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寒搖搖頭，沒有補上剛才那句話，“等你回來。”

    通話中斷了，陳爭還在想鳴寒說的是什么。他會一些唇語，如果只是沒聽到聲音，大概率能看出鳴寒在說什么。然而畫面一動不動，他只看得到鳴寒張開嘴，第一個字說的應該是你。

    你？你什么？

    “陳警官?！笨聲鴥盒÷暤?。自從確認衛(wèi)優(yōu)太就是兇手，又目睹了陳爭隔著網(wǎng)絡與衛(wèi)優(yōu)太過招，柯書兒不再像之前那樣狂躁。

    陳爭回神，“十年前學簿山上的事，回去之后，你也需要接受調(diào)查?！?/br>
    柯書兒說：“我知道，郝樂的死，我也有責任。我是馮楓的幫兇，判多少年我都認?！?/br>
    陳爭看了她一會兒，“其實你也間接幫了我不少忙?！?/br>
    柯書兒愣住，“什么？”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那么快就判斷出衛(wèi)優(yōu)太的真正動機。”陳爭說：“我們還會調(diào)查衛(wèi)優(yōu)太這幾個月和馮楓相處的細節(jié)，找到真正促使他殺人的那個點，你如果想起什么，隨時告訴我?！?/br>
    車里安靜了一段時間，柯書兒忽然說：“馮楓有次跟我說過，衛(wèi)優(yōu)太至今還像條狗一樣，讓干什么就干什么。馮楓這個人，其實很虛榮，不是很喜歡炫耀錢，但喜歡在很多人面前指使、訓斥他的跟班。”

    柯書兒說了幾個名字，這些人她并沒有見過，是馮楓和她幽會時隨口說的，似乎是馮楓生意上結交的人。

    “他們，他們可能認識衛(wèi)優(yōu)太，我不確定?！?/br>
    陳爭記下，“我去核實?！?/br>
    車快到竹泉市時，柯書兒問：“那‘曾燕’到底是誰殺的？”

    陳爭說：“你指的是哪個曾燕？”

    柯書兒抓了抓衣角，“后面這個。如果不是她死了，你們也不會查到衛(wèi)優(yōu)太頭上?！?/br>
    陳爭笑道：“坐了回警車，就學會從警方的角度想問題了?！?/br>
    柯書兒搖搖頭，“其實還有件事，我一直沒說?！?/br>
    “嗯？”

    “我們當年在林子里看到的影子，應該是女人。”

    陳爭問：“你看清楚了？”

    “沒有，真的是一閃而過，像動物一樣敏捷?！笨聲鴥赫f：“但肯定是人。有人看到了我們害死郝樂的全過程。你們不是一直找不到郝樂的尸體嗎？我覺得，和這個影子有關?！?/br>
    陳爭想了想，“但你還是沒說，為什么認為這個影子是女人?！?/br>
    柯書兒認真地看著陳爭的眼睛，“我說是女人對同類的感應，你相信嗎？”

    陳爭微微蹙眉，沒有回答。

    柯書兒說：“我沒有證據(jù)，但當年我就覺得是女人，女人才有那種體態(tài)，男的……除非是個特別像女人的男的。再加上現(xiàn)在發(fā)生的這些事，我更加確認，那是個女人?！?/br>
    陳爭說：“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你是指……‘曾燕’？”

    “真的曾燕是在郝樂死了沒多久就消失了，這沒錯吧？”柯書兒說：“后來這個‘曾燕’，會不會就是林子里的那個影子？我們雖然有四個人，但是和郝樂的死直接有關的就是曾燕和馮楓，她找到曾燕，用什么辦法殺了曾燕，成為曾燕。為什么不是馮楓？因為馮楓是男人，而她是女人，她一個女人，總不能假扮成男人！”

    柯書兒咬了咬指甲，“你覺得有沒有道理？但現(xiàn)在這個假曾燕被殺死了，只是碰巧和衛(wèi)優(yōu)太殺馮楓的時間接近，但她的死和郝樂沒有關系，她是因為她本來的身份被殺……”

    柯書兒說到后面，思維已經(jīng)亂了。即便不亂，她的邏輯也有一些說不通的地方，但陳爭承認，她的想法有一定的道理，而所謂的“直覺”有時的確接近真相。

    一行人回到北頁分局，陳爭正要上樓，卻在樓下的花壇邊看到鳴寒。鳴寒手里夾著一支煙，火星在夜色下明滅。鳴寒抬了下手，陳爭和其他人分別，朝鳴寒走來。

    “保健品鑒定結果出來了?！兵Q寒說，“含有百草枯成分，而且量控制得比較精準。如果席小勇每天喝一瓶衛(wèi)優(yōu)太送的保健品，在喝完整箱之后大概一周，就會衰竭死亡。席小勇家里沒有其他人，村民隨便給辦個葬禮，這事就這么過去了，這個唯一的知情者不在了，他買車的事就永遠沒人知道。”

    陳爭已經(jīng)預料到了，又問：“那席小勇現(xiàn)在怎么樣？”

    “你也知道這種毒藥對身體的損害不可逆吧？”鳴寒說：“他已經(jīng)喝了大半箱，已經(jīng)送去緊急治療了，命雖然能暫時保住，但身體再也好不起來?！笨戳岁悹幰谎?，鳴寒又道：“我現(xiàn)在特別理解你同意給衛(wèi)優(yōu)太開直播這件事?！?/br>
    陳爭笑道：“幾小時之前你不是這么說的。”

    鳴寒搖頭，“衛(wèi)優(yōu)太這種因為私人恩怨，將完全無關的人拖入其中，還要把自己包裝成為摯友復仇的人，就該讓人們看看他丑惡的嘴臉。這種人不配得到任何同情?！?/br>
    這時，一輛外賣車開來，外賣小哥飛快往值班室跑。陳爭回頭看了看，鳴寒說：“沒吃東西？”

    陳爭說：“哪兒趕得上?！?/br>
    鳴寒說：“走，請你吃炒菜去?！?/br>
    次日，對衛(wèi)優(yōu)太的調(diào)查進入收尾環(huán)節(jié)，經(jīng)過黑文市警方細致入微的偵查，找到了衛(wèi)優(yōu)太與馮楓同行的目擊證人，也在監(jiān)控中發(fā)現(xiàn)了衛(wèi)優(yōu)太駕駛的車。物證加上口供，他殺害馮楓的證據(jù)已經(jīng)完整。但動機這一塊，陳爭仍然希望得到更實際的線索，徹底將衛(wèi)優(yōu)太“釘死”。

    柯書兒提到的幾個人陳爭挨個找過去，看過衛(wèi)優(yōu)太的照片后，其中一位姓邱的男子說：“我見過他，他是馮總的……馬仔！”

    陳爭說：“馬仔？”

    竹泉市很少聽到馬仔這種說法，邱先生說完也有點尷尬，連稱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形容他們之間的關系，想來想去只想到馬仔這個詞。

    邱先生和馮楓是在攝影活動上認識，很欣賞馮楓的風格，說好以后有機會合作。邱先生工作上一些事務和j國有關，馮楓說自己有個小弟，做的是東瀛料理生意，需要在料理店搞活動的話，他可以拿到最低價格。

    邱先生很是心動，不久要招待幾位j國客人，但不方便去料理店，他便問馮楓，能不能讓他的那位小弟到自家別墅來備菜，費用好說。馮楓爽快地答應下來，叫來衛(wèi)優(yōu)太。

    邱先生對衛(wèi)優(yōu)太很尊重，左一個師傅右一個師傅，但馮楓顯然只是把衛(wèi)優(yōu)太當成廚子，連擺盤上菜都要叫衛(wèi)優(yōu)太親自做。邱先生看出衛(wèi)優(yōu)太似乎有些怨言，想要打圓場，但馮楓將他攔住，大張旗鼓地說：“他小時候就給我做這個，早就習慣了，別管他！”

    客人們十分滿意，他們離去后，邱先生單獨和衛(wèi)優(yōu)太聊了聊，加了一筆錢，還因為馮楓的舉動向衛(wèi)優(yōu)太道歉，說以后還想請衛(wèi)優(yōu)太幫忙。當時衛(wèi)優(yōu)太的臉色非常難看，連被馮楓為難時都沒有這樣難看過。

    他也感到很尷尬，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

    “因為邱先生的這番話，就像一盆熱油澆在了你脆弱的自尊心上?！睂徲嵤?，陳爭字字清晰地對衛(wèi)優(yōu)太說。

    打從聽到邱先生的名字，衛(wèi)優(yōu)太就開始發(fā)抖，一雙眼睛充滿怨憤地瞪著陳爭，仿佛什么不堪的往事正在被一鏟一鏟挖掘出來。

    “馮楓如何對你，你其實沒有那么在意，反正當年你也給他當過小弟。”陳爭說：“你無法接受的是在別人眼中，你也是馮楓的一條狗。當邱先生說出那句看似安慰你，實則中傷你的話，你就再也受不了了。”

    衛(wèi)優(yōu)太嘶鳴一聲，空氣被抽入氣管的聲音尖銳刺耳，他咬牙道：“你們已經(jīng)查到保健品有問題了？”

    陳爭說：“啊，席小勇差點被你毒死，不過也差不多了，死不了，但也成了個廢人?！?/br>
    衛(wèi)優(yōu)太忽然笑起來，笑聲凄厲，像個惡鬼，“那我這是免不了死刑了吧？哈哈哈哈哈?！?/br>
    陳爭說：“我不是法官，你判什么刑，我說了不算?！?/br>
    “別他媽糊弄我！我都知道！”衛(wèi)優(yōu)太激動地拍著桌子，失控道：“無所謂了，反正都是死，老子活著窩囊，但死得其所！”

    陳爭冷哼一聲，“好一個死得其所。”

    “難道不是嗎？”衛(wèi)優(yōu)太得意道：“馮楓那才叫死得窩囊，死得不明不白。讓他羞辱我那么多年！我不一樣，我是主動走到這一步！”

    衛(wèi)優(yōu)太以一種炫耀的口吻交待，他殺死馮楓和郝樂并無半點關系，他早就看不慣馮楓那副高姿態(tài)，讀書時的一個混混頭子而已，憑什么進了社會還拿腔拿調(diào)？那天在邱先生的別墅，馮楓竟然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j國的傭人都是跪著服務，你也跪著服務我們吧。”

    邱先生雖然當場阻止，但他仍舊恨得咬牙切齒，要不是顧忌體面，他興許會與馮楓翻臉。

    散席之后，他的不滿已經(jīng)消化了大半，邱先生卻偏偏對他流露出了憐憫。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馮楓算個什么東西？他給馮楓面子，不想搞砸宴會而已，在旁人的眼中，他竟然成了被馮楓拿捏的仆人？

    他接受不了！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將積蓄了十多年的怨憤全都燒了出來。他忽然想到死于非命的郝樂，郝樂就是給馮楓當狗，最后落得那樣的下場，虧他還曾經(jīng)可憐過郝樂。

    復仇的計劃逐漸具象，他再也不想忍受馮楓的高高在上，他要讓這個垃圾付出代價！他也要為自己找好退路，什么退路……他冥思苦想，郝樂不就是現(xiàn)成的退路嗎！對，還有柯書兒，這個不要臉和馮楓狼狽為jian的女人！

    警方如果不調(diào)查，那就算了，一旦開始調(diào)查，他要把所有疑點集中在柯書兒身上，讓警察去查柯書兒！如果最終他還是被查到，郝樂就成了他的動機，他完美的理由！他是為慘遭校園暴力的摯友復仇，法理不站在他一邊，但輿論和愚昧的大眾一定會，這些越來越大的聲音最終會讓法理為他讓路！

    衛(wèi)優(yōu)太氣喘吁吁，但那閃亮的眼神像得勝的將軍，他從十多歲起被馮楓驅(qū)使，終于殺死了馮楓，差一點，就差一點他就要騙過警方。

    得到了完整的口供，陳爭起身，俯視著衛(wèi)優(yōu)太，“很遺憾，你不是勝者，你只是個卑鄙的敗者?！?/br>
    尚未合上的門里，傳來衛(wèi)優(yōu)太撕心裂肺的吼聲。

    北頁分局的人馬基本已經(jīng)從學簿山撤回，衛(wèi)優(yōu)太和柯書兒口口聲聲說死在那里埋在那里的郝樂依舊沒有找到，再找下去希望不大，而警方還有更重要的案子沒有偵破——‘曾燕’案，以及伍君倩案。

    孔兵召集隊員們開會，眾人各抒己見，比較明確的是，假曾燕并不是因為郝樂而死，與馮楓的死也沒有什么關系，她與伍君倩有共同點，兇手有可能是針對女性餐飲工作者作案。

    陳爭和鳴寒坐在會議室的最后一排，沒有參與刑警們的討論，像上大課時說小話的學生，壓低聲音私下交流。

    “這個衛(wèi)優(yōu)太，我覺得還有一個疑點?！兵Q寒說。

    陳爭說：“認罪認得太快了？”

    鳴寒點點頭，“他做了那么多的準備，其實還可以再‘頑抗’一段時間。他去聚星寫字樓鬧自殺那一出，是在黑文市警方找到尸體之后。但那時我們還沒有他作案的切實證據(jù)?！?/br>
    陳爭說：“他的解釋是，埋的那個地方等到尸體白骨化了都不應該有人找到，結果正好被網(wǎng)紅發(fā)現(xiàn)，他覺得這是天意?！?/br>
    鳴寒撐著一邊臉頰，“倒也不是說不過去，這種人內(nèi)心其實非常脆弱，尸體一發(fā)現(xiàn)，他的精神就崩了。對了還有他使用的外國跳板，那玩意兒有點高級，技偵一時半刻沒能解析出來，我打算等這邊結束之后，拿回機動小組分析分析，萬一能牽出什么大的來?！?/br>
    陳爭在本子上寫了幾筆。鳴寒湊過去看，“寫什么了？”

    “你提出的疑點，還有跳板?！标悹幷J真道：“這個疑點好像暫時延伸不出什么，但以后萬一能對得上號呢？”

    鳴寒小幅度地豎起大拇指，“嚴謹。”

    “我更在意另一個地方?！标悹幝晕櫭?，將筆放下。

    鳴寒說：“哪里？”

    “我們起初重點查的是尹競流，但他徹底消失了?！标悹幗忉專骸拔业囊馑际窃诤罄m(xù)調(diào)查中隱身，不是指他的失蹤?！?/br>
    鳴寒拿過陳爭的本子，翻到前面記尹競流線索的一頁，“這個人是我們查‘曾燕’、馮楓這條線的基礎，他也確實在郝樂死亡前后失蹤了。只是巧合嗎？”

    陳爭說：“如果郝樂的尸骨找到了，確實在學簿山中，我可能會認為是巧合?！?/br>
    鳴寒看著陳爭的側(cè)臉，“嗯？”

    “柯書兒沒有撒謊，衛(wèi)優(yōu)太更沒有撒謊的必要了，他倆提到的地方是同一個，尸體為什么會不翼而飛？土壤中甚至檢測不到絲毫腐爛痕跡？”陳爭說：“要么尸體在埋下后，立即就有人將尸體挖了出來，帶去別的地方。要么……”陳爭眼尾很輕地揚起，“郝樂其實沒有死。他們都以為他死了，其實他還剩最后一口氣?！?/br>
    鳴寒捏住本子頁角的手指停頓下來。

    “柯書兒提供的另一條線索，雖然沒有切實證據(jù)，但也值得思考?！标悹幚^續(xù)道：“他們看到的人影是個女人，這人聽到了他們的秘密，并且成為了現(xiàn)在的‘曾燕’。如果能做到這一點，那么這個‘曾燕’本身就不簡單?！?/br>
    鳴寒說：“所以你受到啟發(fā)，覺得當天在學簿山里的還有尹競流？”

    陳爭說：“山那么大，誰都可以進去，況且尹競流因為視力的問題對馮楓一行人抱有仇視態(tài)度。他說不定想在山里對馮楓做什么?！?/br>
    鳴寒接著道：“然后他也目擊了郝樂墜崖的一幕，他救了郝樂？或者帶走郝樂的尸體？”

    陳爭說：“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沒有任何證據(jù)?！?/br>
    鳴寒說：“有夠驚人的推理。”

    兩人都沉默了會兒，陳爭并未給鳴寒說的是，他想到了另一個同樣是尸體不翼而飛的人，他的好友韓渠。

    發(fā)生在洛城的襲擊案早已塵埃落定，唯一下落不明的便是韓渠。韓渠有沒有死？如果死了，尸體是被誰帶走？每次想到這件事，他都會瞬間精神緊繃。

    半晌，陳爭將本子拿回來，“那天你要給我說什么？”

    鳴寒不解，“哪天？”

    “我從黃裙鄉(xiāng)回來的時候，在路上。”陳爭想了想，“你只說了個‘你’字，信號就斷了?！?/br>
    鳴寒往椅背上一靠，抱起手臂，“哦，你說那次啊。”

    陳爭盯著他，他卻神秘地笑道：“不告訴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