句：“陛下，京城，真的拿不出賑濟(jì)災(zāi)民的錢糧嗎？”

    范齋面色一變，上前緊走兩步對著夏川萂疾言厲色喝道：“放肆！國家大事，豈容你一介草民隨意插口？！”

    背對著慶宇帝，卻是對著夏川萂猛使眼色，要她趕緊告罪離開。

    夏川萂垂眸，正要跪地叩首告罪，就聽?wèi)c宇帝擺手嘆道：“她雖然是草民，國家大事卻也有資格插口一句的......沒錯，國庫空虛，即便加上你為朕賺的私庫，也不夠朝廷賑災(zāi)的?！?/br>
    夏川萂抬起眼眸，輕聲糾正道：“陛下，民女問的是，這滿京城中，都籌集不出賑濟(jì)災(zāi)民的錢糧嗎？”

    慶宇帝聽了這話一愣，眼睛直直的盯著她好一會，才慢吞吞道：“你是說，讓京城中百姓出錢出糧？”

    夏川萂不躲不避的回視慶宇帝晦暗不明的眼神，對慶宇壓迫逼視她的眼神她不僅不畏不懼，相反，她聽了慶宇帝的話，還笑了一下。

    這一聲笑，何等諷刺，何等傲慢。

    夏川萂跟慶宇帝不知道的是，一直在做記錄的郎官聽到這聲笑，都停下手中的筆，驚訝驚嘆的看著燈火照耀下直面帝王威勢的少女。

    慶宇帝面色不變，但看著夏川萂的眼神陡然便的更加凌厲了幾分，夏川萂聲調(diào)都沒變一下，仍舊輕聲道：“陛下，這京城中，除了平頭百姓，還有無數(shù)的達(dá)官貴人，他們，為什么不發(fā)發(fā)善心，救一救那些苦命的災(zāi)民呢？”

    這話何等天真愚蠢！

    范齋又是緊走幾步站在了慶宇帝和夏川萂中間，隔斷了兩人對視的視線。他對夏川萂咳聲道：“哎喲夏女君哦，您年紀(jì)尚小，不知這世情兇險，您只管為陛下作好畫就行了，國家大事不是您一介小小女子能管的，您快跪安吧?！弊尵┲袡?quán)貴世家大族們出錢出糧？

    他范齋活了大半輩子，眼看黃土就要埋到脖子根兒了，就沒見過有哪一個大家族是往外頭拿錢拿糧的，這只進(jìn)不出，才是興家之兆，這些人家中的牛馬估計都比那些個低賤的災(zāi)民貴重，要他們拿自家的錢糧去養(yǎng)這些低賤的庶民......

    嘖，豈不是天方夜譚，異想天開？！

    坊間的笑話都比這好笑千萬倍，這夏女君，以往看著也不像是能說出這等蠢話的人??？

    “不，讓她說！”慶宇帝厲聲道。

    范齋對著夏川萂點頭哈腰的身形一僵，只得維持著低頭弓腰的姿勢退到一邊，重新讓出慶宇帝和夏川萂來。

    夏川萂迎著燭火踏著逐漸縮小的光影站到了大殿中央，對著慶宇帝道：“陛下，國難當(dāng)頭，民女愿盡微薄之力？”

    慶宇帝：“......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夏川萂點頭：“為即將到來的災(zāi)民籌到可以讓朝廷緩口氣的錢糧。”

    慶宇帝：“......用什么？用你手里的畫筆？倒是會有些權(quán)貴會禮敬你手里的畫筆，施舍你幾斗米糧。”

    夏川萂：“呵......”

    夏川萂這一聲“呵”笑，別說快要將頭低到地上恨不得隱身的范齋，就連做記錄的那個郎官都縮了縮脖子，覺著夏川萂這個小女娘太過膽大包天了一些，真是不知者無畏啊，竟然敢直犯天顏！

    慶宇帝臉色陰沉的都要滴出水來了，氣喘道：“你要是在妄言，朕現(xiàn)在就斬了你！”

    夏川萂終于垂下眼眸，示弱一般對慶宇帝道：“陛下，民女不是在妄言，您忘了，民女手中最得意的，不是畫筆，而是豐樓?！?/br>
    慶宇帝：“......你要賣了豐樓？”

    夏川萂：......

    夏川萂干脆直接道：“賣了豐樓，豈不是殺雞取卵之舉，民女不會做的。民女是想拍賣樓中菜譜，價高者得，陛下覺著，京城中的豪貴之家，會買賬嗎？”

    慶宇帝本就體弱，又和朝中大臣議事累了一天，此時聽到夏川萂說話只覺一陣接一陣的天旋地轉(zhuǎn)，夏川萂心神一直在慶宇帝身上，此時察覺不對，忙喚道：“范大監(jiān)！”

    范齋一個機(jī)靈，忙快步上前扶住慶宇帝，焦急勸道：“陛下，先歇息歇息吧，老奴這就去宣太醫(yī)正過來......”

    慶宇帝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他的身上，閉著眼睛竭力保持清醒，吩咐道：“去宣太醫(yī)正，你留下來?！?/br>
    前一句是吩咐范齋，后一句是對夏川萂下的命令。

    夏川萂頷首：“是，陛下......”

    她還想多做一些請示，但見慶宇帝實在有些不大好，也就閉嘴站到了一旁，可巧，就站在了那個郎官案幾前頭。

    夏川萂看著范齋將幾個小內(nèi)侍使喚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大群胡子花白的老頭疾步邁入太極殿，對著癱軟在榻上的慶宇帝又是扎針又是推拿，甚至有一個老頭帶著兩個小童就地升起了小爐子熬起了藥汁子......

    看的夏川萂咂舌不已。

    身后袖擺被扯動，夏川萂奇怪回頭，就見餓了一天眼窩凹陷眼神炯亮的不大正常的郎官對著她做口型：“讓讓，讓讓......”

    夏川萂：“......抱歉，抱歉?！睋踔思椰F(xiàn)場直播了，真不好意思。

    夏川萂站到了郎官身側(cè)，這個郎官看了一眼被一群太醫(yī)圍著的慶宇帝，見場面如常，也就不多做留意，反倒和身側(cè)的夏川萂小聲聊了起來。

    郎官：“夏女君，您剛才對陛下之話語，真不是在妄言？”

    夏川萂：“您瞧我這脖子是鐵石做的？經(jīng)的起陛下的鍘刀一下子？”

    這郎官還真打量了一下夏川萂細(xì)白的脖頸，搖頭道：“不，經(jīng)不住哪怕一下?！?/br>
    夏川萂：“所以，我不是在妄言?！?/br>
    郎官更來勁了：“那您，到底是有什么法子，能從貴人們口袋里掏出足夠救濟(jì)災(zāi)民的錢糧呢？”

    夏川萂：“我說了啊，拍賣豐樓的菜譜?！?/br>
    郎官失笑：“拍賣菜譜？您確定您不是在說笑？”

    夏川萂瞥了他一眼，道：“吃過豐樓的飯菜嗎？”

    郎官點頭：“吃過，確實好吃，不，應(yīng)該是獨一無二的美味佳肴，就連許多府中珍藏的菜色都比不上?！蹦芑斓交实鄣拿貢鴪F(tuán)中的，就不可能是尋常士子，實際上，寒門都不夠格。

    這個郎官，觀其形貌氣度言談舉止，非世家大族培養(yǎng)不出來。

    他說豐樓中菜肴超越某些世家大族太多，也是實話實說，因為他們家祖?zhèn)飨聛淼牟松谪S樓菜肴面前，簡直就是野菜和精米的差距，沒的比。

    夏川萂問道：“那我要是將豐樓中的一道菜譜賣給你們家，你們家會買嗎？”

    郎官想都不想的回答：“買啊，機(jī)會難得......”

    他出口的話戛然而止，看著夏川萂慢慢張大了嘴巴。

    夏川萂笑道：“是啊，機(jī)會難得，能有豐富自家珍藏的機(jī)會，為什么不出錢買上一份呢？而且，我打算賣獨家?！?/br>
    郎官：“......何為獨家？”

    夏川萂解釋道：“就是我將這道菜賣給你們家，這道菜不僅不會再賣給其他家，就是豐樓自己，以后都不會再出這道菜，那么再有人想品嘗這道菜，就只能去你們家做客的時候才能享用的到了，這就是獨家。”

    郎官張口結(jié)舌，問道：“那這道‘獨家’菜譜，能賣到什么價格呢？”

    夏川萂：“都說了，拍賣啊，自然是價高者得?！?/br>
    郎官：“......那要是，有人故意......壓價呢？”

    夏川萂看著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隨口問道：“陛下沒事了吧？”

    郎官被這突然轉(zhuǎn)移的話題給懵了一下，看了眼已經(jīng)散開的太醫(yī)群，心不在焉的回道：“看太醫(yī)神色，應(yīng)該是沒事了，我剛才說......”

    夏川萂捋了捋衣袖，抬腳離開了這里，嘴里道：“沒事就好了......”

    郎官看著她向慶宇帝走去的背影，心頭猛然一動，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