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鋒在滂沱的雨中緩緩舉起雙手，布滿老繭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他蒼老的眼中寫滿不甘，嗓音嘶啞而低沉，“我來自首?！?/br>
    市局走廊，劉熏遠遠看著梅鋒被押送到一間審訊室，忍不住喊道：“梅叔！”

    梅鋒聽到聲音，腳步一頓，卻沒有朝她看來，像是根本不認識她。

    梅鋒六十歲了，他臉上雖然溝壑縱橫，盡顯疲態(tài)，卻給人一種他尚有力氣沒有使完的感覺。他不敢老去，因為他的敵人還沒有死去。他抬起頭，沉默地看著陳爭。

    陳爭用他在茶廠時的稱呼叫他，“梅老板?！?/br>
    梅鋒愣了下，苦澀地笑笑，“我從來就不是老板，哪個老板能混成我這樣？”

    陳爭問：“你說你來自首，龔小洋、盧峰、朱小笛是你殺的？”

    梅鋒挺直了脊背，雙手握成拳頭，“是。”

    陳爭問：“因為你女兒梅瑞？”

    聽到“梅瑞”這兩個字，梅鋒臉上的筋rou顫抖起來，一位父親的悲苦在那些深刻的皺紋里匯集、蔓延。少頃，他發(fā)出喑啞的聲音：“是?！?/br>
    即便已經(jīng)推測出大半真相，陳爭仍舊需要從嫌疑人口中得到切實的口供，“你和李蘋從戈子鎮(zhèn)將梅瑞接回來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梅鋒先是沉默，而后道出比曾紅等人交待的更加無奈的困境，那是受害者角度的血淋淋悲劇。

    梅瑞就是被拐賣到了圓樹鄉(xiāng)——事到如今，梅鋒不再向警方撒謊。他承認，當年在李家，他和李蘋原本準備讓李江寶一家坐牢，但是梅瑞卻跪在地上，求他們不要這么做，說李江寶是自己的丈夫，李家對自己很好，更重要的是，李江寶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如果李江寶坐了牢，別人怎么看她的孩子？

    李蘋最先動搖，梅瑞失蹤那么多年，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女兒找回來，現(xiàn)在終于見到女兒了，她狂喜感動都來不及，怎么可能逼女兒做不愿意的事？

    梅鋒卻不想感情用事，李江寶一家犯法了，圓樹鄉(xiāng)、戈子鎮(zhèn)說不定還有很多像梅瑞一樣被拐賣來的女孩。互助小組這幾年一直走在尋找失蹤孩子的路上，他見過很多失去女兒的家庭，他不想坐視不理。

    但梅瑞是怎么說的？她用陌生的目光看著他，仿佛他并不是她的父親，她一步步退后，幾乎藏到了李江寶身后，“我錯了，我根本不該讓你們知道我在這里！我不會跟你們回去，以前你們就對我想做的事指手畫腳，這么多年了，你們還是這樣！你們走吧，這里才是我的家，我不認識你們！”

    女兒的話對李蘋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她哭著抱住梅瑞，“瑞兒，你怎么這么說啊，mama是愛你的??！我們不報警，你想怎么說，我們就怎么說！”

    梅鋒當時也慌了，梅瑞失蹤后，他日日反省對女兒太嚴苛，看了很多父女的相處之道，他茫然地想，自己怎么又犯了當年的錯？為什么又開始逼女兒？

    李蘋拉著梅鋒到一旁冷靜，梅瑞遠遠地看著他們。兩人很快決定，現(xiàn)在最緊要的是帶女兒回家，梅瑞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了，事實上就是和這可憎的李家有了斬不斷的聯(lián)系，過去的多年梅瑞受了很多苦，那么至少今后，要讓她輕輕松松地活。

    于是雙方商量好對民警說些什么，梅瑞的兒子留在圓樹鄉(xiāng)，梅瑞帶女兒回去。臨走之前，梅鋒私底下警告李江寶，讓他好自為之，不要再聯(lián)系他們。

    梅鋒原以為苦難就到這里為止了，沒想到回到茶廠，真正的苦難才開始。他苦笑著看著陳爭，“我應該把她留在圓樹鄉(xiāng)的，她已經(jīng)是李家的人了，我不該強行改變她的命運?！?/br>
    互助小組組建起來后，梅鋒和李蘋成了最活躍的成員之一。在找孩子的過程中，他們幫助過一些家庭，每次有人找到了孩子，他們在振奮的同時，也感到失落。為什么回來的不是梅瑞？但找到孩子的家庭和他們關系都比較遠，并非茶廠人，這種失落不會持續(xù)太久。

    后來，梅鋒明顯感覺到，互助小組的存在對找孩子已經(jīng)沒有什么幫助了，他們定期聚會，更多是彼此安慰。他們這群失去孩子的茶廠人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如果哪天，誰家的孩子找到了，平衡就會被打破。

    梅鋒知道不能依靠互助小組，于是更多時候獨自行動。四年前，李蘋突然收到匿名消息，發(fā)消息的人說，他們的女兒梅瑞被人拐賣到了戈子鎮(zhèn)圓樹鄉(xiāng)，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

    夫妻倆聽都沒聽說過這個地方，但任何和女兒有關的線索，他們都不可能放棄，于是立即出發(fā)，果真找到了梅瑞。

    帶梅瑞回家之后，梅鋒想要感激發(fā)消息的人，卻始終找不到對方。當時梅瑞的精神狀態(tài)很差，他和李蘋都顧不上別的，日夜陪著梅瑞。

    茶廠的工人都前來道賀，只有互助小組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們一家。周霞帶頭問，他們是在哪里找到梅瑞?？紤]到答應李家的事，梅鋒并沒有說。龔小洋當即發(fā)瘋，污蔑他為了自己的女兒，把他們的孩子都藏了起來。雙方在家中大打出手，外孫女嚇得大哭。警察上門，將龔小洋等人帶走，但他們就像蛆一般纏上了梅瑞。

    很快，關于梅瑞的傳言就在廠里滿天飛，人們說梅瑞失蹤之后就去當了“雞”，被有錢的老板包養(yǎng)，現(xiàn)在年紀大了，沒人要了，才帶著拖油瓶回家。又說梅瑞知道其他失蹤的孩子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但梅家收了錢，所以什么都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