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爭明白了其中的邏輯，發(fā)散出另一個想法：那么二中的混混很可能仇視尹高強。這個年紀的人，在沖動的趨勢下干出什么事來都不是不可能。

    陳爭記下女生的聯(lián)系方式，說以后可能還會找她。

    不久，一個年輕人跌跌撞撞跑來，在面館外腳一軟，摔了個大跟頭。

    陳爭認出他來了，是面館的小工，尹高強叫他小黃，全名黃飛，個頭比較矮，在店里干活時幾乎不說話，尹高強叫到他，他總是“嗯嗯”回應(yīng)。雖然他年輕許多，但學(xué)生們都喜歡跟尹高強開玩笑，拿他當空氣。

    “尹叔真的死了？”陳爭上前扶黃飛，手臂被他一把抓住，“怎么會這樣？我昨天走的時候還跟他說，要找時間帶他去看看醫(yī)生！尹叔，尹叔啊——”

    目前警方正在做尹高強的人際網(wǎng)絡(luò)排查，黃飛作為關(guān)系與他最近的人，自然是重點問詢對象。

    但黃飛此時的狀態(tài)非常糟糕，陳爭只得等他先冷靜，遞給他一包煙。黃飛雙手哆嗦得厲害，打火機都按不下去，煙捏在手中，很快被汗水和淚水打濕。

    他將煙塞回煙盒里，胡亂地抹了一把臉，“陳，陳警官，有什么話你就問吧?！?/br>
    面館現(xiàn)在是危樓，框架隨時可能垮塌，不能進去，陳爭和黃飛站在近處，“你說帶老尹去看醫(yī)生，他生什么病了？”

    黃飛哽咽著說：“關(guān)節(jié)痛，老毛病了，天一冷就受不住，他只開點中藥吃。我一勸他，他就說反正人也老了，還花那冤枉錢干什么。”

    “老尹還有什么病嗎？”

    “他經(jīng)常頭痛，查過，倒是沒長東西，但痛起來也挺要命的?！?/br>
    “昨天你是什么時候走的？老尹有沒什么不對勁？”

    “不到8點。不對勁……”黃飛想了會兒，“也沒什么不對勁，他最近其實都挺消沉的，也不是昨天一天。”

    陳爭說：“消沉？原因呢？”

    黃飛猶豫片刻，抬眼看陳爭。

    陳爭說：“你直說就是，不必顧慮。我們需要更多線索?！?/br>
    黃飛嘆氣，“跟你們來查案子有點關(guān)系。我，我不是指責你們的意思，但這就是一個客觀的情況?！?/br>
    陳爭點點頭，示意他繼續(xù)說。

    “小流丟了那么多年了，一直找不到，尹叔說不放棄，但其實已經(jīng)知道可能再也找不到了?！秉S飛重新低下頭，“反正日子就這么過吧，我感覺他情緒也還挺平靜的。但你們來查案，他就覺得小流要回來了，后來不是沒消息嗎，他就是從那時開始消沉，還經(jīng)常走神，面都煮錯過幾次。最近他老是打發(fā)我先走，他肯定想一個人在店里多待會兒。”

    陳爭說：“他昨天9點50還在店里。”

    黃飛怔了下，“那這確實太晚了，前幾天我下了班之后又回來拿東西，9點半的樣子吧，他已經(jīng)回去了?！?/br>
    陳爭換了個話題，“你和老尹是怎么認識的？”

    黃飛又掉淚了，“尹叔幫了我，他從來沒跟他提過，不敢提，但其實我內(nèi)心是把他當父親的?！?/br>
    黃飛今年二十三歲，已經(jīng)在面館干了四年了。他是農(nóng)村人，初中都沒讀完，家里太窮，早早和同鄉(xiāng)一起來城里打工。工地、餐館都干過，但性格內(nèi)向，人也矮瘦，總是被欺負。到后來欺負他的人變本加厲，直接誣陷他偷了工錢，他百口莫辯，被搜走了身上的所有錢。

    那時他真是走投無路了，在批發(fā)市場找活干，可因為看起來手不能挑肩不能扛，雇主們都不要他。尹高強來進貨，看到蹲在門口的他，問了他的情況，他說自己被污蔑偷錢，尹高強皺了皺眉。他知道這次又告吹了。

    以往每次找工作，雇主問到他以前的經(jīng)歷，他都會說到這一段，雇主聽完都會找理由拒絕他。他明白，他們覺得他真的是小偷?？伤肿霾坏诫[瞞，萬一雇主從其他途徑打聽到了呢？

    尹高強卻向他伸出手，“我煮的面很好吃，看你瘦成這樣，先來吃碗面吧。”

    那時面館的前一位小工要回老家，他就這么成了接替者，一干就是四年，學(xué)會了尹高強的手藝，也攢下本錢，到了可以自己開店的時候。

    黃飛嚎啕大哭起來，說今年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尹叔自己想走，尹叔看出來了他的心思，很支持他，還說等他開了店，自己要出一部分錢。黃飛覺得，自己正是因為到處尋找合適的地方，心思也不在這里了，才沒能給與尹叔足夠的關(guān)心。

    “要是我多陪陪他，他也不會自殺！”

    陳爭說：“你覺得老尹是自殺？”

    黃飛茫然道：“不是嗎？”

    陳爭沒有回答，而是問：“你沒想過是燃氣事故，或者……別的？”

    黃飛很肯定地說，絕對不會是燃起事故，因為尹叔是個把安全看得極其重要的人，從他來工作的第一天起，尹叔給他提得最多的就是燃氣安全。街道時不時會choucha燃氣裝置，確保用氣安全，而尹叔每一天都會親自檢查，一旦發(fā)現(xiàn)漏氣，會立即打電話維修。

    陳爭若有所思。尸檢及現(xiàn)場勘查都說明，出問題的是液化罐閥門，而爆炸時尹高強就在閥門旁邊。是他人為動過閥門，引起爆炸。這個舉動可以解讀為故意造成爆炸，也就是自殺，也可以解讀在發(fā)現(xiàn)有燃氣故障時采取緊急措施，然而還是出現(xiàn)了爆炸。

    但以黃飛的話出發(fā)，尹高強非常注重燃氣安全，真有故障，他會立即通知搶險人員，而不是自己搗騰。

    這就將天平進一步推向了他殺一方——兇手在閥門上動過手腳，一旦有人做燃氣檢查，就會引發(fā)爆炸。

    兇手對尹高強的習(xí)慣了如指掌，知道尹高強在安全問題上不會假手他人，檢查的時間也一定是在所有客人離開之后。

    陳爭看向黃飛，黃飛是最可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但他的反應(yīng)并不像兇手。

    調(diào)查還在持續(xù)進行，從邏輯上來說，意外基本上被排除了，但尹高強自殺的可能性在增加。旁邊店鋪的商販證實了黃飛的說法——尹高強最近很消沉，叫他也要叫半天才答應(yīng)，大家都打烊休息了，他卻端個板凳坐在門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兒子，想妻子?！兵Q寒說：“想這一輩子走到現(xiàn)在，怎么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尹高強這種情況，又已經(jīng)這個歲數(shù)了，選擇自殺不是不能理解?！?/br>
    陳爭沉思道：“但是選擇爆炸……”

    “爆炸可以最大程度吸引注意，不管是警方的，還是輿論的?！兵Q寒說：“如果我是尹高強，我感到再也沒有和兒子見面的可能了，我想利用自己的死，來推進警方的調(diào)查。”

    陳爭說：“很極端，但確實不能排除?！?/br>
    “那反過來，他殺。”鳴寒說：“兇手利用的也是爆炸，燃氣裝置有沒有被動手腳，怎么動的手腳，已經(jīng)很難核實了。”

    陳爭盯著桌面，沒說話。

    鳴寒等了會兒，“哥？想什么呢？”

    陳爭回過神來，“我在想，自殺是一種可能，但放在尹高強身上，選擇爆炸這種方式，他可能做不出來。”

    鳴寒：“哦？”

    陳爭說了從女生那里聽來的話，再加上尹高強對黃飛的照顧，最終引出結(jié)論：“爆炸傷害的不僅是他自己、他的店鋪，還有周圍的店鋪，而且當時是放學(xué)時間，難保不會有學(xué)生受傷。尹高強會這么做嗎？”

    鳴寒干脆道：“那就是他殺無疑了?！?/br>
    陳爭略微驚訝，“我只是說我的判斷。”

    “無所謂，我相信你的判斷?！兵Q寒笑了聲，點了點自己的太陽xue，“有你在，我懶得動腦筋?！?/br>
    陳爭看向那雙眼睛，思緒短暫一頓。鳴寒走近了些，“哥，夜里開會時，你的方向已經(jīng)很清楚了，尹高強為什么以前沒出事，警方一重查尹競流案，他就出事了？當然是因為有人怕警方知道太多，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滅口。”

    “你就朝著這個方向走?！兵Q寒又說：“至于自殺和意外這兩個旁支，交給我來盯著就好?！?/br>
    第45章 失樂（05）

    “你們知道二中出事了嗎？”

    “不是二中吧，是二中門口那個賣面的！”

    “我當然知道是那個賣面的！但我們要學(xué)會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啊，那個賣面的是什么來頭，你們猜？”

    “賣面的能有什么來頭？”

    “他兒子失蹤十年了！警察前陣子才去查過，不是還查出二中的畢業(yè)生殺人了嗎！”

    “啊——”

    十中，上午大課間，學(xué)生們聚集在一起討論二中發(fā)生的事。學(xué)校與學(xué)校之間看似封閉，但自有一套消息傳播的途徑。十中和二中同在北頁區(qū)，一些學(xué)生在初中時當過同學(xué)，爆炸一發(fā)生，少數(shù)十中學(xué)生就知道了，各種各樣的八卦傳遍校園。

    劉溫然剛從老師辦公室回來，臉色不太好看，教室的過道上堵著不少人，她擠了好一會兒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聽到四周的討論，她緊皺起眉，從課桌里拿出書，腿忍不住抖了抖，不斷看時間，希望下一堂課早些開始。

    可越是這么盼望，時間過得越慢。幾個平時跟她關(guān)系不錯的女生見她回來了，圍過來嘰嘰喳喳，“怎么不高興了？老張跟你說什么了？”

    劉溫然趴在桌上，“沒什么。”

    “肯定有什么，溫然，你怎么回事?。孔罱疾粣劾砣?。對了，二中的事你知道吧……”

    劉溫然打斷，“我昨天沒睡好，想再瞇一會兒?！闭f完直接將臉埋進手臂里。

    同學(xué)互相看了看，無聲地翻了個白眼。

    這一天的課上得沒滋沒味，劉溫然不住走神，老師點到她，她也答不上問題。老師嘆氣道：“你看看你期中考了個什么樣子？還不認真聽講，下次家長會我得好好跟你家長說說！”

    劉溫然局促地低下頭，小聲說：“我知道了。”

    熬到下午放學(xué)，劉溫然身邊又來了幾個女生。她長得很漂亮，黑色的長直發(fā)像緞子一樣，加上性格活潑大方，和不少女生關(guān)系都不錯。

    來的這幾位沒像上午那樣開口就提二中的事，只是問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要是不開心，可以和她們說說。

    劉溫然心里煩得透頂，卻還是勉強擠出笑容，“真的沒什么，就是那個來了，有點疲憊?！?/br>
    她這么說，大家就懂了，“還好這已經(jīng)周末了，你好好休息啊?！?/br>
    劉溫然點點頭，在教室里多待了一會兒，等到同學(xué)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收拾好東西離開。

    她不是故意緩慢，只是不知道要去哪里。家？不想回。宿舍？太吵了。

    校服并不能抵御竹泉市秋冬季節(jié)的寒冷，她在校服外面套了一件夾克，在校門口反復(fù)張望，然后往紅綠燈處走去。

    每周的這個時候，學(xué)校外面都非常熱鬧，約飯的、逛街的、去網(wǎng)吧的。來接孩子的私家車也停得滿滿當當。以前她也總是和一群女生擠在人群里，現(xiàn)在卻只覺得厭煩。

    不，不止現(xiàn)在，以前也很厭煩。

    經(jīng)過被學(xué)生占領(lǐng)的一條商業(yè)街，拐彎，世界終于清靜了許多。她朝著一個方向走去，這條路她以前走過很多次，但這次步伐卻沒有那么雀躍。

    “夢之島”奶茶店就在馬路對面，過一座人行天橋就到了，但昔日擁擠的門口早已拉上卷簾門，客人們都分流到了旁邊的幾家奶茶店。

    她轉(zhuǎn)身往回走，但走了幾步又再次轉(zhuǎn)身，上了天橋，在“夢之島”奶茶店的隔壁買了一杯檸檬紅茶。等餐的時間，她來到“夢之島”的卷簾門前，沉默地看了一會兒。

    一般不再做生意的店鋪都會掛上“門面轉(zhuǎn)讓”“門面招租”之類的字樣，但“夢之島”卷簾門上只有小廣告，顯然店主并不打算將這里交給別人。

    她知道這是為什么。

    叫號的機械音清脆地響起，她拿到檸檬紅茶，是加了冰的，秋天并不適合喝這樣的飲料，一口下去，心肝脾肺都似乎被凍住了。

    她低頭看看被凍得通紅的手，還有深紅色的飲料。這個季節(jié)世界總是灰沉沉的，只有她手上捧著的鮮艷得像血，像火焰。

    “誰看到劉溫然了嗎？”周日晚上，晚自習(xí)剛開始，班主任就來班上找人。

    劉溫然的座位空著，桌上一本書都沒有，還是周五放學(xué)時的樣子。班主任有些著急，“王可，劉溫然回宿舍沒？”

    王可是劉溫然宿舍的室長，和劉溫然關(guān)系也不錯，她連忙說：“溫然星期五就走了吧，我這周末沒回家，一直在宿舍，沒看到她回來。”

    班主任又點了幾個和劉溫然走得近的女生的名字，她們都說這兩天沒看到劉溫然，其中一人說：“星期五我問過她，她，身體有點不舒服，可能在家休息？”

    班主任臉一沉，離開教室。劉溫然不可能還在家，因為她剛才已經(jīng)給劉溫然家里打過電話了，劉溫然的母親以為學(xué)校課業(yè)繁重，劉溫然周末一直待在學(xué)校。

    二中剛出了事，雖然和在校的學(xué)生關(guān)系不大，但區(qū)內(nèi)幾個學(xué)校都繃緊了神經(jīng)。學(xué)生不見了是大事，誰也不敢馬虎，班主任再次撥打劉溫然的手機，依舊關(guān)機。她當即聯(lián)系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提出報警。領(lǐng)導(dǎo)考慮得比她多，讓她再聯(lián)系劉溫然的家長，征求他們的同意再報警。

    這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班主任立即照做，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聽說自家孩子不見了，劉母竟然一點不著急，嘶啞的嗓音隨著麻將的聲音一起傳來：“報什么警啊，那么大個人，怎么會失蹤，肯定是去哪里玩兒去了，咱們老百姓，就別給警察添麻煩了啊，哎喲，清一色——”

    班主任聽得瞠目結(jié)舌，她專門帶畢業(yè)班，接手劉溫然這個班也就兩個多月，不清楚劉溫然家的情況，但不管怎么說，女兒不見了，當母親的也不該是這種反應(yīng)吧？

    校方商議之后，決定還是報警，不然真出了什么事，家長準會到學(xué)校鬧起來，說是學(xué)校不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