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過得并不快樂，但好像也不需要快樂。杜光寶做了多年銷售，積累下不少渠道和資金，準備開文具廠，主營的還是顏料。她很好奇杜光寶要在哪里建廠，杜光寶說，咱家的院子不就是現(xiàn)成的嗎？

    杜光寶要將母親留給她的院子徹底占為己有，她想過抗議，但最終選擇沉默。她從小就是這樣，不會對人說不，何況這個人是將她撫養(yǎng)長大的舅舅，沒有杜光寶的話，她早就被送到福利院去自生自滅了。

    杜光寶很快張羅起來，不久院子就被改造成了文具廠，杜光寶還給文具廠取了個文藝的名字，叫“時光巷子”。

    不得不說，杜光寶是個很有賺錢頭腦的人，文具廠一開起來，杜光寶就做起直播帶貨，并且將自己包裝成頗有情懷的文藝中年。文具廠主推的顏料各有故事，并且取了附庸風(fēng)雅的名字，后來擴展到筆、筆記本等等。時光巷子還是函省最早做膠帶、手賬的文具廠。

    杜光寶親自參與直播帶貨，在各個平臺都有個人號，炒作詩人的人設(shè)。他年輕時雖然長相丑陋，如今經(jīng)過包裝，卻有種頹廢的高級感，再加上他寫的那些現(xiàn)代詩，竟是收獲了大量擁躉。

    任潔看在眼里，抱著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她也是文具廠的一員，不過杜光寶派給她的工作很輕松也很枯燥，不必拋頭露面，在庫房整理出貨單而已。

    杜光寶請了幾個盤靚條順的主播，光鮮亮麗的他們在她面前經(jīng)過，將她襯托得更加灰頭土臉。但她對現(xiàn)狀很滿意，只要杜光寶不一時興起，又想將她賣給有錢人，她便得過且過。

    但不久，讓她和杜光寶都沒想到的事發(fā)生了。

    那天杜光寶正在直播朗誦新寫的詩，助理卻吃壞肚子接連跑廁所。直播間不能沒有助理，她被臨時叫來幫忙。她對直播這一套很不熟系，不知道哪些角度會被拍到，一進屋就露了臉。

    她是從庫房趕來的，穿著工裝，表情木訥，評論卻突然沸騰起來，網(wǎng)友們都在問，這是哪個小哥哥，怎么能帥成這樣？

    她當時并不知道網(wǎng)友們在評論她，不敢看鏡頭，低頭按照杜光寶的要求做事。杜光寶屢次用狂熱的目光看她，她很不舒服，只想快點結(jié)束這場直播。不久，杜光寶忽然向網(wǎng)友介紹，說她是自己的外甥，過陣子就會成為主播，今天先來“實習(xí)”一下。

    當被按到鏡頭前時，她非常茫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只是這么坐著，也收獲了無數(shù)的打賞，所有人都在夸她長得好看，用詞異?？鋸垼裁磯m封萬年沉睡千年的美少年。杜光寶笑得合不攏嘴，向網(wǎng)友保證今后多讓她上播。

    那天的直播結(jié)束后，杜光寶搓著手，圍著她轉(zhuǎn)圈，“我真是眼瞎了，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適合當主播？潔兒啊潔兒，你可真是舅舅的搖錢樹！好好干，以后舅舅的就是你的！”

    那之后，她被杜光寶打造成了主播。

    杜光寶非常聰明，知道網(wǎng)友喜歡什么、愛看什么，給她的人設(shè)是雌雄難辨的美少年，妝造全部往中性打造，還逼她用假聲說話，偶爾發(fā)出接近女性的聲音，就解釋為少年音。不久，她就成了杜光寶手中最受歡迎的主播。

    然而在鏡頭前討好消費者卻讓她非常痛苦，她不擅長做這種事，杜光寶卻不準她不做。

    “你好好想想是誰把你拉扯到這么大！舅舅這么大年紀了為什么沒有結(jié)婚，不就是因為有你這個拖油瓶？你怎么這么自私，只為自己著想，不為舅舅著想？舅舅賺錢是為了自己嗎？舅舅是想你過上好日子！”

    她聽不得這些話，每次杜光寶這樣逼她，她都只能乖乖坐到鏡頭前。是啊，她欠杜光寶，她離不開這個家，杜光寶是她最后一個親人，她不想再次失去家人。

    那些年，杜光寶的生意蒸蒸日上，“時光巷子”成功打造了情懷詩人和破碎美少年兩個人設(shè)，甚至有不少人嗑他們這一對。

    杜光寶起初以顏料作為重點，后來用文創(chuàng)產(chǎn)品來收割粉絲，甚至出了書，假模假樣地直播簽名，大賺特賺。在鐘力山和孔春翔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之前，杜光寶正在計劃將臨近的幾個院子盤下來，擴大文具廠的規(guī)模。

    而命案將這一切畫上了休止符。杜光寶說不清尸體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自己廠里，警察頻繁來調(diào)查，雖然沒有找到杜光寶涉案的證據(jù)，但“杜光寶殺人了”在嵐灣壩廣泛流傳。

    更致命的是，網(wǎng)友得知文具廠發(fā)生命案，從四面八方趕來“調(diào)查”，杜光寶和任潔被扒得皮都不剩。大家終于知道，杜光寶根本不是什么情懷詩人，拋開濾鏡，他寫的那些現(xiàn)代詩簡直狗屁不通、無病呻吟。

    而且文具廠的院子也不是杜光寶的，是他從過世的jiejie手上強奪過來的。文具廠的直播搞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但杜光寶長期拖欠設(shè)計師、畫師稿費，因為粉絲太多，占據(jù)輿論優(yōu)勢，設(shè)計師和畫師發(fā)帖索薪，也會被他的粉絲攻擊，活脫脫就是個老賴。

    任潔的性別也曝光，網(wǎng)友大罵她女裝男騙粉，一時間“塌房”言論充斥著所有和“時光巷子”文具廠有關(guān)的評論區(qū)。

    杜光寶強調(diào)自己沒有殺人，也不認識被害人，以為等警方結(jié)束調(diào)查，網(wǎng)上的輿論過去后，情況就會好轉(zhuǎn)，哪知道網(wǎng)友越扒越深，又扒出顏料質(zhì)檢不過關(guān)，成分致癌等問題。幾個月后，杜光寶認清現(xiàn)實，知道文具廠開不下去了，索性關(guān)門大吉。而這個老院子被他視為風(fēng)水不好，還給了任潔。

    “他現(xiàn)在在做別的生意，雖然文具廠沒了，但前幾年他靠文具廠賺了很多。”任潔說：“換一個賽道，就沒人在意他炒人設(shè)的事了。而且他現(xiàn)在也不拋頭露面。”

    陳爭環(huán)視院子，這院子雖然有些年頭了，但被整理得很有書卷氣，像是現(xiàn)在很吃香的獨立書屋?！岸殴鈱氉吡酥?，你把這里改造成書店了？”

    任潔糾正，“是二手書店?！?/br>
    陳爭問：“生意怎么樣？”

    任潔說：“跟以前沒法比，不過大家都很照顧我，能糊口?！?/br>
    “照顧你？”陳爭往院子外看了看，“是說周圍的商家嗎？”

    任潔點頭，“嗯，還有顧客，他們也愿意來我這里買書。”

    陳爭說：“冒昧問一下，你剛才說你和杜光寶人設(shè)崩塌之后，網(wǎng)上全是罵你們的聲音?，F(xiàn)在他跑了，你留下來繼續(xù)做生意，你的客人知不知道……”

    “知道，他們很多都是以前文具廠的粉絲?！比螡嵦痤^，感恩道：“事情剛發(fā)生時，他們覺得被我欺騙了，我根本不是什么美少年。但還是有一部分人愿意聽我解釋，相信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做。其實我舅把院子還給我，也是他們的功勞，要不是他們造勢抵制‘時光巷子’，我舅可能不會放棄?！?/br>
    任潔嘆了口氣，唇邊掛上靦腆的笑容，“他們問我今后想干什么，鼓勵我不要那么自卑，既然院子拿回來了，就好好生活。我想了很久，決定開個二手書店，不需要賺多少錢，讓我能夠安穩(wěn)生活就行。”

    說起這個二手書店，任潔的語氣明顯輕松了許多，還在給杜光寶當主播時，她就經(jīng)常去市里的小書店淘二手書，對這一行有所了解。嵐灣壩在市郊，她的院子比較大，這些都給她做二手書店提供了有利條件。支持她的粉絲也幫了她不少忙，去年她將書店開起來，再次在鏡頭前介紹她的商品。

    這一次不再是被逼，而是出于自愿。她拘束地介紹喜歡的書，分享讀后感，真誠質(zhì)樸，漸漸擁有了新的粉絲和顧客。

    “那挺不錯?！标悹幷f：“希望我們這次調(diào)查不會給你的生活和生意帶來太大影響?！?/br>
    任潔說：“理解的?！?/br>
    陳爭問：“你的二手書店做起來之后，杜光寶有沒有來找過你麻煩？”

    “沒有，我們基本沒什么來往了。”任潔解釋，這二手書店看起來不錯，但賺不了大錢，她自己很滿足，但這點小錢杜光寶根本看不上。

    陳爭拿出墻上蟬涂鴉的照片，“你對這幅畫有印象嗎？”

    任潔仔細看了看，疑惑道：“這是院墻外側(cè)？我們這里小孩多，經(jīng)常有小孩在墻上亂涂亂畫，去年裝修時被我粉刷掉了?！?/br>
    陳爭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院墻改造過，不再有蟬涂鴉。見任潔再次緊張起來，陳爭說：“這個圖案可能是兇手留下的‘簽名’，所以我想問問你，見沒見過相似的涂鴉？”

    任潔倒吸一口氣，錯愕道：“兇手畫的？我，我沒見過其他的，兇手是什么時候來畫的？上次，上次警察沒有說過畫的事！”

    涂鴉這條線索直到最近才被認可，三年前警方當然不會詢問涂鴉相關(guān)的問題。陳爭問：“你認識婁小果嗎？”

    任潔茫然，“誰？我沒聽說過?！?/br>
    陳爭點開照片，“就是這個男生。”

    任潔低頭，兩秒后驀然直起身子，眼中是遮掩不住的驚愕。

    陳爭問：“你認識他？”

    任潔卻下意識搖頭，“不，不，我不認識。”

    陳爭說：“真不認識？”

    也許是受到了驚訝，任潔本就白的臉顯得更加沒有血色，她不再與陳爭對視，低聲說：“不認識，我不知道這是誰?！?/br>
    經(jīng)過之前的交流，陳爭已經(jīng)初步掌握了任潔的性格，她很內(nèi)向，內(nèi)心懦弱，總是想要依靠他人，以前依靠的是舅舅杜光寶，現(xiàn)在依靠的是不斷鼓勵她的粉絲。她不善于偽裝，情緒很容易表現(xiàn)在臉上。此時她咬定不認識婁小果，但她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出賣了她。

    她必然認識婁小果，但對涂鴉確實不知情，也不知道婁小果的名字。

    她為什么對婁小果的照片反應(yīng)這么大？婁小果以另一個名字接近過她？如果婁小果只是一個一般熟人，她為什么要掩飾自己認識婁小果這件事？

    陳爭并不著急，緩緩道：“剛才我給你看的這個人，是我們重點鎖定的嫌疑人。還有蟬的涂鴉，也可能出自他手。”

    任潔沉浸在震驚中，木頭人一樣望著院門。

    陳爭說：“你知道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案子吧？應(yīng)強集團的老總被人殺死了，現(xiàn)場也有類似的涂鴉。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又開始查鐘力山和孔春翔的案子。”

    任潔顫抖起來，“他，他還殺了其他人？”

    陳爭瞇起眼，“‘他’？哪個‘他’？”

    “不不，我不知道哪個他。”任潔慌忙解釋，“我是聽到你說什么涂鴉，我才這么問，我不知道兇手是誰?！?/br>
    陳爭安撫道：“沒事，是我問得太急了。這樣吧，我會再來，要是你有什么想對我說，隨時聯(lián)系我?！?/br>
    “好，好的?！?/br>
    陳爭已經(jīng)走到院門口，忽然轉(zhuǎn)過身，“其實涂鴉的事我還沒有說完?！?/br>
    任潔魂不守舍，“什么？”

    陳爭說：“涂鴉第一次出現(xiàn)不是在你家院墻上，是在一座廢棄工廠的乒乓球場附近，你在南山市長大對吧？聽沒聽說過南溪中學(xué)的案子？”

    任潔起初像是沒聽懂，很快睜大眼，“你是說那個老師殺害學(xué)生的案子？”

    陳爭說：“對，我們現(xiàn)在懷疑，這三起案子的兇手是同一人。”

    “可是……”任潔額頭上出現(xiàn)汗水，“可是那個老師不是早就死了嗎？”

    陳爭聳聳肩，“也許還有另一個兇手?！?/br>
    任潔的汗水從臉頰滑落，須臾，她看向別處，“是，是嗎?！?/br>
    第104章 蟲翳（30）

    重案隊在二手書店暫時沒有查到新的線索，陳爭回市局后直接前往技偵辦公室。鳴寒一手支在技偵隊員椅背上，回頭，“哥，回來了?！?/br>
    陳爭嗯了聲，“怎么樣？”

    鳴寒朝顯示屏抬了抬下巴，“婁小果沒有關(guān)注過任潔，似乎不是他的粉絲。但不排除他還有別的號，而我們沒能發(fā)現(xiàn)其他號?！?/br>
    陳爭歇口氣，“繼續(xù)查，這兩人必然有聯(lián)系?！?/br>
    鳴寒遞給他一杯水，“這么確定？”

    陳爭說：“今天面對任潔的如果是你，你會比我更確定。”

    鳴寒笑了，“這是在夸獎我敏銳嗎？”

    陳爭沒接他的茬，“那么多拋尸的地方，兇手不選，非要把尸體放在文具廠。他既然這么做，就是想達成某個目的。隨機亂扔，這不符合兇手一貫以來的行為邏輯。見到任潔之后，兇手的目的我覺得更清晰了?！?/br>
    鳴寒：“哦？”

    “文具廠所在的院子本就屬于任潔，她不爭不搶的性格讓杜光寶長期占據(jù)院子，她被迫給杜光寶打工，雖然她提到那幾年的直播生涯時沒有流露太多情緒，但對她來說，應(yīng)當相當痛苦。”陳爭說：“她幫不了自己，周圍看著她長大的鄰居礙于各種原因也幫不了她。如果不是突然出現(xiàn)的尸體，她至今可能都在過著同樣的生活。”

    鳴寒說：“倒是鐘力山和孔春翔的尸體拯救了她。”

    “杜光寶被扒皮，放棄院子，任潔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開二手書店，終于不再受人擺布，就像她所說，賺得沒有文具店多，但自由了?！标悹幈鹗直?，“怎么看，任潔都是這起案子的受益者，之一?！?/br>
    “那從受益者角度出發(fā)，人是任潔殺的？”鳴寒說完搖頭，“但似乎不大可能？”

    “任潔不是兇手，她這樣的人，比她舅舅杜光寶更不可能是兇手?！标悹幷f：“我懷疑我們的嫌疑人是在有了殺人計劃之后，‘順便’將幫助她放進了計劃中。他知道，當尸體出現(xiàn)在文具廠的院子里，輿論必然聚焦文具廠，杜光寶開不下去，灰溜溜離開，事實上將院子還給了任潔。”

    鳴寒說：“那就得看看我們的嫌疑人，婁小果，怎么說了?！?/br>
    婁小果低頭看著任潔的照片，半分鐘后抬起身子，面無表情，“這是誰？”

    陳爭說：“你不認識？”

    婁小果笑了聲，“你是不是認為隨便一個年紀小的，長得不錯的，我都看得上?。俊?/br>
    陳爭兩根手指夾起照片，“但她似乎對你有印象?！?/br>
    婁小果唇角壓了壓，這是個沒能掩飾住的細微動作。陳爭還注意到，婁小果看任潔照片時肢體動作很大很夸張，而他以前并不會這樣，他下意識用肢體動作來掩蓋神情的變動，但并沒有逃過陳爭的雙眼。

    “是嗎？”婁小果清了下嗓子，“什么印象？她怎么說我？”

    陳爭慢條斯理地說：“我給她看你的照片，她發(fā)現(xiàn)照片上的人她認識，顯得很驚慌?！?/br>
    婁小果皺眉道：“那你想說什么？這說明我殺了人？”

    陳爭笑了聲，“我都沒說她是干嘛的，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而你也自稱不知道她是誰，那為什么她認得你，就說明你殺了人？難道你知道，她就住在‘時光巷子’文具店？”